“这怎么行!”严立成急忙阻止,“方才让苏将军与三皇子殿下亲自守城门,大同兵已经毫无颜面。现在又怎么能让主帅亲自带队!”
苏明媚笑道:“本官的真正身份,不是大同的主帅,却是锦衣卫的千户。我手下的士兵,都是锦衣卫中的精英。他们善于探查道路,联络各方军队,有他们一起,就不怕追丢了敌人,也不怕与方将军联系不上。大家放心,我苏明媚绝对不是与大家争功劳来的,我一个女子,不过是因为皇帝陛下错爱才身居高位,等忙完了这一场,我就啥也不是了,大家紧张什么呢?”
一群人都是大笑。这些刀刃上舐血的汉子,性格都是相当直爽,何况他们都认可了苏明媚?
其实,前去带路,并非一定要苏明媚亲自前往。
只是突然之间,苏明媚很想第一时间见到那个与自己退亲的方崇焕。
苏明媚很想告诉方崇焕,你可知道,你曾经的未婚妻很强悍相当强悍非常强悍?我守住大同了,在没有多少箭镞的情况下!
苏明媚带着一百锦衣卫亲兵与五千客军,在龙游峡追上了敌人。
三个带着尖厉哨子声的烟花腾空而起,那是告诉前面已经做好准备的大同兵:可以动手了!
俺答攻打大同,带了两万士兵,可是大同城并没有啃下来,还损失了一万人。等到大同的援兵到来,俺答知道事不可为,当下带着一万士兵返回。
只是他没有想到,那向来胆怯的汉人,却像是跗骨之蛆一样追赶上来,不断骚扰。虽然没有大的损失,却也让很多受伤的敌人落单被杀。他也没有想到,守着大同的那个女子——竟然这么强悍!
听见烟花的声音,俺答知道那是汉人即将动手的信号。可是这个地方却是一个地形狭长的峡谷,无法列阵,也不好跑马,他只能让士兵们抓紧时间,往前冲,先冲出峡谷再说!
就在这时,前面响起了号角声,山坡两边陡然出现了一队士兵,旗帜鲜明,一个斗大的“方”字,迎风飘扬。
俺答的手无力地垂下……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自己是中计了。
“俺答,你的老婆孩子都在我们手中,你这就降了吧!”前面的队伍有人开始喊话。
俺答身子一震,往前面看去。果然看见自己的两个妻子一个孩子,被汉人用绳索捆了,推到最前面!
——龙庭,被方崇焕给抄了!
不但俺答意识到了这一点,其他看清情况的敌人,都意识到了这一点!
一时之间,场面大乱。
从来都是他们杀汉人的,可是今天,他们自己的家眷居然都在汉人手里!
俺答咬牙,挥舞着自己的马鞭:“孩儿们!我们的家园被烧了,我们的亲人被杀了,被俘虏了!现在我们是可耻地投降,还是死战到底,即便是死,也要保住我们民族的骄傲?”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风的声音。
俺答举起弓箭,声音沉冷而痛楚:“我们身上流着黄金家族的血液,我们是世界上最骄傲的民族,长生天会保佑着我们!我们绝对不能让我们的骄傲就这样被践踏,被这些可耻的汉人践踏!”
下面应声如雷。
俺答手中的长箭,离弦而发,最前面的一个女子,应声倒地!
那是俺答的一个妻子。
敌人嗷嗷叫着,冲,杀!
对于这一点,无论是唐黎悦也好,方崇焕也好,苏明媚也好,都是估计不足。
困兽之斗,犹猛于虎。
杀,杀,杀!
多年来浴血于边塞,见多敌人为祸中原的场面,有血性的士兵都是一肚子的怒火。他们从来没有过这样好的机会,从来没有过这么好的复仇的机会!
