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把最难说的那一段说了出来。
他说着难,我听着也难。挖出来的,仍旧是伤痛。
可是再聪明的人也有失算想不到的时候。和硕襄亲王福晋觉得自己的胜算很大,她相信自己的才貌身段,相信自己的妩媚风情,肯定可以打动任何男人的心肠——可是她没想到,这会儿太后也会来永寿宫。虽然她已经仔细地盘算过、估量过,她已经挑了一个适当的时候,只不过,意外是谁也没有办法预料到的。
是啊,我也觉得那一天、那一幕,真的非常巧。
若是我那会儿没有回去,太后也没有正好撞破这一幕。那会儿从药性中渐渐醒来的皇帝,单独面对着人比花娇、梨花带雨似的美女乌云珠,他……会怎么样?他会想什么?说什么?她又会如何砌词,如何委婉,如何奉迎?
我想了想那个场面……没什么感觉,就不再钻这个牛角尖儿。现在想这个也没有什么意义了,毕竟,那时候的事情不会再按假设发生一次。乌云珠什么都有,美貌、才华、心机手腕和胆量她样样不缺,唯独少了运气。
第一次选秀失败,然后嫁人,再接着她为自己确立了一个新目标并努力要将其变成现实……每一步,她都欠缺了运气。
只是,我却没有想过她从那么早就开始筹划设想这一切。思绪飞快地回转——第一次,在慈宁宫遇见她,她的神态、举止、说话……那时候我觉得她温婉和气,楚楚动人。可是那时候的她在想什么呢?她眼中的我是什么样儿?是曾经的那个蛮横的皇后,还是重新成为她的阻碍、恨不得拔之而后快的存在?
那时候的我还很小白心态,想着拉拢她和皇帝互相亲近,还觉得和她搞好关系以方便以后混日子……
真是笨哪我,要不是阴差阳错,她的运气超差,而且我要是没有太后罩着……八成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看来我就属于运气超强的那一种人了。起码和她比起来,我的运气可是不错啊不错。
喜月正要接着说,外面轻轻一声咳嗽,她马上闭了嘴站起来,“爷回来了。”
光头迈步进来,脸上带着微笑,“别这么拘束,你坐你的。”
虽然他这么说,喜月可没有真的一屁股再坐下。她站到一边,光头过来坐在我床边,“中午吃得饱吗?觉得胃口好不好?”
我点个头,“挺好的啊。老喝稀的喝得我都快闷死了,今天好不容易来点儿饭团儿,我也就多吃了两个,没什么不舒服。”
他的目光落在喜月准备的茶果上,笑着说:“你们在这里唠些什么呢?你不困吗?”
我咧嘴一笑,“随便聊聊呗,倒没觉得困。老睡睡得人都笨了,说会儿话解闷儿呗。”
喜月另拿了一个杯子,给光头也倒上茶,然后退到一边儿去。与她以前常干的一样,拿起针线活儿开始做手工。
光头一来我们就不能再继续聊刚才的话题了。正说到一半,还没解开我心里的谜团呢,光头来得真不是时候。当然,喜月也是的,我问她刺客是谁,她倒一扯三千里,从long long ago开始讲起,讲了半天,喝了半壶茶,都还没有讲到重点。
小澄儿踢踢腿,挥挥手,翻了个身继续睡。我轻轻摸着她的头发。午后和尚们不知道在念什么经,梵唱低吟,让人觉得心里很安定。尘世的一切在这时候似乎都离得很远,身边只剩下这么近的两个人,只剩下这么亲密的、安定的气息。
小澄儿咂咂嘴,眼皮动了几下,睁开眼说:“喜月姑姑,我要尿尿——”
喜月忙起来,过来把她抱起来,“好好好,这就去,你可忍住了哟,别撒在身上了。”
我看着喜月匆匆抱着她走开,觉得心里很温馨,又有点儿心急。
我的身体虽然在慢慢恢复,但是起床走几步已经觉得很吃力,更不要说生活自理外加带孩子了。像小澄儿现在的分量,要把她一把抱起来跑去找马桶,我还不知道要养多久的力气才能办到呢。像电视里看的,那些躺了好久的植物人,一睁开眼就可以下床说话不算,活蹦乱跑地想干吗干吗……
当时看不觉得假,现在觉得真是太不现实了!
