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乐生和顾向南在法院前分开后便独自开车回家,一路上冷风肆虐,吹得他头皮发麻,握着方向盘的手因为害怕而感觉到冷,他将车停在路边,整个人陷在座椅里。
车窗外的暮色越来越沉,他拿起口袋里的电话,无意识地按了十一个数字。
电话那头传出一个老者的声音,透着威严:“真难得,十年了,你居然还记得我。”
苏乐生脸色有些灰暗,对着电话叫了一声:“爸。”
这一个称呼使电话那头的人沉默了很久,苏乐生听着对方的寂静,他握着电话,五个指头像是要镶到那电话里去一样,脸上的肌肉扭成一团:“爸,我有事情拜托你。”
沉沉的一声叹息通过电话传了过来:“你果然有事才想得到我们。”
苏乐生握电话的手心已经有了一层微微的汗:“你就当我为这些年的倔犟向你认错,这件事您一定要帮我。”
“你先回一趟家,看看你妈,我们再细谈。”电话那头的老人似乎已经妥协了,对他说道。
“好。”他放下电话,这才发现自己全身都已疲软。
苏乐生没有在H城停留,连夜驶回桐城,在次日中午时分,他的迈巴赫已经开在了一条水泥路上。
那是一条寂静旷远的水泥路,两边开满了漫天的樱花,花瓣纷纷扬扬地落在他的车顶,使它们看起来像是一层透明的雪。
在一幢米白色的建筑物前,苏乐生看到门口站着一个人,一直望着水泥路,他的车子一出现,她像是筋疲力尽,腿一软竟坐在了铺满樱花的水泥道上。
苏乐生用力地踩下了刹车,车轮在地上迅速摩擦,发出尖锐的声音。
“妈。”他心口一痛,匆匆打开车门,扶起已经倒在地上的妇人。
“回来了,回来就好啊。”苏母站起来对他说道,可语气里隐隐有些酸楚。
这是十年后苏乐生第一次看到她,韶华易逝,不过十年,她曾经年轻的脸上像是被岁月缚上一层茧。
刚刚那一眼,他已经看出她疲惫的老态。
他不敢说话,跟着母亲走进大门。
这里就是他曾经生活十七年的地方,还是他熟悉的样子,架在樱花树上的秋千,秋千底下那匹木马显然是新刷过漆。
进了大厅,苏乐生不由自主地扶着楼梯走了上去。
楼梯转角处碎掉的那块地砖裂缝还在那里,少年时顽皮的他画的那一道深痕也没有被填补,他走到自己的房间,推开那道没有上锁的门。
所有的东西都在原处,却是这样干净,无法看出房间的主人已经有十年没有在此居住。
“你走后,我每天叫王妈进来擦拭,就怕你突然有一天会回来,怕你嫌脏。”默黙跟在他身后的苏母终于开口,眼泪像珠子一样控制不住地滚落。她捂住自己的嘴巴,不想在儿子面前哭出声音,却不知道伤心是如何也堵不住,她像兽一样呜呜哭了起来。
苏乐生心里的负罪感在她呜呜哭开的时候跑了出来,他蹲坐在她面前,搂住她的腰,却一句话都没有说。因为他知道,十年的愧疚说得再多也是枉然。
因为他的搂抱,怀里的苏母一震,笑着擦干眼泪:“你回来是件开心事,看我真没有出息。你父亲去开会了,下午会回来,你先休息,我叫王妈准备午饭。”
“王妈,王妈,快去买螃蟹,多买点小龙虾。” 苏乐生没有说话,看着母亲匆忙地、着急地跑出他的房间,失去了当年的儒雅,扯着嗓门叫着家里的保姆。
他坐在窗前的书桌旁,所有的书都齐齐整整地放着,他翻开那些书,每一页里都有他画下的素描女子。
那都是以前在上课时偷偷画的,十七岁的许蔷薇,倔犟的脸、倔犟的神情、倔犟的爱。
看着这些素描,他想到,不管如何,他一定不会让她有事。
或许是连夜开车太累,或许是家的感觉令他心情放松了,翻看那些素描的时候,他竟然趴在桌上睡着了,这一觉竟然睡到了晚上。
他打开房门,餐厅里亮着灯,楼下刻意压低的声音没有逃过他的耳朵。
“他还在睡?我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再踏足这个家了。”楚楚可怜的声音来自手握重权的父亲,“回来了就好,让他睡饱后再叫他起来吃饭吧。”
他在楼上站了好久,楼下没有了声音才下去。他故意将脚步声放重,知道父亲是不善于表露情感的人,他想给他一点缓和情绪的时间。
他下去时,父亲果然已经很好地调整了状态,在他脸上苏乐生并没有看出什么情绪。
因为他的回家,苏母显然高兴坏了,只有三个人的餐桌摆满了他喜欢吃的菜,只是席间三个人并没有说话。
外面不知何时下了雨,雨滴一滴一滴地沿着餐厅窗户的玻璃翻滚着。
“乐生,多吃一点。”苏母拼命往他碗里夹菜。
这种温情脉脉的场面虽然在普通家庭是正常现象,可是在他们家竟然已经阔别了十年之久。虽然他很想沉溺于这情景里,可是他却清晰地明白自己不是来享受温情的。
吃完饭,苏乐生望着一脸严肃的父亲:“爸,我有话跟你说。”
“去书房吧。”
书房静谧无声,苏父立在书架前,背着双手:“你有事求我?”