苏明媚挥舞着手中的武器,进去战圈。五千客军自有主帅,并不需要她指挥。
浑身的热血沸腾起来,苏明媚毫不吝啬地收割着生命,她带着她的亲兵,往前冲杀!就像是一个尖锥,将敌人分割得四分五裂。
苏明媚突然感到肩膀上一阵剧痛,却是中了一箭。箭镞的尖端,透过盔甲,射伤了苏明媚的肩胛。苏明媚反手拔出,来不及包扎,继续投入战斗。
峡谷的另外一边,方崇焕挥刀加入了战斗。突然他后背上一疼,却是中了一箭!反手,却触不到箭杆。好在入体不算深,方崇焕反手一刀,就将箭杆给截断了。
就在这时,方崇焕的眼皮子,却蓦然跳了一下。他抬起眼睛,就看见了前方。
前方……前方!有一个如阳光一般明媚的少女,挥舞着长剑,正在战斗。
一时之间,方崇焕头脑之中隆隆作响。就在这一瞬间,他手中的长槊都忘了刺出去——好在他身边有的是忠心耿耿的亲兵。
不知为什么,远方的少女突然也抬起了头,目光就在无形之中交接上了……
隔了一里路?两里路?方崇焕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方崇焕却非常相信自己的眼睛。
的确是那个少女……她来了,她亲自来了。
隔了一里路?两里路?苏明媚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苏明媚却非常相信自己的眼睛。
的确是那个人……三天之后,重新见面了。
目光碰撞,无声地燃烧。
苏明媚轻轻一笑,炫耀似的一笑,挥手似乎是将那目光给弹开,带着她的亲兵,继续冲杀!
见苏明媚将目光避开,方崇焕的心蓦然被什么堵住了。又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他不能喘气,不能呼喊。
将一口气出在面前的敌人身上,方崇焕只剩下一个任务,那就是杀!
当四面的喧嚣声渐渐地消散,苏明媚已经连马背都坐不稳了。在一名下属的搀扶下,她下了马,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
峡谷里还有未曾消散的血腥气味,方崇焕沉声下令:“大同兵留下收拾战场。刘将军,元将军,麻烦你们两位带兵去追一程,不过还请稍稍留意一下,千万不要吃了亏。反正一项大功已经逃不了,是不是?”
两个客军首领笑着遵令。
方崇焕安排好一切,才大步向苏明媚这边走来。
苏明媚扶着马站着,头转向别处,嘴角含着淡淡的笑意,似乎正在欣赏风景。
怒火勃勃地烧起来,方崇焕声音嘶哑,厉声说道:“你竟然来了!……你怎么亲自来了!还参加了战斗,难道……你不知道危险吗?”
“本将军乃是朝廷锦衣卫千户,不属于将军管辖。”苏明媚转过头,嘴角钩起,那是淡淡的嘲讽,“不高兴本将军带人来抢功劳?本将军方才带人斩首一千有余,其中有一个衣服有些特殊的,似乎是俺答的一个儿子,一份大功是逃不掉了。方将军是不是觉得有些失望?”
方崇焕差点儿被苏明媚给噎死,边上的士兵很自觉地退开——嗯,堂堂朝廷大将军,与人吵架可是很丢脸的事情,咱们就当做没看见,给两位留点儿面子吧。
方崇焕吸了一口气,才说道:“我是说,你的任务,守城就可以了。这边追击,实在太危险。而且……你还亲自参加战斗,你强悍得不像女孩子。”
方崇焕……居然低声下气地解释?苏明媚觉得有些新鲜,又觉得有些索然无味。像哭闹着要酒喝的孩子,真正拿到酒之后才发觉,这酒的味道竟然类似马尿。
翻了翻眼睛,苏明媚淡淡地笑道:“我如果死了,你岂不是更高兴?终于可以给你家那位新婚妻子报仇了。喂,方崇焕,你知道不,你离开的这几天,我将你家的李步儿操练得只剩下半条命了。”
方崇焕气结,片刻之后才咬牙说道:“多谢苏将军对拙荆的关心。拙荆出身农家,不太懂官家礼仪,以后有苏将军罩着,她就不会受欺负了。”
苏明媚胜利地大笑起来,笑着笑着,身子却有些晃荡。
方崇焕连忙一把扶住。苏明媚伸手将方崇焕的手甩开,微微笑道:“方崇焕,离本小姐远一点儿,男女授受不亲知道不?咱们已经退亲了知道不?本小姐还要另外选一个如意夫婿知道不?本小姐不可能与你家的李步儿同侍一夫知道不?”说着说着,苏明媚却迸出了眼泪。
方崇焕一把将苏明媚的手抓住,沉声说道:“你受伤了!你肩膀还在流血……该死的,你怎么不包扎一下?”
