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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短篇(18)

什么叫悲剧?就是正当我打得火热的时候,有一颗尖尖的石头砸得我眼冒金星鼻孔流血,于是我愤怒了,我失去理智了,当我发起狂来举起大石头企图报复的时候,才发现罪魁祸首是我的小姐妹童婳婳,她哭着跑过来喊,安桃桃,安桃桃,你流鼻血了,呜呜呜!

我怔怔地呆在那里,和我打做一团的许岩也愣愣地傻在那里,就连风都静止,唯独我的鼻血还在不停地流。

那天下午,童婳婳和童若北一左一右地搀着我回家,夕阳将我们的影子照得斜斜地晃荡着。童若北苦口婆心地劝说童婳婳,以后啊,你就跟我一样,选择精神上支持桃桃,不要企图在肉体上摧残她了。

童婳婳心虚地点点头,眼神怯怯地看着我,说,桃桃,对不起……

我摆摆手,没事没事,你不也是为了救我嘛。

童婳婳便不再说话了,握着我手段的掌心潮湿且凉,她咬咬牙,像是下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现在就好了,反正许岩已经干完最后一票离开安途巷子了,以后,就再也没有人可以欺负童家兄妹了,我感到很欣慰,也感到有那么一点点的失落。

没有了许岩,我也当不成美少女战士了,也再不能惩奸除恶为正义而战了。

其实你也一样懦弱胆小,只是你不表现出来,只是你太爱逞强

毕业考试后,等待着我们的是漫长且酷热的盛夏,还有一笔怎么也凑不齐的学费。

犹豫了好几天,我终于带给了外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我考上了省重点,要去城里读书了。

坏消息是,省重点的学费不是“省”重点,而是“贵”重点。

那天晚上,寂静的屋子里,有悠长的蝉鸣和微弱的风声,身边一台小小的老式电风扇吱嘎吱嘎地转着,转得我心绞痛,转得外婆的叹息一声比一声更无奈。

奥热的汗水贴紧后背每一寸皮肤,我翻了个身,闭上眼睛沉沉地睡了。

第二天,我去找童家兄妹,非常大方得体地宣布了一个消息,我,安桃桃,不跟你们一样背叛乡土远走他乡,我要留在这里,照顾我的外婆和你们的妈妈,所以你们两个就安心进城吧,有我在这里罩着呢!

童若北和童婳婳一起抬头看着我,他们的眼睛很亮,又很暗,站在头顶巨大灼热的太阳下狐疑地看着我,彼此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们是巷子里最漂亮的孩子,若北眉目清晰笑容淡淡,婳婳笨拙可爱毫无城府。

他们是我最好的好朋友,可是过了这一夏,我们就要分隔两地。

我丢下一句,看什么看,我又没变成猪,转身跑开了。额头迎着闷热的风,脚下的灰尘呛得人眼睛发胀。

这个夏天看似这样漫长,却又显得那样短暂。

我一个人跑到童若北常去哭鼻子的灰色墙壁下,四周安静得让人难过。我蹲下去,就像童若北常做的那样,缩成小小的一团,抱住自己微微发抖的肩膀。

这真是个好地方,人杰地灵的,就是哭死在这也不会有人发现。

身后的阳光被高高的墙过滤了大半,像是另一个暗无天日的世界,脚下绿到不行的青苔一片连着一片,散发出湿漉漉的味道。

不知道哭了多久,原本就为数不多的阳光忽然间又少了一片,我抬起头,就看到童若北站在一片影影绰绰中悲伤地望着我。

有风温柔地吹起他的额发,他看起来甚至比我还要难过。

我又埋下头去,不想让童若北看见我眼泪满脸的样子,你得知道,我在他心目中可是美少女战士,是要代表月亮保卫地球的,这样的我,怎么可以在他面前示弱流眼泪?

整个世界都是静悄悄的,静得可以听到云朵慢慢移动的声音,阳光溅落一地的声音,以及,对面的童若北偷偷抹眼泪的声音。

良久,他在我身边蹲下来,瓮声瓮气地说,你可以不用再当奥特曼的。

我气绝,一直以来我都认为自己是美少女战士,原来在童若北心目中我竟是把红色内裤外穿的奥特曼!

