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丹青本来性烈如火。
吸血鬼这一种族,生而以血脉论贵贱,等级制度非常森严。
苏丹青为正统军事世家出身,血统高贵,品脉纯正,力量于他而言本不需要学习,那是生来就融在他血脉里的东西。
身为十三大军区顶级贵胄之一的蓝金贵族,苏丹青有资格蔑视以及凌辱任何低级别的吸血鬼。若是他不开心,一个眼神,就可以让上千只吸血鬼死无葬身之地。
这样的苏丹青,如何不光芒万丈,视人命如草芥。
后来有一年的初夏,苏映水出生了。
苏丹青的母亲为了苏映水的出生耗尽了永恒的生命。临死之前,她抓着苏丹青的手,把那个还只会啼哭的女婴的小小的软软的手,放入他尚未褪去稚气的掌心。
至死,他的母亲都没有说出话来。她只是哭着,一直哭着,心疼的、死死的抓着苏丹青和苏映水的手,就这样一直用力,直到哭尽最后一滴泪水。
于是苏丹青知道,这个女婴,这个被称为他的妹妹的婴孩,就将是他以后一切的守护。
那个时候,苏丹青的父亲还奋斗在与人类战争的第一线,没有来得及回来看一眼自己最挚爱的妻子。那之后几万年,这位尊贵的军人都一直忏悔。
苏映水是苏丹青见过的最可爱的女孩子。
小的时候,他抱着她四处打架,大一点,就牵着她到处欺负人。苏映水胆子很大,血溅了一身都不怕,就傻呵呵的笑。以前为了培养她的贵族小姐气,苏丹青还曾纡尊降贵的跟她一起上过礼仪课,只可惜三堂课不到,苏丹青就打残了四个礼仪老师。理由很简单,不管出于什么理由,若谁动了苏映水,就必死无疑。苏家哥哥对妹妹近乎野蛮的宠溺和袒护,“荒野”之地无人不晓。
苏映水很听苏丹青的话,也仿佛知道哥哥有多疼自己似的,一举一动都顺着苏丹青的心思来,还经常笨笨的咿咿呀呀的唱歌给他听,只要抱着苏丹青的手臂,就会欢快的叫着打起秋千来。
苏映水喜欢苏丹青的心情,绝对不比苏丹青喜欢苏映水的差。
那时候性烈如火、动辄伤人性命的苏丹青,心里唯一柔软的地方,就是苏映水。
但苏丹青的生猛性子到底为他招来了祸害。
在一次无以名状的械斗中,他无意间将一名同属十三贵胄的青金少年打伤,令其终身不能行走,青金贵族一脉震怒,举族相倾,势要苏丹青自裁双腿谢罪。
当时苏丹青很不屑,当着对方族长的面丢了句“随便”就回后院和苏映水玩去了。
后来事件一发不可收拾,青金贵族以意图谋杀同类的“逆血”之罪将苏丹青推上最高军事法庭,要求重判。
苏丹青无所谓,就连坐在审判席上都是一脸的阴邪表情。
但是后来,就当法庭即将宣判的时候,苏映水跑来了。她盯着法官半晌,急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就只好哭,小小的她站在苏丹青身边,扯着哥哥的袖子,鼻涕和眼泪满脸都是,又脏又丑。
苏丹青便终于急了,温柔的神色散了满眼。可无论苏丹青怎么哄,苏映水就是哭,没完没了的哭,完了还用苏丹青的衣摆揩鼻涕,一脸的委屈。
后来从苏映水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叙述中,法官听到了这样一个隐情:那个青金的贵族少年曾经对她动手动脚,她跟苏丹青说了,然后他才发狂,一怒之下便断了那人双脚。
全场惊呼。
包括苏丹青。
他瞪大了双眼,看他才七岁的妹妹为了自己撒谎。
在吸血鬼正规军的最高军事法庭上,声泪俱下的撒谎。
是他带坏了她么?她可知道,如果被发现,那么便是死罪?
