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地震。
震级达到八级,重创约50万平方公里土地。死亡人数数以万计,并正以急剧的速度攀升中。
原始森林公园一片狼藉,碎裂的地表之下落苍满地,就连那座仿古的宅邸都从中间碎成两截。只是沈恒的房间却被一个结界以一个完满的姿态保留了下来,我回身的时候,刚好看到蝎子把那个结界收起。
但是,这次地震,却放走了一个不得了的东西。
卿尧手里的绿剑已经重新退化成了绿色的叶子,因为一直被他紧紧地握在掌心,已经变得温暖。他站在沈恒的床边,凝重之余带着些不知所措。
而在噪乱当中醒来的天使阿零先是愤怒再便是惊愕,然后便在这满目疮痍的花园中默默地,坚贞地走到沈恒身边,俯首在他的手旁……卿尧一直看着她,心底隐隐地一痛。
然后,司徒狼就说了上面那句话。
这次地震,放走了一个不得了的东西。
“‘萼叶盛宴’的造就需要很多条件,其中很重要的一条,就是相对封闭的地下环境。虽然这个条件在造就它的前期是为了保证成株的纯血统性,但是造就成功之后,就成为了遏制它过度发展的封印。”司徒狼把卿尧的手摊开,将那片温暖的叶子拂掉。“可是现在,它逃了。‘根’虽然还在这里,但是脉络却顺着地脉向四面八方飞速的拓展,很快,它就会遍布整个世界。然后随着自己的喜好,把各种各样的人类变作只有虚假灵魂的躯壳。”
“那我们还等什么,为什么不马上毁了它?”殷潜激动起来。
“我也想,可是现在,已经毁不掉了。”司徒狼走到一边,看面前已经整片残破掉了的花田。“沈恒用灵魂喂养了这株‘萼叶盛宴’,而现在他也已经成为了‘萼叶盛宴’的一部分——准确地说,沈恒的意识本身,就是‘萼叶盛宴’的‘根’,他是否会愿意去控制‘萼叶盛宴’的乱杀无辜我不知道,但‘萼叶盛宴’是因为这次的地壳变迁而暴走,而且它本身也是一种会破坏地下组织结构的致命存在。如果任由它这样四处游走,我恐怕它会借着这次地震乱走而触动大地脉,引发毁灭性的世界级大地震……也许,还有顶级的海啸。现在封印已破,已经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止‘萼叶盛宴’的逃脱了——就算现在杀了沈恒,把它的根茎斩断,它的枝蔓也会重新找到新的营养,然后落地生根。而如果那样,沈恒对‘萼叶盛宴’的牵制也就完全消失,我们就会连最后的希望都失去。”
“那照你这么说,我们岂不是就要这样等死?”因为涉及到人类的存亡,殷潜和殷焰的反应都格外激动。
“也不是完全,只不过很难。因为现在唯一可以制止‘萼叶盛宴’的办法,是让它自己心甘情愿的‘回来’。换句话讲,是要唤醒沈恒睡在‘萼叶盛宴’里的灵魂,让他控制‘萼叶盛宴’,使所有的枝蔓都毁掉或者回到这里来。”司徒狼瞥了一眼殷焰。“然而,真正制造了这株‘萼叶盛宴’的是沈恒对吸血鬼猎人噬骨的恨,恨是‘萼叶盛宴’的营养,也是沈恒最内心深处的情感。他用恨把自己囚禁在‘萼叶盛宴’的心灵深处,而那个地方,是拒绝任何人进入的。我这样讲,你明白了么。想要控制沈恒的心,就必须要他‘不恨’。但是我不知道要用什么样的方法,才能让一个肯用自己灵魂喂养怪物去复仇的人‘不恨’。”
“那事情就这样,不是也很好么。”苏丹青在旁冷冷的插了一句。“人类灭族于起因不明的地震,世界毁灭,神灵重组,吸血鬼部族君临天下。”