童若北看我哆嗦了一下,但没有做出任何攻击性动作,于是继续说,你总是为了我和婳婳跟别人打得头破血流,显得你很厉害,很牛逼,但是我知道,其实你也一样懦弱胆小,只是你不表现出来,只是你太爱逞强。

我愣住,慢慢地抬起头来,童若北的眼睛红红的,朝我露出一抹佯装灿烂的笑容。

他说,安桃桃,我们不会分开的,你相信我这一次。

这路宽着呢,你就是站一夜,除非遇到酒后驾驶,你也死不成

九月,我背着外婆煮的红鸡蛋和连夜缝出来的新书包,带领着童家兄妹一起进城了。

童若北的眼睛肿得很高,红得发紫,紫得发青。听说是在我因为凑不出足够的学费而自怜自艾的那段期间,被人给打了。

可是我哥没哭,真的,一滴眼泪都没掉,所以桃桃,你就别去给哥哥报仇了。童婳婳拽着我的衣角劝阻我。

童若北也帮腔,对啊桃桃,那些人根本就不是安途巷子里的,找都找不到。

我叹口气,恨铁不成钢地骂,两个没出息的,成天就知道被别人欺负着!

童婳婳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童若北把她扯到一边去,笑着对我说,别管我被打的事情了,现在我们就要一起去省重点读书了,多好。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那抹得意又满足的笑容,即使是很多年以后我也能够清楚地忆起。

是的,我可以读书了,因为童婳婳和童若北,一个绝食抗议,一个以死相逼,终于从妈妈那里要出了第三份学费。

那时候我才明白,有一种感情,是可以创造出奇迹的。

开学没几天,童若北和童婳婳就成了名人,江湖上流传着各种版本的“童氏兄妹传奇录”,有的说,他们住在埃塞俄比亚的一座私人城堡里,有九十九位贴身管家日夜伺候,也有的说,他们是某国国王留在中国的唯一有继承权的一双儿女,尊贵非凡。

我们三个吃着拉面听着周围的流言蜚语只觉得头疼,绯闻的力量是强悍的,覆盖面是辽阔的,杀伤力更不是一般的。所以说,偶像剧害人不浅。

童婳婳擦了擦嘴角的油,幽幽地说,我一直以为我是没有爸爸的,没想到我不止有个爸爸,而且我爸爸还是个大款,一屁股的遗产丢给我妈,哎,这下子我妈可有事儿干了,每天醒了就数钞票,遇到阳光明媚的时候还能拿出去晒一晒。

童若北翻个白眼,你当咱妈是圣母玛利亚啊,没有爸爸我们是怎么冒出来的?

我和童婳婳愣了一下,突然脸就红了,红得跟红烧拉面的酱包似的,于是不动声色地分别踩了他一脚。

童若北疼得小脸煞白,丢下一句最毒妇人心走了。几个女孩子端着餐盒围过去,学长学长地喊着,作为一个新生,他很是拉风。

我十分羡慕童家兄妹,莫名其妙地飞来了一个律师,带着一笔重孙子也花不完的巨额遗产落地安途巷子,交给了童妈妈,听说是童爸爸留下的,生前留了个遗言,将自己全部财产都给童妈妈。

实际上“全部财产”指的是三千块钱的欠款。

不幸的是,这男人死前用身上仅剩的几百块钱全部买了彩票,死得很是萧条。

幸运的是,这笔彩票中了。

于是童家彻底发达了。

童妈妈一高兴,大手一挥,给学校捐了三个微机室和两座教学楼,算下来,学校有四分之一是童家的了。于是,童家兄妹成为了这一届新生里神话一般的存在。

周末的时候,我陪着童婳婳一起逛书城,逛着逛着就失散了。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那时候我还没有手机,连Call机都还没有,所以只能一个人朝宿舍慢慢地走,希望童婳婳可以赶上。

城里的月光散发出很淡的光芒,几乎看不到星星。

夜风里夹着奶油蛋糕味、汗臭味、香水味、烧烤味,糅杂为这座城市特有的气息。

书城离学校还有一段距离,又没有直达的公车,我只好怨念地开发起腿部能量。走到双树街的时候,我看到这样一个女孩子。

长头发,大眼睛,一身嫩黄色连衣薄纱裙,一脸的视死如归。

她站在马路中央张开手臂,成“大”字型,一边哭一边朝对面的男生喊,许岩,我告诉你,你要是不能接受我,我就站在这里死给你看!

