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这样好不好？”顾向南望着她平静的样子，只觉气血全涌进了脑子里，他愤怒地朝她吼道，“许蔷薇，你究竟还要如何折磨那些爱你的人？你的姑姑、姑父、我、小诺，我们每一个人都关心你，可是你却一次次践踏着我们的关心！”
顾向南伸手，温柔地替她拂去脸上的泪珠，沉默着将她拥在自己的怀里：“苏乐生已经走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可是许蔷薇，你不能跟着他这么走啊，难道你忘了吗？因为他要救你，所以才和韩青打斗的，而你如果真跟着他走了，他做的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
许蔷薇缩在顾向南的怀里，没有挣扎。
病房的门这时候被敲开，是刚刚为许蔷薇包扎伤口的女医生，拿着一沓化验单走了进来。
“谁是病人家属？”医生望着病床上相拥流泪的两人，问道。
“我是。”顾向南答道。
“你们男人就是不懂得爱护病人，她已经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了，不能受刺激。”医生瞪了一眼顾向南。
顾向南被吓到，傻傻地站在原地：“医生，你说什么？”
“她要当妈妈了。”医生望着傻气的顾向南，拿出几张化验单，“她身子较弱，需要多摄入一些营养。”
医生的话顾向南通通都听不进去，他望着许蔷薇，她也傻傻地愣在那里。
要当妈妈了？要当妈妈了？她心里只有这句话反复地、来回地奔跑着，心里不知是苦是涩还是甜，千百种滋味在心里缠绕。
她沉默了很久很久，突然抬起头望着顾向南：“向南，我要吃东西，你放心，我不会再寻死了。”
苏乐生的父母连夜带着苏乐生的遗体走了，或许是丧子之痛使他们忘记了责备许蔷薇，为难许蔷薇。
顾向南以为会有一场大风暴等着许蔷薇，可是几个人都平静得令他害怕，那两个老人因为打击太大，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苏乐生的父亲，那个手握重权，那个因为当年一己之私而让自己儿子遭到报复的男人，此时像一只被拔掉刺的刺猬，他望着不能再言语的儿子，望着躺在病床上的许蔷薇，绝望地说道：“是我没有福分啊。如果不是我拼命想拆散你们，韩青就不会一次次有机可乘，如果十年前我让你们在一起，或许现在我都当爷爷了吧？真是没福分。一个人算起来就只有短短几十年的光阴，就算长寿也至多活过百岁，这么短的时间，为什么就想贪图那么多呢？乐生说得对，为他好，为他好，我们总是拿为他好的理由使他天天都不快乐，一个人如果不快乐，活千万年拥有功名利禄又有什么意思呢？”
顾向南和许蔷薇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将许蔷薇怀孕的事告诉老人。
为什么人总要在失去之后才知道后悔？难道他们不知道，失去的就已经从生命里彻底地抹去了痕迹？
一辈子都回不去了。
许蔷薇没有回桐城参加苏乐生的葬礼，她知道自己那颗逞强的心脏无法平静地看着苏乐生化为一堆灰烬，她选择没有同行，一个人留在了苏州。
孙佳君参加完苏乐生的葬礼后，随着苏家一行人回到家，开始打点苏乐生遗留下来的东西。
书籍、画本、衣服，很多东西都不会再有人使用。
伤心欲绝的苏母将这些东西堆在了院子的空地里，准备焚烧掉。在桐城，有这样一个说法，只有将死者心爱的物品全都烧给他，他才会走得毫无牵挂。
直到保姆最后搬出一辆自行车，犯了难。
苏父说道：“送人吧。”
“不要。”孙佳君激动地说道，“苏伯伯，这是乐生哥的第一辆车，能不能送给我？”
这辆自行车有他们的回忆，所以她才会这样激动。