“如果事情有这么简单,狼会皱眉头么。”司徒海鸥的脸色依然很苍白,他坐在一旁,轻轻地、疲惫地揉着太阳穴。“前面蝎子有说过,你们吸血鬼军方举行的这次军事演习,是以那些‘灵魂果实’的介入为基础的,所有在演习中‘死去’的吸血鬼都将以那些‘灵魂果实’为媒介虚幻的死去。但是,在整个演习结束之前,那些凭借‘灵魂果实’而暂时死去的吸血鬼的灵魂,可都是暂时‘寄放’在‘萼叶盛宴’根茎之下的啊。这些灵魂原本都受着封印的控制,被寄放在现在我们所站的这片土地之下,可是现在封印一破,这些灵魂们就都随着那些涌动的藤蔓一起,被冲走了。也就是说,如果找不回他们的灵魂,那些虚假死去的吸血鬼们,也会真正的死去。”
这一次,连苏丹青也说不出话来了。
“但是,我们要如何才能让沈恒‘不恨’?”殷潜颤着声,几乎老泪纵横。“沈恒,他恨我们吸血鬼猎人恨了一辈子,恨得连灵魂都可以不要,我们怎么可能让他不恨……天亡我族……天亡啊……”
“……不,不是这样的。”在一片寂静当中,卿尧俯身在沈恒的身边,仔细的审视着父亲苍老的脸。“为什么,你们都这样想他……我知道他并不是恨吸血鬼猎人……他恨的,是……”卿尧咬着唇,心痛得说不下去。
“卿尧。”阮靥暗哑着声音轻轻唤了他一声,随即走到卿尧的身边,紧紧的握住了他的手。我看着心酸,不自觉的也抓住了水墨画的手。
水墨画回头看我,暗暗叹息一声,然后他转过头,问司徒狼。“你有办法的,对吧。”
司徒狼抬眼看他。“是有,那又怎么了?”
“很难么?”
“不难,但很危险。”
“我去吧。”水墨画答,理所当然地就仿佛这本就是他该做的。我抬头看水墨画,他捏了下我的手,唇角一弯,仿佛是要我放心。莫名的,我就突然很心疼。
司徒狼盯着他,笑。“可惜,你不行——但是,她行。”
发现司徒狼的手指指着我的方向时,我诧异极了。司徒狼则继续和水墨画说话。“你舍得么?”
水墨画半晌没回答,然后揽我在身后。“我替她去。”
“说了,你不行,懂我的意思么?”接着,司徒狼又把目光放到苏丹青身上。“还有你,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在你计划的第三阶段的备用计划里,你自己也是‘猎物’之一吧。”
这一下,大家都有点没反应过来。直到蝎子合上了手中的生死簿,解释。
“狼的意思是,如果丢了一群羊的话,就要把另外两只羊也在同一个地方丢了,然后才能顺着线索找回来——同族的灵魂互相吸引,吸血鬼的灵魂就算到处游荡,也会彼此交融着一起行走。而只有吸血鬼的灵魂,才能找到另一群吸血鬼的灵魂。所以,他需要两只领路羊。”
“也就是说,需要即刻杀掉两只事先便拥有‘灵魂果实’的吸血鬼,然后跟着他们的灵魂去寻找其他的吸血鬼灵魂——对吧。”我反应过来,随即看看水墨画,发现他一脸的不愿意。
“有多危险?”我随即又问。
“如果追踪失败,或者无法唤回‘萼叶盛宴’的话,就真的死掉。”司徒海鸥回答,看看我。“你愿意么?”
“不行。”水墨画先替我挡下来。“你的意思是,不但追踪要成功,也要‘萼叶盛宴’同时被召回,这次的牺牲才有意义吧?追踪的成功与否我先不追究,但是若要沈恒‘不恨’,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更何况蚀颅是个路痴,派她去也没有意义。”
司徒海鸥笑得很苍白。“这跟路不路痴没有关系吧,找理由也不找个说得过去的,你这元帅当的可真有意思。”
“总之就是不行。”水墨画倒是很理直气壮。“如果非要有一个人去的话,我替蚀颅去。何况苏丹青不是在这里么,只要他给我弄一个‘灵魂果实’就好。”
“可我不想吻你。”苏丹青冷冷的回应。“‘牵引’‘灵魂果实’的印章没有带来,让吸血鬼拥有灵魂果实的办法就只剩下通过‘吻颈’之礼使之变为拥有黑色信笺的‘玄饮’,我对你没兴趣。”
水墨画一时语塞,又旋即问。“一个人可以么?”