听到许岩二字我微微愣了愣,思绪飘到很久以前,一张痞里痞气的邪恶笑脸浮上来。

我顺着女孩儿的视线望过去,一张无所谓的脸,白色短袖衬衫,藏蓝色短裤,人字拖。干干净净的模样,看起来邪魅得骇人。

是许岩,和小时候一样,一脸坏笑。

他说,这路宽着呢,大半夜的又没什么车,你就是站一夜,除非遇到酒后驾驶,累死你也撞不死你。要不咱们商量商量,你改成跳楼成不成?

马路这头的我,突然特别不是东西地笑出了声。

许岩望过来,模糊的月光下模糊的表情,像是在笑,瞳孔里映着霓虹灯的光影。

然后我听见童婳婳在身后尖叫,天呀,是许岩啊!

你的为人就像你的胸部一样,与世无争

那天晚上,小富婆童婳婳带着我和许岩去吃饭。

海鲜城里灯火通明,萦绕着淡淡的檀木香味。我们三个坐在偌大的包厢里,满桌子饭菜,却没有吃掉多少,满肚子的话,也没有说出几句。

童婳婳一个劲儿地喝酒,喝得脸蛋儿通红,她说,真好,就像回到了小时候。

童若北也来了,一推开门就白了婳婳一眼,说,没良心的小东西,没有我,就你们仨,那叫什么小时候?

童婳婳笑嘻嘻地说,是呀是呀,没有我哥,许岩的小时候一定无聊透了吧。

许岩淡淡地笑着,他也喝了不少酒,脸上浮起一丝潮红。童若北给他倒了杯酒,说,这样算来,哥们,你得谢谢我让你的童年活出了自我,活出了精彩!

许岩仰头将酒一饮而尽,我们都知道,他是在以自己的方式说对不起。

回去的时候大家互留了电话,许岩拍拍我的头说,常联系。

我点点头,说,有时间就……

许岩打断,没时间也得常联系,我可不能白被你追着打了那么多年啊。

我立即反驳,那是你自己找打啊,谁让你总欺负童若北来着。

许岩忽然静了,露出一抹无奈的笑容,说,安桃桃,你这个死丫头,都这么多年了还是一点儿也没变。

又问我,那如果有人也欺负我,你会不会也跟母老虎出山似的帮我报仇?

我想了想,说,那当然,现在我们四个是一伙儿的,要一起对抗外来侵略者啊。

许岩借着酒意哈哈大笑起来,童若北和童婳婳也笑了,唯独我看着他们,怎样也笑不出来,我总觉得,这样牵强的笑容仿佛是因为我的缘故,但又实在想不出自己究竟说错了哪句话。

期中考试的时候,童若北被老师点名批评。

月考成绩全校第一的童若北,期中考却只在班级排了五十一名。

那天老师心情看起来非常不好,像是更年期和经期一同来临了一样可怕,她用教鞭指着童若北的鼻子恶毒地说,我教我们家的金毛犬,日积月累,学得是越来越多,怎么教你就越来越回退呢?你是不是跟我有仇啊?你觉得老师现在这样说你很委屈是不是?你知不知道因为你脑子的退化让我在校长面前也抬不起头来!

整个班级静悄悄的,童若北站着,垂下头,静静地听着失控的班主任说尽了难听的话。

我看不下去,站起来说了句,您有教金毛犬的时间就多关心一下童若北同学,也许他就不会考得这么糟糕了。

老师哆嗦着看了我半响,憋了半天,冒出来一句,安桃桃,你别血口喷人!