她记得那时苏乐生刚刚学会骑自行车，技术并不好，路上碰到石头没有办法躲避，两个人从车上摔了下来，她的膝盖被蹭破了一块皮，灼痛难当。
苏乐生急得将车子扔到一边，跑到她的身边：“佳君，你疼不疼？”他用右手捏着她受伤的膝盖，担忧地问道。
“疼。”她知道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苏乐生见她疼成那样，将她抱起来：“我现在就带你回去，你想一些快乐的事分散注意力，就不会那么疼了。”
她是被苏乐生用自行车推着回家的，孙母看着孙佳君膝盖上的淤青，用药油替她揉着。空气里都是难闻的药油味，可是一向挑剔的孙佳君没有捂鼻，也没有喊疼，她一直都在莫名其妙地笑。
孙母故意加重了力道：“一个女孩子跟着男孩子疯，不会骑自行车还逞能，摔成这样子，你还笑得出来？都是你父亲和你哥哥把你宠坏的。”
孙佳君忍着痛一句话都没有说，她在回想刚刚摔跤时苏乐生抱她的样子，她贪恋那个怀抱，温暖得令她窒息。
孙母将目光移到她脸上，孙佳君的表情呆呆的，脸上却有着令人难以捉摸的笑，孙母叹息一声：“你这么大个人了也不知道避讳，整天跟在乐生的背后。”孙母的语气不无担忧，她早就看出了孙佳君对苏乐生的异样情愫，只是两个人并没有做什么出轨的事，她也没有办法直接阻止，只有这样旁敲侧击。
“好了，我知道了。”孙佳君尖着嗓子说。
孙母打消了斥责孙佳君的念头，知女莫若母，她知道孙佳君心里的想法。再加上苏乐生也很优秀，只是她又怕孙佳君只是一相情愿，就像做美梦一样，一旦醒过来会惆怅万分，会痛。
“佳君，凡事不要太过于糊涂。”
母亲的话说得都对，她就是因为太糊涂，所以才会彻底地失去了苏乐生。可是有些事情已经无法回去了。
她推着自行车走出了苏家大屋。
苏乐生，你一定不肯原谅我，原谅我当时不懂得你的悲痛，原谅我太过于执著，原谅我想一辈子绑着你。
可是这些愧疚又有什么用，苏乐生听不到了。
那一年的云高天远，流水缠绵，再也回不来了。
孙佳君骑着车，在水泥路上狂奔着，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得以宣泄。
她骑到自己家时，天色已经黑了，她小心翼翼地将自行车推进院子里，她刚想吩咐保姆将自行车收起来，却听到了一句彬彬有礼的询问：“是孙佳君女士吗？我们在调查许蔷薇小姐的绑架案时，发现有几个疑点和你有关，想请你回去协助调查。”
望着院子里两个年轻的警察，孙佳君并没有多说话，也没有任何反抗，而是乖乖地跟在他们身后往外走去。
“佳君，你怎么那么糊涂？苏乐生那小子究竟有什么好？有什么好呀？值得你为他犯法。”母亲扑向她，牢牢地抓住她的衣袖。
“妈，别这样，是我做的，我就要承担不是吗？”她拉起母亲，什么时候一直衣着精致的妇人竟然已经这么老了啊？
“妈妈，对不起，以后我不能乖乖在你身边尽孝了。不过你还有哥哥，他一定会替我好好照顾你们的。”
“老头子，你还不出来，你女儿都被人带走了啊！”母亲冲着屋内叫道。
可是父亲并没有出来。孙佳君淡然地望了一眼客厅墨色的玻璃，她看不清父亲现在的神情，一定是惋惜的、痛恨的。
他一直都那么骄傲，骄傲自己有一对好儿女，可是她用这么多年的叛离毁灭了他所有的骄傲，甚至不惜盗用他的资料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这样的女儿，他一定是想她走得越远越好吧？
可是她的想法错了，因为客厅的玻璃门被缓缓地推开了，那个中年男人仿佛一夜苍老。他缓缓地踱步走到孙佳君的旁边，用大手抚摩着她的头，像小时候一样轻轻地抚摩着：“以前，我总以为自己是一只老鹰，所以拼命将你护在自己的羽翼下，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我错了，是我们的溺爱造就了你这要强的个性，才使你跌不起跟头，使你一次次用尽手段得到自己想要的。佳君，是父亲对不起你。可是自己做错的事情就要承担，我只是想你以后像个正常人一样，所以这一次我不会再帮你，因为我不想再害你一次。”