“我想让你帮我调查一个案子。”苏乐生不敢动,静静地看着父亲。
苏父到底是见惯过大场面的人,知道他越安静其实心里越慌乱,他不紧不慢地说道:“是当年和你私奔的那个丫头吧?那丫头的事你妈跟我唠叨过。”
“你已经知道了?”
不动声色的苏父一笑,翻开书架上的《厚黑学》:“帮你可以,但你一直知道,我跟你妈只承认佳君是我苏家媳妇。”
“你要我和佳君结婚?”他黯然反问道。
“所有的决定都在你自己,我并没有强求你。” 苏父笑了一声,手里仍在翻着那本《厚黑学》。
苏乐生知道父亲的手段,也知道现在许蔷薇已经没有了求生意识,想要翻案只有依靠外界的力量,所以他才助于父亲。
可是父亲惯于谈判,很轻易就锁住了他的喉。
“你喜欢佳君,可是你从没有想过,我会不会喜欢。”因为激动,苏乐生叫起来。
“为人父母,要懂得为子女铺路。不管你现在如何恨我,到了你而立之年,你功成名就之时,你还是会感激我。那个叫许蔷薇的女孩子,她只会阻碍你,你自己好好想想。”苏父没有等他的答案,说完话,关上房门离开了书房。
苏乐生一直站在窗口的位置,窗子没有关,外面的雨还在下,一滴一滴地沿着磨砂窗往下滚落。
为了他好,为了他好,可是谁知道这些好却令他喘不过气来。
陈小诺赶到医院时,顾向南正在手术室急救。
因为着急她居然忘了穿鞋子,却没有顾得上从脚心钻上来的凉意,她拦住从手术室出来的医生问道:“医生,他怎么了?”
“颅内大出血被扔在红河路段,被好心人送过来的。我们在他身上找到了你写给他的信,才联系你的。”末了医生看着她的慌乱问道,“是你男朋友吧?以后多看着他点,打架斗狠其实就是自寻死路。”
陈小诺没有辩解,她坐在长廊上,手术做了两个多小时才结束,顾向南被推出来时,头上缠了厚厚的绷带。
“医生,他没有什么大碍吧?”陈小诺看着顾向南脸上的苍白之色,担心地问道。
“颅内的淤血还没有完全清除,还需要做第二次手术,可能短期内会有后遗症,你们做家属的要多注意了。”
顾向南被转移到了病房,因为他在H城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照顾他的责任就落在了陈小诺身上。
因为要照顾他,所以陈小诺请了好几天假,顾向南一直到第三天才醒过来。
顾向南醒过来的时候,陈小诺正在替他擦脸,感觉到他醒了,陈小诺大吃一惊,毛巾掉在地上也浑然不觉。可更让她吃惊的是,顾向南竟然对着她笑了起来。她记得在高中时第一次看到他,再到后面受了许蔷薇的嘱咐去看守所探视他,印象里他从来没有对她露过一次笑脸,可是这一次,他诡异地对她笑了,而且还异常温柔地叫道:“阿姨,我渴了。”
直到他吐出“阿姨”两个字,陈小诺才从那惊喜里缓过来,阿姨?她以为自己幻听了,顾向南居然叫她阿姨。可是她的怀疑还未消除,顾向南的声音再次出现:“阿姨,我想喝水。”
“医生!医生!”整个病房里都是陈小诺受了惊吓的声音。
顾向南捂着耳朵,不耐烦地说道:“太吵了,你太吵了!”