我想她一定是游走在崩溃边缘,我真不该刺激她。

但为时已晚,我和童若北一起被丢出教室,和谐地绕着操场“锻炼身体”一百圈。

我很想回去跟老师讨价还价,问问她打个五折行不行,再怎么说童若北还占着学校四分之一的领土呢不是。可是一看童若北那毫无生机的样子,我就索性闭嘴,乖乖地陪在他身边跑操场。

滚烫的热流一阵一阵地漫过我们的额头,就连呼吸都是火辣辣的灼人。跑了没几圈就已经被汗水打得跟洗了个淋浴似的,估计跑完一百圈我们就跟被煮了一样了。

童若北一直不说话,平时我被他“株连”的时候,都能换来一句发自肺腑的对不起,或者谢谢你。可是这一次童若北却什么话也没有说。

他就像一个上了发条的玩具,面无表情地不停地朝前奔跑。

下午的操场的没有几个人,大家都在做考后总结,金灿灿的阳光灼得地面尘埃四起,碎金一样的灰尘里,落满我们年少的心事。

我终于忍不住问他,怎么搞的?你可是我们三个的小诸葛啊,这样下去我们可都没指望了。

童若北挂满汗珠的脸努力地朝我挤出一丝笑容,吞吞吐吐地说,看错序列了。

你那是什么眼睛啊,那么大的序列号都能看错。怪不得扣了那么多分。我气急败坏地骂。

三十九圈的时候,许岩出现了,提着一打矿泉水和两条冰镇过的毛巾,就像一个从天而降的魔术师。

他说,傻呀,让你们跑你们就跑,要不是婳婳给我发短信,你们两个是不是要跑死?

我傻笑着接过水,递给童若北一瓶,筋疲力尽地说,不跑跑怎么让班主任发泄怒气,还是形式上配合些的好。

许岩看着我,眼睛里闪过一丝隐隐约约的笑意,他说,安桃桃,你的为人就像你的胸部一样,与世无争,又跟你的腰围一样,宽阔雄伟。

我一口气没憋住,噗的一声将水全部喷在许岩脸上,他倒是觉得没什么,我的脸却像滚烫的烙铁上泼了一碗水,滋滋地冒着热气。

许岩又轻声加了一句,也就只有在关系到童若北的时候,你才会跟我那么斤斤计较,少打一拳都不行。

在这么混乱的月色里,唯独走在我身边浅笑不语的许岩才是真实

童若北的视力急剧下降,宿舍管理员奉命没收了童若北床铺下堆积如山的全部漫画和一个手电筒。

并且意外收获了一个“满纸荒唐言,思想不纯洁”的日记本。

我被喊去教导处的时候,老师就将这本写满了安桃桃三个字的日记本丢给我,气势生猛得跟捉奸在床似的。

她说,安桃桃同学,希望你严守作为一个学生的本分,不要早恋,要认真读书……

当下,我的心情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来描述才行。

我的确是“早”恋了,但不是和童若北,而是和许岩。

就在一个多月以前,我吃掉了许岩一百多块钱的羊肉串儿,许岩一脸心疼的样子。他怨气颇为深重地对我说,安桃桃你太精明了,说好了是你请我吃饭,吃到最后你一醉方休,留我一个人掏腰包不说,还吐得我天昏地暗。

我女朋友一看我臭气熏天,早已没了当年风流倜傥的样子,就把我甩了,你说吧,怎么办。

我撇撇嘴,不以为然地说,我又挽救了一颗天真纯洁的少女心,有什么不好?

许岩开朗清澈的眉眼笑嘻嘻地逼近,附在我耳边说,那你何不拯救全天下少女的心?

我傻傻地落入圈套,说,请指教。

许岩拍拍我的头,特别顺溜地说,你做我的女人,一辈子。

我看着他有些毛乱的短发,一双眼珠不含一丝开玩笑的成分。这让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七岁的我为了替童若北讨回公道,一脚将许岩踹倒在地的那个画面。

那个时候的许岩还是和虎头虎脑的傻小子,他从地上爬起来,摁住膝盖上的伤口,一字一顿地对我说,安桃桃我告诉你,只要你跟童若北做朋友,我就永远见他一次,揍他一次。

漫天夕阳下,蒲公英的白色种子在风中缓缓飞扬,年少的我们就那样倔强地对峙着,最后,是许岩红着眼眶气势汹汹地跑开了。

他看不到身后的我,咬着牙关,红着眼眶,一脸不认输地说,那我也狠狠地揍你一顿。

是不是孩童时期的喜欢,总要用这样别扭的方式才能够清晰地表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