光头替我捋顺耳边的头发,忽然说:“我替你把头发梳一梳。”
我有点儿狐疑地看着他,“你会吗?”
他笑笑,然后真的找出柄木梳来。
我慢慢地靠着床头,半转过身。
他一手轻按着我的发根,一手拿着梳子替我慢慢梳理,动作很轻柔,完全没有我担心的那种硬拉死扯的可怕情形出现。
“疼吗?”
“不疼。”我想了想又觉得好笑,“你倒是省了事了,也不用梳头发扎辫子,洗头也方便,直接拿湿布一擦完事儿。”
他呵呵笑,“你要是也觉得好,那我以后就不留头发了。”
我侧过脸看他,“嗯,这样也不错啊。一开始觉得有点怪怪的,不过看习惯了,觉得你光头其实也蛮好看的——对了,咱们总不能一直住庙里。你有什么打算吗?”
他轻声说,“我心安处是故乡……其实我在哪里都觉得一样。你呢?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我想了想说:“我没想过。以前在宫里的时候,倒还想着,要是有一天出了宫,到哪里去生活、过什么样的日子?但是那会儿觉得不可能,所以没有认真当回事儿去琢磨这个。”
他说:“这个倒不要紧,你的身体还得将养,我们可以慢慢想、慢慢商量。我们一家三口……以后总归是要在一起过日子的,得仔细想好了才行。”
一家人过日子……我闭上眼,嘴角慢慢弯了起来。
他替我把头发梳顺了,我转过头来,一眼就看见他正往袖子里掖头发。
“喂,你藏什么藏啊?”我伸过手去,把那几根头发捏过来,“喂,你这一手儿跟谁学的啊?掉头发怎么了,还值得藏起来?”
他一笑,“我看苏嘛给母后梳头的时候这么干过,不过她藏的是白头发。我这还是头一次,手脚不利落。看她手势挺快,一眨眼的工夫就好了。”
我看着自己掉下来的头发,没有以前黑,也比以前细。
“我不忌惮,你也不用老练这个本事。”我笑笑,“嗳,说不定以前给你梳头的太监也会这一手儿呢。”
他说:“可能会吧?我可没注意过。”他把梳子放下,“你们刚才说什么呢?神神秘秘的,一副不可告人的情状。”
我撇撇嘴,“我们在讲你的坏话啊。”
他笑,“真的?”
这时候突然不想隐瞒他,我说:“我刚才问喜月,那时候来的刺客是什么人。结果这个丫头说,事情得从头儿说起,于是就啰啰嗦嗦地绕了一个大圈子,讲起乌云珠的事情来了。你别看我们说了半天,你进来的时候,还是没说到正题。”
他问:“哦?说到哪里了?”
我捂着嘴哧哧笑,“正说到……某天我和太后娘娘回永寿宫,撞见不该撞见的事情。”
他神情自若,并没有尴尬或是恼羞成怒的样子,反而说:“是吗?那讲得可真慢。”
我看看他,他在我身边坐下来,说:“我来接着说吧。”
他来接着说?我有点儿疑惑。
光头拿了一个苹果递给我,我就呆呆地握着苹果,听他讲。
“过去的事情,其实你也都知道。有的时候,我们在一起,我甚至觉得你知道的我,远比我自己了解的还要多。”
他握着我的一只手,“从你入宫,我们就互相赌气。现在想一想,真是很不值得,也很荒唐幼稚。因为听说你的脾气不好,因为不满意皇额娘安排我的一举一动,因为对先前睿亲王做的每个决定我都排斥抵抗,所以最后这些气全都撒在了你身上。可是等我费了偌大力气终于让你离开坤宁宫,我却突然发现,我的身边、手里,都变得空落落的。就好像一个人远远骑着马,望梅止渴,不停地向前奔跑。可是等到真的吃到梅子,却觉得那滋味一点儿也不如预期的好,一点儿也不适口,反而苦得很、酸得很。然后,舅舅重病过世,我就更觉得歉疚难过……”
我没打岔,不过悄悄地撇一下嘴。
我问的只是一个简单的问题:刺客是谁。
可是喜月讲了半天,离刺客还差着十万里远呢。这位更强,我压根儿没觉得他讲的和我问的有什么关系。好吧,我同情,并理解他们,谁让他们没受过现代的科学的系统的教育培养呢?要是他们也升过学考过试,知道填空判断选择问答题的区别,大概现在他们给我解答疑惑的时候就不会这么长篇大论滔滔不绝离题十万里了。
“父皇当年极宠爱的是宸妃,她在世的时候关雎宫独宠一时,她过世之后,父皇悲伤不已,作赋凭吊,后来身体一日差过一日,龙驭归天……他们说起来的时候,总叹父皇儿女情长了些。可是我却一直觉得,像父皇那样,能遇到一个可以真心去爱的女人,其实是一件幸运的事。”
