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瑜被押往寿春城后,就被打入袁术的大牢。与他同牢的是一个头发花白年逾五旬的老先生。周瑜被推进去时,那老者正象个死人一样坐地靠墙耷着脑袋睡觉。因是半夜,周瑜也没有搭理他,靠在墙上半闭着眼,昏沉沉睡了一阵。
翌日一早,几个军士走了进来,将周瑜提了出去,押进九江太守府。太守府大厅,袁术的谋士、领九江太守刘勋坐在椅上,不动声色地看着周瑜。
周瑜被推到刘勋面前,不卑不亢地站立。
“琴痴!见了本官,还不跪下!”刘勋道。
周瑜冷笑道:“我乃大汉子民,你不过是袁术一朝的官员!我岂可跪你?”
刘勋愣了一下,脸上的肉皮颤动一下,哈哈笑道:“好!倒算个忠义之士!无怪乎袁将军有心赦你死罪!不仅要免你死罪,还要收你为将!琴痴,你可是从地狱而上天堂!你意下如何?”
刘勋所说的是实话。昨夜回寿春后,袁术想孙府既如此看重这个家奴,想必会求孙坚出来说话的。就是拿传国玉玺来换琴痴也未必可知。而况,此时正用人之际,杀一个家奴,未必能泄多少恨,倒不如留下为将,让他在军中效力。要么用他为将,要么留他换孙坚的人情。于是就拒绝了刘勋处死琴痴的主张,令刘勋尽量说降周瑜。刘勋对袁术如此看重琴痴很是嫉妒,又恨他胆大妄为,砍杀他手下的彭司马。但袁术既有吩咐,他也只有照办的份了。
周瑜听取了刘勋的话,冷笑一声,拒绝道:“琴痴宁愿下地狱,也不上你们这帮乱贼的天堂!”
刘勋听他一说,心里有些高兴。他巴不得周瑜违背袁术之令,最后为袁术处死,但表面上,他仍然假惺惺劝道:“琴痴!你不要迂腐了!你年纪轻轻、本领出众,日后必定前程似锦远甚于本官!何必放弃?”
“少废话!送我回牢吧!”周瑜果断道。
刘勋鄂然,骂道:“不识抬举的东西!”然后挥挥手,叫手下军士将周瑜押回大牢。
大牢的牢房是分两边开着,中间是一个过道。各囚室的门皆用碗口粗的木栅栏做成。一间一间的囚室均挨着。犯人不多,只有几间囚室里有。这年头淮北饥荒,没有过多的食物供给犯人,故但有犯罪的,多直接处死,能坐入牢中的,多系还有些用处的犯人。
周瑜被推进牢房后,坐到了那老者身边。那老者衣衫破烂,篷首逅面,脸上身上俱是结痂的伤痕,正闭目养神,见他坐了过来,就睁开眼,打量了一下他,又闭上眼。周瑜谦恭地招呼道:“老人家!可好!”老者见他主动招呼,便问犯了什么罪。周瑜就告诉老者事情原委,老者听了,愣愣地又打量了一回周瑜,感叹道:“你一个家奴,竟对主人和朝庭如此忠心,颇为可敬!”又叹口气道:“只可惜,这朝庭气数已尽,难有回天之力了!”
周瑜不服气地争辩道:“老先生!此言差矣!昔日王莽篡汉,不也有了光武中兴?”
老者摇摇头道:“老弟差矣!今日形势,和王莽新朝大不相同。王莽篡位之时,人心既怨王莽暴政,又思前汉,故有光武帝刘秀领云台二十八将应运而生!今日则不同!天下之乱,始于桓灵,亲小人、远贤臣,秽乱朝纲,重用外戚,横征暴敛,甚于王莽,故百姓苍生,对汉室并无拥戴之情!而况时下,各路诸候,已形成群雄纷争、并驾齐驱之势,尚无一家豪杰可扫灭诸雄,脱颖而出。就算有此扫平四海之英雄,又何必将浴血打下的江山还给汉家?袁绍不会!就是当初率先举义兵的曹操也未必!”
周瑜语塞了,不服气道:“我就不信天下之大,就没有忠心扶保汉室之人!”