她浑身一颤,望着顾向南。站在她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他的侧脸,病房外那些暖暖的阳光,透过他零星垂在眉角的发散落在他的脸上,浅浅金光在他脸上闪烁,再加上他嘟嘴不耐烦的表情,果真是卖萌帝。
片刻失神之后,陈小诺担心地想到,莫非淤血使他痴呆了?
就在这时,被她叫来的医生已经推开了病房的门,看着她的一脸忐忑,问道:“他醒了?”
“刚刚醒的。可是他却叫我阿姨,医生,他会不会是痴呆了?”陈小诺望着病床上一脸不耐烦的顾向南,此时窗外的阳光洒在他的脸上,他的一双眼睛本来就是又黑又大,在这通透的阳光下,更加显得深邃,长长的睫毛在下眼睑处投下微薄的剪影。
原来他安静下来的时候,竟然可以这么好看,陈小诺的脸微微有些发烫。
医生听到她的话,也有一些吃惊,他在病床前问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叔叔,我头痛。”顾向南认真地回答着。
“舌头吐出来让我看一看。”
他真的像个孩童般接受着医生的检查,张嘴吐出舌头给医生看。
陈小诺虽然觉得这场景怪怪的,却有着说不出来的温馨。
接受完检查,医生将陈小诺拉在一边:“他的情况有些严重,看来脑内的淤血压迫到了神经,所以他现在的意识有些混乱,才出现这样智商下降的事,需要尽快做手术。只是他现在的身体还比较虚弱,需要休养几天,所以你要多用点心,给他炖点鸡汤之类的补补。”
陈小诺没有想到这颅内积血的后遗症竟然这么严重,竟使曾经那样跋扈的顾向南成了孩童。听着医生的话,再望着病床上正独自玩乐的顾向南,可能是身上的母性作祟,陈小诺点着头,心里已经在盘算,作为一个远庖厨的姑娘,等下子要怎么熬汤?
陈小诺望着狼藉的厨房,觉得自己真是个无比悲哀的女人。
没有人可以好好爱,也没有办法可以好好爱自己,从当初搬到这公寓开始,她就没有认认真真地做过一顿饭,所以才将这锅鸡汤煲得如此糟糕。
汤虽然稠稠的,可是总有股淡淡的腥味,不管她如何加姜、葱、蒜,那腥味总是散不开。算了吧,就这样提过去,反正现在的顾向南已经没有了正常思维,像个孩子一般,应该分不出来味道的好坏吧?想到这里,陈小诺偷偷笑了一下,把鸡汤装在保温杯里,准备送往医院那个卖萌的顾向南嘴里。
当陈小诺踏上医院的楼梯时,就听到脑科那层楼上传来顾向南的歌声:“从南来了一群雁,也有成双也有孤单。成双的欢天喜地声嘹亮,孤单的落在后头飞不上……”
听到歌声,她放慢脚步,走到廊上时,她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只见顾向南正坐在走廊上的木椅子上,他的身边围着几个瘦弱的小孩子,正拍手叫道:“哥哥,你唱得好棒,再唱一首。”
顾向南得意地摸着小孩子的头:“唱得棒吧?可是我只记得这首歌,其他的不会唱了。”
那几个孩子失望的表情令陈小诺心里一疼,她知道这层楼上住着好几个脑子里有肿瘤的孩子,其中有三个还是恶性肿瘤,说不定哪天就不在了。
她心里酸酸的,却还是强作轻松出现在了走廊上:“顾向南,喝汤了。”
“阿姨。”顾向南望着她手中的保温杯叫起来。
“哥哥,她是你媳妇吗?”其中一个小孩子望着顾向南,带着好奇询问道。
顾向南偏着脑袋,望着陈小诺,然后摇了摇头。他眼里瞬间闪过一丝迷茫,他不知道为什么听到“媳妇”两个字时,脑袋里有突如其来的空白。
陈小诺没有看到顾向南那瞬间消纵的迷茫,她被这场面弄得哭笑不得,拿着保温杯,将顾向南牵回了病房。
“好难喝,这味道好奇怪。”顾向南喝了一口之后,抗议地将汤放在桌子上。
“怎么奇怪?你以前有喝过鸡汤吗?”陈小诺虽然知道这鸡汤的味道是有些怪,可是被他这样不留情面地说出来,心里有些不爽。
可是问完之后她就后悔了,因为顾向南正呆坐在窗子前,望着外面的树木,神情呆呆的、凄凄的:“阿姨,我觉得我有好多事都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喝过鸡汤,不知道为什么只记得那一首歌,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要比别的小朋友高那么多,阿姨,你知道吗?”