……她知道的。
她知道。
苏丹青在那个时候,胸口慢慢的闷了起来。
他的小小的妹妹,为了帮他这个总是无端端惹祸的哥哥脱罪,把性命横在刀尖儿上,颤着身子撒谎。
天知道她会有多么害怕,还有多么坚持。
一个人究竟有多爱另一个人,才会愿意为了他去死?
苏映水愿意为了苏丹青去死,所以,苏丹青也会愿意为苏映水做任何事情。
那是他心爱的妹妹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说谎。
那也是第一次,他意识到他居然让妹妹替自己操了心。
因为再也不想看到哭泣的苏映水,因为再也不想要苏映水为了自己而难过,苏丹青终而敛了眉眼,成了一个处变不惊的人。
即便内心喷薄如斯,脸上亦是寒冬萧索,万物寂静。
他开始学着用更多的方式进行慢性杀人,优雅,高贵,从容不迫,然后将对手斩杀于掌心之下。
那个青金的贵族,日后也没能避免苏丹青的报复。虽然报复的手法很温柔,但是却让整个青金贵族被打压了三千余年。
苏映水一直呆在他的身边,牵着他的手,从七岁的娃娃,长成迷人的少女。
他一直舍不得放她出去,尤其是一个人。但是他偏偏有很多的会要开还有很多的事情需要处理,所以苏映水的心便越来越野,直到最后,居然直接跳出了他的掌心,协同诱拐了他的未婚妻,逃离荒野。
……然后,客死异乡。
客死异乡……呵。
他的最宝贵的妹妹,居然就这样消失在他的面前。
消失在漫无边界的人海当中,就连尸体,都渐次消散,无迹可寻。
他一直都以为苏映水会回来。她也许是气他要这么快结婚,不能多陪她,也许是怪他忙着筹备婚礼而忽略了自己,或者也许,她只是想单纯的跑到人界去玩玩。
本来,这些都没关系的。他本来以为只要苏映水厌了,累了,想他了,就自然会回来,即便如今她已身材婷婷,却还是会在见到苏丹青的时候欣喜的扑过来,甜腻着喊着他哥哥哥哥,然后抓着他的手臂,荡秋千。
他想要的,也不过就是这样而已。
可是现在,他要去问谁索要,还他一个活蹦乱跳的苏映水。
还他一个娇俏可人的妹妹。
还他一个最最心疼的,亲爱的,唯一的。妹妹。
问谁。
交叠的十指渐渐搅紧,黑色的皮制手套磨擦出诡谲的啮齿之音,苏丹青坐在办公桌前,背后阔大的落地窗户之外有夕暮的阳光扑身过来,他仿若置身于幽暗的光幕之中,逆光而默。
旷大的书房里,敲门声仿若散开的波纹震荡扩散。
墨渊走进来,手肘靠着墙。“走,带你出去玩会儿。”
苏丹青没有应声。
墨渊歪着头,鬓边抵着门。
他看着苏丹青,水墨一般淡入雾霭却又着意勾勒的眉眼美得仿若要浸透整个身体。
“喂。”墨渊伸出手,扣了扣门。“你可别哭,你要哭了我会很恶心的。”
苏丹青依然没有说话,但他却缓缓松开紧扣的十指,指尖落在颈上,“啪”的一声,解开了领口处的一颗扣子。
墨渊转了一下头,“……我没那种兴趣,你就算脱光了也没用。”
接着,墨渊就听到了一声轻笑。
那笑声仿似从地底传来,阴鸷,狂邪,却轻得仿似不曾存在。
苏丹青的脸上,正绽开那样一个近乎狰狞的微笑。
一瞬间,墨渊面前的巨大落地窗户突然开始痉挛般的震颤,无数条铺天盖地而来的黑影陡然漫过天际,遮住苏丹青背后的整个黄昏——
地狱,就在他的这个唇角边悄然炸开。
……
墨渊很慢的眨了一下眼睛,然后伸手关上门,将这一室的血腥关在世界的门外。
随着墨渊关门的动作,苏丹青身后的落地玻璃窗轰然碎裂!