他微微一笑,“可是我这个人太迟钝,又太自负。转了一个大圈子,让所有人都焦头烂额之后,却发现,原来自己要找的那个人,早就已经来到了我的身边,只是我也是到了蓦然回首的时候,才发现那个人是谁,而自己又做了多少无用的蠢事。”
其实那也不全是他的错。
中间阴差阳错的,前皇后变成了现在我这个冒牌静妃……究竟他是几时才发现我是合他口味的那杯茶,谁也说不清楚。
我没出声,安安静静地听他讲。
“其实我们谁也没有人指引,该怎么做,该走哪条路,该怎么对待对方。有的时候我觉得你特别善解人意,贴心又温柔。有时候又觉得你太过蛮横不讲道理。其实是我没有想通。你要的其实很简单。就像那词里唱的一样,‘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女子们从古至今,要求的也都是一样的,并不多。不是荣华富贵,不是高高在上。我却要到让彼此都弄了一身伤之后才明白这个道理……真是很笨哪。”
“在那件事发生之前,我对乌云珠一直也只有一个淡淡的印象。记得她算是半个汉家女,听说过她品貌不俗,才华过人。那天中午我留在永寿宫里,贞贵人的宫女请我过去用茶。过去了之后,却见着她。她说贞贵人不在,又端了新鲜炮制的凉茶过来。说我当时一点儿没有惊艳,那是骗你的。说实话,她的确漂亮。虽然我对她没有那种心思,但是她谈吐风雅,讲起旧诗和时下流行的新词都如数家珍,娓娓道来。凉茶喝了不少,屋子里只有我和她。后来的事情,虽然有一大半迷迷糊糊,可是我还有一点儿明白,知道这样不妥。等药性过去,我还正懵懂着,觉得自己侵犯了她……”
“却没料想,你和额娘那时候正好一起来了。额娘身边的宫人和嬷嬷进房来把她架出去的时候,那场面真是狼狈啊……我觉得一国之君的面子那时候都被扫尽了。说不上来是觉得羞耻、懊恼、难堪、沮丧、气愤,还有……对你的抱愧——这件事哪怕发生在其他别的任何地方都好,却偏偏是在永寿宫里。我不知道你会怎么想,会不会气愤、伤心、委屈?又觉得自己的面子实在没处摆放……”
“后来我去见你的时候,你脸上淡淡地不说话……我心里也有疙瘩,这件事情上我也觉得自己失了体面,而且是同时在你和额娘两个人面前。如果当时我把话说清楚,老老实实、一五一十地都说出来,也许我们会少走很多弯路,后面也会少许多误会。那件事之后,虽然慢慢地又恢复到从前,可是……到底还是不一样了。我知道你总想着那事,我也知道自己也总想着那天的事。我们头一次在一起玩纸牌,你往我脸上贴条子的时候,你心里是毫无芥蒂的。后来虽然我们还是好了,可是你的目光,让我知道,你没忘,你永远也忘不了那件事儿了……”
“后来襄亲王博果尔去世,乌云珠跟贵太妃摊牌说她怀的孩子是我的,与博果尔没有关系。贵太妃气得要死,扯着她一同来慈宁宫找皇额娘的麻烦。可是她那时却因气急而忘记了,她和皇额娘两个人做对头做了多少年。母后在别的事情上都豁达,唯独对太妃不能大度。她到慈宁宫来折腾、哭闹、怒骂、威胁……这些手段全使上了,可是额娘却非要把她堵着、噎着,狠狠地折腾她。其实如果没有贵太妃这样威胁打闹,乌云珠的事或许额娘会做别种处置,但是太妃这样闹完、折腾完,乌云珠又苦求哀泣,口口声声地说她只想让肚里的孩子有条活路……所以,最后反倒变成了那样。”
那样是哪样,大家都知道。不过,却没有人告诉我中间这些过程。
光头说得也对,每件事都只知道一鳞半爪,然后自己再猜测详情,实在是很累人的。《大话西游》里紫霞仙子说,她猜中了前头,没猜中结局。而我却是知道了结局,却猜不着中间的过程。如果光头早早告诉我,把其中的内情都说明白,那么……
“额娘和我说,你那时怀着孩子,这些费心力伤肝气的事情,还是不要拿去让你心烦。我当时觉得很有道理。可是现在一想,这些隐瞒,一层层一件件叠起来,结果变成了重重误会,真是……欲速则不达。”
“而且有时候看着你,我也觉得你有许多事、许多话,都是闷在肚子里的。有时候看着你在出神,问你的时候,你总是淡淡地扯过去,目光也是……可是,我多少能觉出来,你……并没真的对我说出你的心事来。”
我呆滞……呃,不能不说,光头比我想象的还敏锐一些啊。
是,他的感觉没有错。我的确好多时候在敷衍他——可是,我怎么能对他讲实话?告诉他,哦,我不是真正的、原来的那个静妃了,我是一个穿越来的冒牌货?可是我自己也搞不清我的情况是怎么一回事,又怎么能告诉他?