老者侧头看看他,摇摇头,长叹一声道:“小兄弟!看足下也算一表人材、年少有为,为何死抱着匡扶汉室的陈腐之念!江山锦绣,何必非刘家去坐?试想,汉朝之前乃是秦帝国!刘邦可以灭秦兴汉,后人又为何不可以灭汉兴它?月盈则亏,水满则溢,万事轮回,自然之理。汉朝坐了近四百年江山,今日衰败,已属命长!何况,对于天下黎民百姓而言,是姓刘的坐江山,还是姓周的坐江山,并不要紧!他们在意的只是皇帝是否英明仁爱,自家是否衣食温饱、富足安康!至于天子姓甚名谁,有何重要之处?故真英雄将以振民于水火,还百姓以富足安康为壮志!何需抱残守缺,为日落西山、气数已尽的汉家江山建立所谓功业?”
周瑜愣住了,象有一个炸雷在耳边炸响。雷声过后,老者的声音仍在他耳边回荡不已。他不再说话了,脸上挂着迷茫与苦思的表情。他觉得老者的话撞击了他有生以来的想法与主张,给他以震荡,但又并不觉得大逆不道,相反,嚼来却很有滋味。他有一点迷茫,有一点悲哀,还有一点淡淡的惊喜,好象久久苦思的难题忽然有了一点答案,好象一个在黑暗中行走的人忽然感受到了前边稍纵即逝的亮光。他闭上了眼。他要静静地好好地想一下老者的话,或者是理清一下自已的思绪。
那老者见他闭上了眼,就不再打搅他了,紧一紧破烂的棉袍,袖起手,缩着脑袋,也闭上眼养神。
中午,牢子送来了饭食,周瑜也不想吃。老者给他把碗端了过来,他谢了老者,仍将饭放在一边,一口也不吃,只闭目苦思。老者胃口不错,三下二下吃完了。其实碗里只是一点麦糊糊。淮南、淮北一带今年大旱,并无收成,加上袁术暴敛奢侈,哪里有什么吃的。有这点麦糊已是相当不错了。周瑜见老者胃口很好,就将自已的那份推给老者吃,说自已实在不想吃。老者推辞了一下,就拿过他的那一份吃了。
老者吃了饭,孜孜有味地揩了揩嘴,心满意足地坐在地上喘了喘气,养了会神,就朝周瑜看去,见周瑜正闭着眼、皱着眉想什么心事似的,就用胳膊杵杵他道:“小兄弟!冥思苦想什么?到这里来了,活一天算一天吧!”
周瑜仍闭着眼没有吭声。
“哦!老夫看你风度谈吐,不是一般人物!老夫料到,阁下绝非普通家奴!”老者忽然道。半是激将,半是肯定的语气。
周瑜眉头跳动了一下,沉默一刻后,睁开眼,叹了口气,道:“高人面前实不相瞒!小生我家住庐江舒城,姓周名瑜,字公瑾!家父周异现为朝庭侍郎,叔祖父、伯父都曾做过朝中太尉!只是久闻孙策公子大名,方才潜入孙公子家做家奴,以期了解孙公子为人,也有与孙公子相戏之意,没有料到今日竟身陷牢狱!”
老者眼睛亮了,惊喜道:“哦!原来是周公子!失敬了!去年我路过庐江,也曾听说公子大名!‘曲有误,周郎顾’啊!无怪乎公子举止谈吐不同凡响!嗬嗬!嗬嗬!”
周瑜谦逊地欠身:“老先生过誉了!小生只是徒有虚名而已!倒是老先生一番谈吐,自是不凡,非常人所言!不知老生生是何方高人啊?”
老者:“惭愧!老夫姓季名原,字子方!原是寿春县令,名不见经传!只因袁术占了寿春后,放纵军人抢掠,强迫百姓供奉,奢侈无度,残暴苛刻,我屡屡抗命,又将征收的军粮发还百姓度饥,惹怒了袁术,便被打进大牢!前不久,又强迫老夫出去做官。哼!老夫宁可坐死牢中,也不出去为虎做怅!”
周瑜坐起来,行了个长跪之礼,恭敬道:“老先生见识非凡,气节高远!在老先生面前,小生显得志大才疏了!请接受晚生一拜!”
季原慌忙扶起他道:“哪里!公子客气了!客气了!老朽老弱,岂堪公子大礼!”
两人重又并肩坐下,季原接着道:“公子放心!以老夫观之,孙策不会坐视公子不管的!”
周瑜笑了笑,道:“孙公子是重情重义之人,但只怕心有余而力不足!”
季原道:“孙公子会有办法的!公子出去后,若能与孙公子结为兄弟,一同扫除战乱,救扶天下百姓,共创大业,该有多好!”