无数只染血的黑灰色指甲刺破夕阳,也从数百个方向一并咬碎那扇庞大无比的巨型玻璃窗!
碎成尘埃的玻璃渣屑大大小小的错落在夕阳的余晖中飞散,不规则的棱角折射着金红色的光芒,闪亮如同星辰。那些黑影披上了些许暗红色,眼眸犹如饥饿的兽,唇下的獠牙上也粘着血,仿若腥香的血之精灵,从天而降。
这个繁华无比的画面仿佛慢镜头一般坠落在苏丹青的身上,然后缓缓绽放于墨渊的眼际。
墨渊又眨了一下眼睛。依然很慢,淡如烟脊。
而在他眨眼的这个时间里,已经有两颗头颅被削尖,三具尸体被扔出窗外,六只抽搐的手脚被扯断扔在地上——其中有一只手被一把羽毛笔钉死在桌面上,手臂的根部还连着青色的筋脉。
尖叫声与嘶鸣声不绝于耳。凄厉地或者疯狂地,兴奋地亦或绝望地,都混成一泊清澈的红色,然后仔细地铺洒在这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源源不绝的吸血鬼化作暴戾的黑影若黄蜂般折命袭来,血红的眼眸中挂着阴翳的血丝,咽喉中的怒吼诡异如同呜咽的蜂鸣。
然不多时,这些便都化作一室寂静,满地残骸。
坠落的夕阳映照着一地七零八落的玻璃碎屑和铺满房间的残尸,卷成光晕的余光就这样慢慢地,慢慢地沉了下去。
苏丹青跪在这群尸体中央,殴打最后一具死亡多时的残尸。
砰。砰。砰。砰。
墨渊歪着头看着,没有任何表情。
突然,门外有敲门声传来。墨渊正了一下头,声音冲着门外,轻但是阴森。“滚。”
敲门声倏然而止,接着便是凌乱的逃窜声渐次远去。
……苏丹青松开了手。
他跪在血红的夕阳中央,左臂不自然的下垂着,右手却慢慢覆上双眼,几欲刺入眼中。“……映水。”
苏丹青的鬓角旁有发丝开始凌乱,微凉的液体吞咽着他脸上的殷红血迹漫过他的指缝,轻轻地流下来。一颗,又一颗。
墨渊低下头,转身走出房间,把门关紧。
他守在门外。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
无论是那声痛彻心扉的呼喊,还是那些碎裂的,如心脏崩裂开的凄厉。
因为墨渊站在门口,苏丹青临时办公室的一百米之内,没有人敢靠近。
他就这样在门口足足站了一个钟头。
一个钟头之后,苏丹青从房间中走了出来。
他领口的扣子已经系好,只身上还浸透着鲜艳的血腥气味,黑红的军装脏得厉害。
墨渊看了一眼苏丹青系紧的领口。“这个设定,你在报告里可没写。”
苏丹青冷然。“总第七章,十九页,行动第三阶段备选方案。白痴,你去给我把报告看清楚。”
墨渊没再说话。
只敢在远处围观的吸血鬼军官们惊悚的朝这边眺望,却谁也不敢过来。
“走吧。”苏丹青又开口。
墨渊看了他一眼。“去哪。”
苏丹青回头。“……你不是说要带我出去玩儿么。”
“……可你不是都玩儿过了?”
苏丹青盯了墨渊的树袋熊表情半天,冷冷,“跟你抱有同一种想法,真是我人生中的耻辱。”
墨渊:“……少废话,先去把这身衣服换了。”
苏丹青:“关你屁事。”
墨渊:“……我准备去蚀颅那,你想吓死阮靥还是吓死你外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