这问题……还真是敏锐得让我心虚啊。
好在他没在这时候要求我也坦诚一下,接着讲他的,“后来我们有了玄烨。我不是第一次做父亲,却是第一次感觉到做父亲的快乐。以前看到臣子家里得了儿子,喜得和什么一样,总觉得那种感觉很陌生很隔膜。可是当我抱着玄烨的时候,就真觉得……就算再辉煌的政绩统统摆眼前,也没有这么满足快乐过。他是不一样的,他是我期待着出生、是我灌注了希望和爱意的孩子——是你和我的孩子。”
“有了玄烨之后,你的大部分心思又被他分去,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很有醋意——觉得你未免太疼孩子了……”
嘿,他还吃儿子的醋?
要论起这个来,我还没吃他的醋呢。他的女人那么多,就算我安慰自己他去别人那里只是例行公事尽义务,也难免会觉得心里不好受。安慰自己,不在意、不认真的结果,就是催眠得自己真觉得不在意不认真了……
我这些心事,他又知道吗?因为他是皇帝,所以我不能对他认真,也不敢让自己认真。
我们牢牢握住对方的手,十指相扣。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我忽然觉得我不用说,因为他的目光里,已经充满了然、体贴,还有歉疚。
“在你身旁我总觉得轻松快活。因为和其他人比,你是最不把我当皇帝的一个人了。连在额娘那里,还一口一个皇上,一口一个责任,一口一个体统……但是在你身边,我总是觉得轻松惬意,说不出的快活。和你说一句话、做一个动作,我都觉得心里甘美。在旁人那里,永远不会有这种感觉。”
那是,我的阶级尊卑观念当然是比这个时代的人要弱多了,虽然也提醒自己他是皇帝,可是很难像其他人一样把他当皇帝来供着。
原来他就好这口儿?早说呀,我可以更粗暴更随便让他更觉得如鱼得水……实在不行鞭子蜡烛我都能给他找出来,看看他更喜欢哪样儿……真是,人就是喜欢自己得不到的、稀罕的东西,古往今来都不例外。
我一边腹诽他,一边用眼神催促他继续往下讲。
敢情我睡了这三年,身边的人都攒了一肚子的话啊——个个儿都成了讲故事的能手。
讲吧讲吧,慢慢讲吧。反正总会讲到问题的答案的——虽然我都快忘了自己问的什么问题了。
“也不知道你肚子里哪来那么多的点子,又是牛痘,又是预防……这么多怪词儿。还会别出心裁弄些稚气拙朴的摆设,又挖空心思折腾好些精致新奇的吃食。每一天都与前一天不一样,每一天,我都觉得,我对你也更不同。”
“我也知道后宫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就像你说过的,我有一千只眼,也无法时时看着你;有一千双手,也不能把你护得周周全全密不透风。那个布偶的事情之后,你坚持要搬出宫……我当时真是气啊。宫外面难道就十足安全吗?而且,你带着玄烨避走,将我一个人放在宫里,难道你就一点儿不挂念?一点儿也没有舍不得?这些我都没有看见,我只看到你那么决绝发狠,不吃东西……我一边埋怨你,一边也埋怨自己。为什么我身为皇帝,却还不能把你保护好?要你用这样的方法求去来保护自己和孩子……”
“你不在宫里,每一天我都觉得过得很慢,每天都会几次三番地想起你,后悔放你出宫的决定。你知道吗?你走后的第二天,我站在永寿宫门口看着里面空空的庭院,就已经想把你接回来了。就这样,我每天都在忍耐,每天都在挂心。布置了人手在那宅子里外看着,天天都有消息报回来,连你吃了多少东西都会写上来。可我还是觉得不够,觉得你离着我那么远,实在是放心不下……”
我拉着他的手,不知道我们谁的手更热,掌心里湿湿的,也不知道是谁出了许多汗。