苏明媚翻了翻眼睛,用力地将方崇焕的手推开,说道:“男女授受不亲……这地儿只有本小姐一个女人,找谁给我包扎伤口?方崇焕,你不用这么假惺惺的,本小姐死了不是更好,让你从此之后称心如意谁也不会指责你背信弃义负心薄幸是个当代陈世美……”
方崇焕将苏明媚打横抱起,说道:“如果是退亲之前你死了,我就称心如意了,就不用冒天下之大不韪到你家去退亲了!现在亲都退了,你却死了,我岂不是白白挨了天下人的骂了?更重要的是,如果你死在这里,天下人都会怀疑本将军做事狠毒,居然连已经退亲的未婚妻都不放过!所以,你就放心吧,本将军不会让你死!”
“方崇焕……”苏明媚没有力气挣扎,嘴巴里却是丝毫不松懈地怒骂,“男女授受不亲!方崇焕,将本小姐放下来!”骂着骂着,声音却轻下来了。
方崇焕自然不放,抱着苏明媚,走向一棵大树之后,顺口吩咐远远站着看热闹的亲兵们:“走远一点儿,大家都没看见!”
士兵们忙远远跑开了。
方崇焕将苏明媚放下,嘴巴里嘲笑道:“放心,你的肌肤,我又不是没看见过。”
苏明媚冷笑了一声,说道:“说起来我也不算亏,你的肌肤我也见过。”
方崇焕一滞,苏明媚动手,将外面的盔甲解开,说道:“里面的衣服,你就撕开吧,像上次那样。动作利索一点儿,据说你是很擅长女工的,别婆婆妈妈的给我增加许多痛楚。”
方崇焕轻轻地答应了一声。
轻轻撕开衣服,就露出了里面那狰狞的伤口。苏明媚给自己拔箭的时候只管用蛮力,那地方伤上加伤。好在没有其他的污染,现在没有清水,也不能洗了,方崇焕当下就倒了半瓶子白药,用布条将伤口包扎起来。
苏明媚重新穿上盔甲,偏着头看着方崇焕,笑道:“方将军果然很擅长女工啊。”
却见方崇焕的脸色有些苍白,那是失血过多的迹象。心咯噔了一下,苏明媚说道:“你也受伤了?该死的,你的亲兵都上哪里去了?居然让主帅受伤?”
方崇焕站起来,淡淡一笑,说道:“我找人处理一下,方才却是忘记了。”
苏明媚将方崇焕的手抓住,偏着头冷笑道:“不用麻烦别人了,你的亲兵都有事情忙着呢,我来吧。你放心,我下手会很轻的,顶多就是让你杀猪一般叫两声罢了。怕丢面子,就在嘴巴里咬一点儿东西。”
方崇焕苦笑,却顺从地将盔甲解下,坐在地上,背对着苏明媚:“伤口在后背上。箭头还在里面,你先帮我拔出来。”
苏明媚不由得低低地叫了一声天。
战斗的时候方崇焕怕碍事,将箭杆给截断了,任由箭头留在里面。而战斗之中盔甲不停地磨着箭头,竟然将箭头都蹭进肉里去了。
面前是血糊糊的一片。布片、盔甲、箭头,伤口里面,也不知有多少脏东西。苏明媚伸手想要将箭头拔出来,可是那箭头留在外面只有一小点儿,根本受不住力。
方崇焕伸手,将一把匕首递到后面:“将伤口再割一些。”
苏明媚没有去接那把匕首,而是轻轻地说道:“你不能伤上加伤。我有办法。”
面前就是方崇焕的后背。方崇焕的后背上,全是狰狞的伤疤。虽然不是第一次看见这些伤疤,苏明媚的心还是微微地感到震颤。
苏明媚的指尖在伤疤上轻轻划过。
苏明媚的动作,非常的轻柔,轻柔得就像是母亲在抚摩新生的孩子。带着爱恋,带着疼惜,各种浮躁的感觉渐渐地都退去,只剩下一种莫名的平和与安静。
苏明媚伸手,摸出了一方手绢,递给方崇焕,温柔地说道:“咬着,忍着点儿。”
方崇焕顺从地将手绢塞进自己的嘴巴,手绢上那类似幽兰的苏明媚的体香,进入了他的鼻子,进入他的喉间,进入他的……心头。
一瞬之间,方崇焕心中,一片平安喜乐。
似乎这样坐着,坐到永远……也很不错。
苏明媚俯下头,温暖的双唇触到了方崇焕的伤口。
一种奇妙的感觉,从伤口处传递过来,痒痒的,酥酥的,带着微微的痛楚,卷席了方崇焕的整个胸腔。
那是一种幸福?甜蜜?失落?酸楚?