“不行,磁场不够强。”司徒狼淡淡的否决。
“不论怎么样,都要试试。”苏丹青抬起头,脸上没有表情,眼神却很坚定。不管成功的几率是多少,他都不能放下这么多同族的性命不管。他是吸血鬼正规军第十三军区的指挥官,此次的军事演习计划由他提出,他就有义务和责任保护好自己的每一个部下。对此,无论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都甘之若饴。
这时,苏丹青的目光突然扫向我。我直觉性的一抖,然而,苏丹青的目光是坦然的,他直接问我。“你愿意么?”
我没说话,但是坚定的点了点头——拯救同胞的这种事,义不容辞。
“苏丹青,你最好不要动歪脑筋。”水墨画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你要是敢……”
但是,还没等水墨画说完,苏丹青就已经倏地闪身到了我的面前,尖锐的指甲直接穿透了我的心脏——“对不起,这次算我欠你的。”
我没回答,心头的痛意直接麻痹了我的神经,让我一下子便失去了意识……
蚀颅倒下去的时候,鲜血溅了墨渊满身。
苏丹青站直身体,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扯开自己紧系的军装领口,露出了颈下的那个象征着“玄饮”的玉簪花纹章。
“杀我。”他对墨渊说。“原本是打算作为这次军事演习的高潮使用的,但是没想到居然会在这种地方用上——现在的你,应该下得了手杀我吧。”
“……青,你真的很会惹我。”墨渊低下头,喃喃。然后他猛地伸手掐住苏丹青的脖子,用力,便锵然折断。苏丹青连吭都没吭一声。
阮靥连反对的机会都没有,就看着苏丹青的尸体倒了下去。
所有人的表情都是惊异的,阮靥开始觉得呼吸困难,她想冲上前抱住苏丹青的尸体,但是却突然一口气没有喘上来,才刚刚迈出一步就当即晕了过去……卿尧惊叫着扶住她,然后慢慢的抱她躺下。
“苏丹青,真是个固执的人。”司徒狼无言地看着墨渊抱着蚀颅的尸体默默的走到一边,接着他回头,看司徒海鸥。“海鸥,时间紧迫,跟紧他们的灵魂。”
“知道。”司徒海鸥点了点头,左手食指上的白水晶散发出游离的光芒,他闭了上眼睛,不再讲话。
而这时,默默的把阮靥安顿好的卿尧则缓步踱到了司徒狼的身边。他看着司徒狼,目光温润。“你知道的吧,让我父亲不恨的方法。”
“不,我当然不知道。”司徒狼温柔的看着他,深蓝色的眸子中不掺杂任何一种虚假的情感。“但是我却知道知晓这个方法的人在哪里。”
卿尧微微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他对着司徒狼,声音很低:“司徒狼,其实你是什么都知道的吧……知道我父亲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也知道怎么样才能把这个东西给他。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想要我的父亲可以毫无遗憾的死去……司徒狼,你让我觉得能够拥有吸血鬼的血脉,是件多么荣耀的事情。”
司徒狼愕了一下,随即哑然失笑。“……为什么我们吸血鬼家族净出些你这样的傻孩子呢,唉,真是让人操心啊。”
卿尧笑,然后转身,看蝎子。
蝎子还在看生死簿,觉察到卿尧的目光,抬起头。
“那天在江边,那个跟我一模一样的人,是我的父亲吧。”卿尧望着蝎子。“请带我去见他。”
“不可能了。你见到的那个,不过是有着沈恒外表的植物。”蝎子合起手上的生死簿。“经过这许多年的喂养,沈恒就是‘萼叶盛宴’,‘萼叶盛宴’就是沈恒。你见到的那个人,不过是‘萼叶盛宴’依照沈恒的记忆‘做’出来的一个虚假灵魂,他的身体里还残留着沈恒的记忆,因此对人间还有依恋,所以,我才陪着他在人间四处游荡。”蝎子虽然看起来很阴翳,实际上却仿佛很好说话。“而且那一次,已经是沈恒最后一次以人形出现。现在,沈恒已经完全与‘萼叶盛宴’交融在了一起,他残余的灵魂究竟被锁在‘萼叶盛宴’根茎的哪里,要怎么进去,要怎么才能与之沟通交谈——这些就连狼都不知道,我也没有办法。”