陈小诺听到这几句话,心里一酸,像是有什么东西涌上了喉咙。可是她装作若无其事地、讨好地将鸡汤放到他手上,指着他的头说道:“医生说你这里受了伤,要喝鸡汤补身子才能给你做手术,等做了手术后就什么都能知道了。”
顾向南孩子气地问道:“真的吗?做了手术之后我就什么都知道了?”
陈小诺点着头:“医生是不会骗我们的,乖乖喝了鸡汤就能做手术了。”
顾向南看着她真诚的眸子,拿起保温杯,将那一壶难闻的鸡汤都倒进了喉咙之中。他喝完之后,用手背擦着嘴边的残渍,开心地说道:“阿姨,我喝完了,医生可以给我做手术了,然后我就会记得很多的事,会唱很多的歌。还有,我总觉得我心里有一个名字,可是我却不知道那个人是我的什么人。”
“什么名字?”陈小诺好奇地问道。
“我叫许蔷薇,蔷薇花的蔷薇。”顾向南坐在床沿上,他的语气像是在学某一个人说话。
陈小诺听到后浑身一震,作为许蔷薇曾经的好朋友,她太熟悉那语气了。面对顾向南的问题,她只能敷衍地答道:“做了手术后,你就什么都能知道了。”
“嗯。”顾向南此时已经站在了陈小诺的身边,安安静静地说道,“好想马上就能做手术。”
陈小诺一言不发地转过头,她趴在窗台上,一句话也不敢说了。她望着窗外的树木,只觉得心里有些苦,那苦透进了五脏六腑,却不能吐出来,也不能说出来。因为她知道现在这个思维不清、智商低下的男人,前面的那十年活得那么那么苦,而现在失去一切记忆的他,像个孩童一样天真。她甚至在心里想,如果就这样下去,让他记不起所有的事情,对于他来说,会不会才是最好的?其实有时候,对于一个对回忆刻骨铭心的人来说,能遗忘或者才是最好的,是最圆满的幸福。
“阿姨,你怎么不说话了?”顾向南看到陈小诺的突然沉默,上前拍着她的肩膀,体贴地问道,“是不是我说的话惹你不高兴了?”
“没有。”陈小诺凄凄地说道,“你哪里会惹我不高兴呢?你也只是想记起很多的事情而已。”
她只是没有办法说出心里对于顾向南的担忧和苦楚,她只是心里哀鸣,哀鸣顾向南这些年来所受的折磨。
对于爱情,她所能感受的不多,她不知道要有怎样的勇气才能像顾向南一样,对于爱过的人心心念念,不能忘。
苏乐生是偷偷离开家的,回到事务所时已经是后半夜了,他的办公室却亮着灯。
“佳君,你怎么还在加班?”苏乐生看到办公室里正伏案写着东西的孙佳君,问道。
孙佳君听到他的声音,仓皇地抬起头来,将手里的资料收了起来,轻描淡写地说道:“有几个案子要开庭了,我怕你暂时回不来,所以帮你整理资料。许蔷薇的案子判了吗?”
“她认罪了,而且拒绝上诉。”苏乐生回答道,“我回了一趟家。”
“桐山路吗?”
“嗯。”他轻轻叹了口气,“佳君,我有话同你说。”
看着他的黯然神情,加上欲言又止,孙佳君知道他一定有很重要的话要说。不过到底是做行政秘书的人,已经学会了控制自己的情绪,她望着他:“是不是苏伯伯对你说了什么?”
苏乐生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她听到他叹了一口气:“佳君,替我倒杯咖啡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