苏明媚的贝齿,轻轻地咬住了那个留在外面的小小箭头。猛然用力,就将箭头拔了出来。
猝不及防,方崇焕轻轻地哼了一声,幸好嘴巴里有东西咬着,也不算失态。
方崇焕的鲜血,进入了苏明媚的口腔。苏明媚将箭头吐掉,伸手摁住了伤口。
方崇焕将白药递上,苏明媚并没有急着接,而是俯下头,吻上了伤口。苏明媚的舌头,在方崇焕的伤口上微微地滑动。那是苏明媚,用她的双唇,用她的舌尖,用她的唾液,为方崇焕清洗伤口。
这个地方没有水,而不干净的伤口会化脓的,苏明媚知道,这是行走江湖的母亲给她传授的经验之谈。
苏明媚的舌尖触着方崇焕的伤口,方崇焕的身子微微地战栗着,那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其他?
不是因为疼痛,绝对不是。
风凝滞了,方崇焕从来也不知道,塞外的风,也会如此多情,如此温软……温软得就像是苏明媚的凝脂。
阳光朗照,方崇焕从来也不知道,塞外的太阳,也会如此和煦,如此明媚……明媚得就像是苏明媚的娇唇。
方崇焕注视着自己的心口,那个曾经是一片荒漠的位置,现在已经是一片生机。
涂上白药,苏明媚给方崇焕裹上布条。理所当然地,苏明媚将方崇焕的身子,裹成了一个大粽子。方崇焕也没有就这个粽子事件发表评论。
一边包扎,苏明媚一边轻轻问话:“我们……这是第几次相互包扎伤口了?”
方崇焕身子颤了一颤,没有回答。
苏明媚淡淡地笑了一下,说道:“我给你包扎过,你也给我包扎过,你的一个后背被我看得差不多了……嗯,我想问一句,你家的夫人……看过你的后背吗?”
方崇焕身上的肌肉陡然变得僵硬,随即却是若无其事地回答道:“当然看过。原来……那次你没有扯下我的面巾,是因为你已经确认是我了。”
“我不敢确认……直到我第二天在你的伤口上打了一拳。”苏明媚的声音里带着微微的苦涩,“我一直不太明白,你头一天退我的亲,第二天为什么又一路跟踪保护我?既然……还关心着我,你……为什么要退我的亲?我真的及不上你家的‘德容言功,俱为上等’?”
方崇焕没有回头,只是声音诚恳无比地道:“苏小姐,那就是一个‘缘’字了。至于保护你,那是因为……我总不能因为旁人要对付我而连累了你的性命。”
苏明媚的手定住了,好久,眼泪落下来,落在方崇焕的伤疤上。
感受到水珠的滴落,方崇焕的脊背,再度微微颤了颤。
“缘分……缘分果然是很奇妙的东西。你一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偏生爱上了那样一个女人。我……竟然输给了那样一个女人。”苏明媚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方崇焕。她手下使劲,方崇焕痛楚无比,却不能出声,只能将牙齿死死咬住。
苏明媚冷哼了一声,随即笑起来:“忍着点儿,打结的时候总要用点儿劲,否则血还会渗出来的。别装模作样了,自己将盔甲穿上吧,本小姐就不伺候了,再见。”
苏明媚说着,爽快地转身,走人。
方崇焕穿上盔甲,转身。
地面上有猩红的残血,也有一些水渍。
这个地方很干燥,即便是很小的几滴水渍,方崇焕也能辨认出来。
扶着大树,拿着一方手绢,回想着方才的情景……一瞬之间,方崇焕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