卿尧愣了一下,然后他又转身,深深的看了一眼司徒狼。
司徒狼只是微笑。
那笑容里明明什么都没有,却偏偏仿佛揉着光,也仿佛置放着一层又一层的信任,鼓励,还有许许多多美好的东西。这些美好给了卿尧力量,也让他的心忽而间明朗起来。
是的。只有一个人,能走进父亲的心。
卿尧淡淡的点头表示感谢,然后他背着画架,向放置着沈恒身体的宅邸里走了过去。
大地在隐隐的颤抖,仿佛随时都会崩裂开来。卿尧再次走进衰落崩塌的宅邸,站在沈恒的床前。
天使阿零正俯首在沈恒的床边,看见卿尧走进来的时候,她慢慢地抬起头看他,然后仿若明了般的起身,准备走开。
“谢谢。”当阿零走过他的身边的时候,卿尧轻轻的说。
阿零没有说话,她慢慢的擦过卿尧的肩膀,向远处的司徒一家走去。
她知道,自己的使命已经结束。沈恒再也不会出现在她的生命中了。
因为想要一个温暖的离别,她本来打算不哭的。但是当听到卿尧对她说谢谢,她却再也不能抑制住心痛,以至于在她和他擦肩而过的瞬间,泪流满面。
她与沈恒,应该也算是这样的擦肩吧。她花了六十年的时间听他讲了一个跟她毫无关系的悲伤故事,但是她却要因为这个故事,而在未来的日子里,伤心上好多好多年。
人类啊。阿零抬起头,用力微笑。人类,还真是坚强的生命呢。
……
立好画架,取下画夹,卿尧坐在沈恒的身边,把母亲的画像放在沈恒的枕前,然后,开始画画。
他闭上眼睛画。沙沙的铅笔声映衬着地底传来的隆隆声响,交叉成了一曲沉默的音符。
他画了很久。从下午画到黄昏,再到深夜。直到当月亮都开始倾斜,他才停下笔。
月光淡淡的照着窗外在断壁残垣间破败挥毫的黑色曼陀罗花田,卿尧睁开眼睛,把画放在一旁。无边的黑夜里,画架上的人像模糊不清。卿尧轻轻的握紧父亲的手,然后开始唱那首歌。一遍又一遍的,温柔的,恬淡的,唱。
《Waiting in the weeds》。
轻柔的歌声中,大地的轰鸣声仿佛变淡了,仿佛全世界只剩下这一个黯哑的声音,在无人的深夜里慢慢的回荡。
然后,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突然有另外的一个声音也轻轻的哼唱起来。虽然是同样的一首歌,但是在这个声音里,却渗着沉沉的忧伤。
卿尧止住了声音,另外的那个歌声却依然淡淡的唱着,幽然,悲戚。卿尧站起来——身边的世界也随着他站起来的这个动作而顷刻间斗转星移。
他知道,他进来了。进入了沈恒的心,进入了他父亲的世界。
纯白色的世界里,卿尧的画散落在空中翩翩飞舞,唯有最后画成的一张,轻轻的飘落到了一个人的脚下。
苏映水的音容笑貌在空中慢慢的坠落,隔着这些令人心碎的画像,卿尧看到那个人弯下腰,捡起了那张画。
他的脚下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黑色曼陀罗花田,远处有烟雾缭绕,四野里一片斑白。
卿尧听到那个人笑了。“喂,你画的人不是我么。”
他抬起头,与卿尧一模一样的脸上,缠着雪白的绷带。“不是说想要画你的父亲么,为什么要画我?”
“我画的,是我的父亲。”卿尧淡淡的应,看着他。
“可是,你画的是我啊。”他不解但是仍然温柔的笑着。
卿尧张了张嘴,表情在微笑,眼睛里却有泪水流下来。“可是,我画的人,是我的父亲哦。”
他似乎在诧异,不知道是因为卿尧的话还是因为他的泪水。但是旋即,当他看见铺满黑色曼陀罗花田里的苏映水的画像时,他猛地后退,无比惊愕。
“这是我的母亲,”卿尧仍然只是轻声的说着话,看着他。“抚养我长大的阿姨对我说,她因为爱上了人类,所以生下了我……她的名字,叫做苏映水。”
许久,那个人说不出话来。他只是盯着卿尧,然后眼泪就如同断线的珍珠般滑落。
而当他终于哭着跪倒在大地之上时,被绷带缠紧的左眼深处渗出血来,一滴一滴,坠落到黑色曼陀罗的花朵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