周瑜连连称谢。然后,两人又兴致勃勃地聊了些天下形势和天下英雄,如曹操、袁术、袁绍、孙坚、公孙瓒、刘表等人。此刻,周瑜心情忽然变得出奇的好,原先迷茫的头绪、茫然的思绪似乎都有了清淅的轮廓,就象一条流淌着混沌河水的小河,忽然褪尽河水,露出坚实的河床和河床上的卵石,又象迷漫的大雾渐而散尽,露出辽阔的果实累累的原野。原先被他认为“大逆不道”之论现在看来竟是合情合理,原先以为是忠君报国之论,现在想来,也着实有些迂腐!这一切,都归功于季原!看来,民间草莽之中实在是不乏有识之士!他深为有此牢狱之灾而庆幸,这次牢狱之灾使他获得了拔云见日的真知灼见。这些正是他当初想要向张昭讨教的!
周瑜在寿春牢中之时,程普星夜兼程,回到了鲁阳孙坚营中。孙坚字文台,是吴郡富春人,春秋武圣孙武的后人。少年时就以勇力著称。十七岁那年和父亲乘船到钱塘,正遇一伙盗贼在岸边分赃,就单刀上岸,砍翻一贼,又指东叫西,俨若身后人很多官兵似的,众贼于是散去。由此名扬乡里,被郡府征召为郡司马。黄巾起义时,他召募乡兵参加征讨黄巾,多有战功,被拜为长沙太守、封乌程候。他性阔达,好节气,所在任内,乡里知旧、好事少年,只要来投奔他的,他都接抚待养,视若子弟。董卓入京,曹操传檄天下,兴兵讨卓,他领长沙之军赶往鲁阳与各路讨卓联军会盟。过荆州,因荆州刺史王壑待他无礼,便击杀王壑。过南阳,因南阳太守张咨不愿资其军粮,又攻杀张咨,并将南阳郡奉送给在南阳避董卓之祸的袁术。而袁术也投桃送李,表他为破虏将军、领豫州刺史,驻军鲁阳。从此他与袁术结为知已、盟友。其后,他自告奋勇,做讨董联军先锋,率先攻击董卓。阳人一战,大破董卓,亲斩董卓帐下名将华雄,一时名震诸候,被曹操誉为“勇烈过人”。董卓忌其勇烈,几番派人来向他求亲,欲将其女嫁与随他征战的侄子孙贲,并承诺表奏他的子女亲属全部为刺史郡守,以此笼络他,被他断然拒绝,称:“董卓逆天无道,荡覆王室,今不夷汝三族,悬示四海,则吾死不瞑目,岂可与你和亲?”然后继续与其它各路义军一道攻打董卓。后董卓迫于联军威势,不得不西迁长安。孙坚一马当先,率先攻入洛阳城,并扑灭城中董卓部所纵的大火,出榜安民。各路讨卓义军计功,以孙坚功劳为最大。董卓西迁后,曹操提议追赶董卓,袁绍、袁术等人怕各自实力受损,不予理睬,孙坚也因为部队疲劳,加上督办联军粮草的袁术颇有私心,使他粮草难以为继,也就没有附和曹操。待曹操追击董卓兵败,联军解散,他也便领军回到鲁阳,在鲁阳继续做他的豫州刺史。
程普见了孙坚,报告了孙府发生的事,并呈上太夫人书信。孙坚看完信后,大怒道:“策儿年幼不知事,太夫人竟也糊涂?太夫人不知事,阁下和我弟孙静竟也不知事?堂堂孙府,竟为一个家奴闹成这样!成何体统!”
程普道:“主公!末将劝过了,只是孙公子执意要保那个家奴!太夫人也向着公子一边!末将无奈!”
孙坚又看了看信,问程普这个叫琴痴的家奴人才本事如何,虽然太夫人在信中提及了,但他并不全信。
程普据实道:“这个琴痴长得和大公子一样人材出众,年龄也相当。弹得一手好琴,也会些武艺。据说家中原是富贵人家,只因战乱,流落至此!”
孙坚不吭声了,背着手,在帐中来回踱步。半响,自语道:“看来此家奴也算勇烈果敢,与策儿倒真有几分相似!”
“这小儿虽勇烈果敢,却狂妄自负,连末将都不放在眼里!一度与末将大打出手!”程普语中有几分愤慨。
孙策笑了笑道:“大凡勇武之人多有些傑傲不训,无关紧要!”忽然敛住笑,道:“虽然如此,孤也无须为他去哀求袁公路!袁公路一直打着孤的传国玉玺主意!依我看来,袁公路必会要孤以玉玺交换!此事就不要管他了!”他被朝庭封为乌程候,故时常以“孤”自称。
程普道:“主公所言极是!末将赞同!”