“你居然还写了那么一封信来,暗示我,让我把注意力分散到别的人身上。”
“我知道,你也是没办法。可是,看到那封信的时候,我真的觉得胸口很闷,闷得喘不上气来,心里生疼生疼的……从来没有那么难受过。”
我靠了半天都是一个姿势,觉得身上有点儿酸麻,于是轻轻抬起腰,又轻轻换一个姿势靠着。他拿了枕头来垫在我身后,端水给我喝。
讲到这里,下面的,对他来说可能就……而对我来说,也一样有些困难。
虽然现在早就时过境迁,可是那时候他和乌云珠的事,始终是我心头的一根刺。脸上装得再轻松也没用,心底里有个地方,就是深深地介意着,怎么也越不过,忘不掉。
“乌云珠那时候被召幸,我的确一直没有让她侍过寝。她被传过来,都是在一边端茶,伺候笔墨,然后就在侧房歇下。但是她一直也没有向我质问,也不向旁人抱怨。那样一次、两次,我不觉得什么。可是时候多了,也觉得对她是不太合理的。后来她常在我写字的时候做些针线,缝个荷包、绣条汗巾什么的……我一样也没有佩过用过,全都扔在一边。她也看着了,只是什么也不说,下次还是继续做。”
“后来,四阿哥的事——也许小孩子本来就弱,也许是后宫里的事总是……说不清道不明的那些缘故。她抱着小小的襁褓,眼泪哭干了,看起来都像是要泣血的样子。我,我觉得……无论她以前又或是现在……都做了些什么事,可是四阿哥,那个小孩子,他毕竟没有过错……而且,如果我当时没有让旁人以为乌云珠如此得宠,也可能不会……”
他声音噎住,我轻轻拍拍他的手背。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手揉揉额角。
“那会儿我心里真的过意不去。她抱着死掉的孩子跪在我脚边哭,不出声,只是抽噎倒气……我觉得胸口也堵得很。我真想你就在我身边,我可以和你说说我心里那么复杂的、不能对别人说的情绪。我对那个孩子没有关爱,可是等他不在了,我才发觉,那也是我的孩子,我心中……不是没有伤痛后悔……”
“那时候夏天已经过去了,不知道为什么,那天却还是很热。我出了很多汗,眼睛都被汗珠子腌着了,看东西的时候生疼模糊……那孩子的脸儿是铁青的,鼻子眼睛嘴巴都小小的,看起来竟然很有些像玄烨……”
“做皇帝的人,比旁人拥有的更多,可做的事更多,罪孽也……多得多。我在想,将来我死了之后,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阴司报应。也许,那时候还会再遇见这个小小的、连话都还不会说的小孩子……”
“那会儿,他会对我说什么?”
他握着我的手变得很用力,指尖有些微颤。
“我真的觉得,为什么做皇帝的要有这么多女人?会生下这些孩子?这究竟是谁的错?究竟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我不想骗你,现在说的,全是我那时候在想的……”
“她一直哭,一直哭,昏厥过去之后,醒来了还是那样子,不说话,就是攥着那些小衣服小鞋子流泪。她的宫女来报,她那几天也水米不进,我去看她……”
“就是那会儿,我答应着再给她一个孩子。我不知道我是在对她说,还是在对自己说这话。再还她一个孩子,又或是还我自己一个孩子。那个我从来没正眼看过的四阿哥……”
“其实这不是什么补偿,也挽不回过去、赎不了罪责……只是,我想自欺欺人地,给自己心中一个安宁。”
他终于把最难说的那一段说了出来。
他说着难,我听着也难。挖出来的,仍旧是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