她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父亲说得对，是他无尽的宠爱使她患上了种种病症。她仰着头，含着泪说道：“爸爸，如果能重新再来一次，我希望你一开始就不要那么宠我，那么帮我。”
说完之后她平静地走出自己家的院子，跟在她身后的警察似乎也深有感触，两个人悄然说道：“以后我们千万不能将自己当成老鹰，将自己的孩子护到翼下。”
三个月后，许蔷薇去看了一次苏乐生。
她带了苏乐生最喜欢的樱花，仿真的。
她记得有一句诗：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可是今年花谢了，明年会开，而良人却不能归来。
许蔷薇将花摆在墓地前面：“苏乐生，他们常说，如果一段爱情不能圆满，那一定是有人在其中爱得不够。我想我们两个人中，爱得不够的那一个一定是我，所以我才轻易地失去了你。”
墓碑上的苏乐生笑得很甜，可是他再也不能说话了，他只是个听众。
“苏乐生，我其实应该陪着你上天堂的，可是我违背了对你的承诺，这一次我只想好好守着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孩子，好好活下去，我一定不会再寻死。只是这一辈子，我再也不会遇见一个人，让我爱他像爱你一样深了。”许蔷薇蹲在地上，用衣袖擦拭着苏乐生的照片，“还有，我知道你觉得自己一直亏欠着佳君，所以我撤诉了那件案子。她离开桐城了，去了伦敦，以后你不用担心她再那样嚣张，不顾他人感受而肆意地掠夺别人的幸福了，因为她说，这一辈子总会遇到一个爱她的人，世界上并不是只有苏乐生才值得她爱。可是乐生，这么简单的问题，为什么她现在才看透呢？”
“许蔷薇，别这样，苏乐生在你身边看着你呢。”陈小诺拉起跪在地上的许蔷薇，“你有什么打算？”
“我要把这个孩子留下来，可是我不想他像苏乐生一样一辈子活在那个禁锢着他、令他难以透气的家庭之中，所以我想离开桐城，偷偷生下他。”许蔷薇温柔地摸着自己的肚子，“我会生活得好好的，不会让你们担心。”
“你真的能好好照顾自己？”陈小诺担心地问道。
“一定会的，因为我感觉乐生就在旁边看着我。”
“可是向南呢？你不告诉他？”陈小诺望着不远处的树林，她敢肯定那树林的深处一定有一抹身影在凝视着她们。
“小诺，如果遇到自己喜欢的人，一定要努力努力地去爱，用尽所有去爱，握住那个人的手，即便再辛苦也不要松开。”她没有回答陈小诺的问题，可是陈小诺的隐忍和难受她都看在了眼里，她这一辈子是忘不了苏乐生的，她不想心里住着一个人而悲伤地站在顾向南身边。
她也知道，陈小诺为顾向南付出了很多。
陈小诺没有说话，这世上终究只有一个许蔷薇，就算她走了，在顾向南心里，没有人可以替代她。纵使她有千般爱他，她也不能成为许蔷薇。
世上最了解顾向南的人是陈小诺。
那天顾向南的确在树林里，远远地望着许蔷薇。
可是他始终没有露面，他想，这一辈子许蔷薇身边都不会有一个位置是他的。
可是爱一个人不一定非得站在他身边啊。
在他身后也行。
只要能离他近一点，就算他看不到自己，只要想到两个人是呼吸着同一片空气，那就已经是最好最好的了。
而所有人都不知道，树林里除了顾向南的眼睛，还有两双眼睛。
其中有一双眼睛是漂亮的，泪眼婆娑地望着许蔷薇，而另一双眼睛是风烛残年的老态。
“我们走吧，那是属于别人的故事，我们不要看了，看了会羡慕，会有贪念。”“漂亮眼睛”含着眼泪微笑着说。
两个人失落地离开，走出树林，天空突然下起了小雨，地上只有一排轮椅的印子，浅浅地告诉世人，有人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