“但,”孙坚脸上又浮现犹豫的焦虑的表情,背着手来回急急地踱着步子道:“我需得向夫人和策儿交代!况且,那个小家奴如在我军中效力,不也壮我军中之势?”
他忽然停下踱步,对程普道:“我给袁术修书一封,你派人连夜送往家中,要策儿持此信面见袁术,请袁术放人!放或不放皆由他,我只尽力便可了!”
程普:“遵令!”
程普派的人连夜出发,第二天快马赶到寿春孙家府上,将信交给太夫人。信是写给袁术的,无非是请袁术看在他的面子上放了琴痴。吴太夫人和孙策见孙坚并没有亲自出马搭救,未免有些失望。
孙静道:“策儿!我看,我们已经尽力了,你就拿着这信去找袁术,他要放人便放,不放也就罢了!”
孙策坚决道:“叔叔!琴痴是忠心护主方才被迫杀人的!我不能让他被袁术杀害!”
一直在旁边沉思着的小孙权发话了:“母亲!哥哥!我看不妨多带些金银礼物去恳求袁术!袁术贪财!以父亲的面子,加上这些礼物,或许有些希望!”
太夫人点头道:“嗯!这倒是个好办法!策儿!你看怎样?”
孙策高兴地看了看孙权,点点头:“不妨试试吧!”
当天,孙策拿着孙坚的信去了寿春袁术的将军府上。李柱子和一个家奴担着金银和丝绸等厚礼跟在后面。
袁术在大将军府里召见了他。刘勋也在一边作陪。双方分宾主坐下后,孙策说明来意,送上孙坚的书信。袁术草草看了书信,扔在一边,目光扫过孙策身后李柱子和一个家奴抬进的担子,眼睛迷成一条缝,几分感叹道:“哈哈哈!没有料到孙公子对一个家奴如此厚爱!”
孙策微微一笑道:“这琴痴虽是一个家奴,但为小侄挺而犯法,可算忠勇之士!而况,他武艺出众、知书达理、精通音乐,可谓难得人材!这样的人材,不光小侄想倾力救他一命,就是袁伯父也定不忍心杀他的!”
袁术笑了笑,道:“世侄所说,孤岂有不知?只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就是人材与忠勇之士,也不例外!”
孙策笑道:“侄儿知伯父执法严峻公明,故备了点薄礼,请袁伯父网开一面!”
袁术冷笑道:“贤侄!这金山银山孤并不稀罕!孤稀罕的乃是你父的传国玉玺!侄儿莫非不知么?”
孙策知他会出此言似的,稳稳一笑,道:“袁伯父!传国玉玺非父命不得送诸他人!此事伯父自与家父相商好了!家父有书信在伯父处,伯父不妨修书家父商讨此事!小侄儿辈怎好管大人们事!侄儿只是恳求伯父放还家奴琴痴罢了!”
袁术被他堵得一时说不出话,愣了一下,似乎觉得再逼也无益,就自我解嘲似地笑道:“也是!也是!这是我与文台间的事!”又看了看孙策后面的几担金银丝帛,道:“贤侄,看在你父亲面上,本将军答应不杀琴痴!但需关上几日,以平我手下军士怒气!过两日便放了他!”
孙策赶紧道谢,并提出去看看琴痴。
袁术看一看刘勋。刘勋知他意思,赶紧道:“公子!主公已经答应了过两日就放了琴痴!足下现在去看琴痴,如让彭司马手下的军士知道了,岂不又要迁怒于主公?”
袁术跟着打哈哈:“是啊!是啊!贤侄!就不用看了吧!哈哈哈!”
孙策又恳求了一会,袁术仍不答应。孙策只好悻悻地起身告辞了。
孙策走后,袁术令刘勋再去说服周瑜。
“这个家奴一定要为我所用!你务要在本将军放还他之前将他劝过来!”袁术命令道。
刘勋眼珠转了转,故做为难道:“主公!卑职已经劝过多次了!这小儿口气硬得很!”
袁术恨恨道:“那你也来硬的!”
刘勋:“杀了他?”
袁术气眼露凶光,望着前方,阴沉地说:“既是人材,就不可为他人所用!孤不能用,就要杀掉他!上回让张昭跑掉,孤已后悔莫及!你先尽力劝!劝不动了,便杀之!”
刘勋应道:“遵令!主公!”跟着一脸阿腴之色道:“主公英明!卑职一万个也赶不上!”
袁术自负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