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你不明白。我们会遇袭的。再这样下去,我们他妈的会有大麻烦的。”
就连指挥官们也渐渐失去耐心了。
——“斯科蒂(米勒),汇报你们的最新情况。”哈瑞尔中校问道。
除了几次返回基地短暂加油外,哈瑞尔和空中任务指挥官汤姆·马修斯中校坐着他们的指挥控制“黑鹰”直升机,在城市上空盘旋了一整夜。
米勒回复道:
——“收到。他们想把坠机机体扯断。目前还没成功。”
——“收到。你们只剩大约一小时的时间了,天就要亮了。”
眼下,在摩加迪沙的这两个街区内及周围,已经聚集了三百多名美国兵,这还只是先头部队,整支车队浩浩荡荡延伸出了半英里远,一直排到了民族大街上。这令刚刚抵达的第十山地师的官兵们感到了一种安全感,但历经了整夜战斗的游骑兵和三角洲队员却丝毫没有这种感觉。筋疲力尽的突击队员们惊讶地看到常规部队的家伙们竟叼着烟卷斜倚在墙边,在他们刚刚经历过敌人狂风暴雨般炮火袭击的街道上聊天。对贺威,也就是那个曾对游骑兵深感失望的三角洲小分队队长来说,这群人简直与这种场合格格不入。要等这样的人把埃尔维斯的尸体弄出来,每个人都开始担心了。
一次爆炸撼动了斯特宾斯的装甲运兵车,车里的人开始愤怒地咆哮。“赶紧他妈的开出去!”一个人尖叫道。罗德里格兹呻吟着。斯特宾斯和赫德轮流帮着机枪手举高输液袋。他们就像一块块拼图被紧紧塞进了这块局促的空间里。爆炸后不久,巨大的金属车门开了,一名第十山地师的战士肘部中了弹,被人用担架抬了进来。他撞到地板上,疼得尖叫起来。
“真令人难以置信!”他大叫着。
马来西亚驾驶员一直扭着头看,想让他们平静下来。“现在,随时,医院。”他不时回答着。
安置好新来的伤员,威尔金森重新靠着车厢坐下,透过观察孔,他看到黑暗开始从东方的天空慢慢消褪。炮火声逐渐增强起来。越来越多的子弹“乒乒乓乓”地打在车身上。
曾经迫不及待想要登上巨大装甲车的伤员们,现在则祈祷着赶快离开。他们感觉自己就像是待宰羔羊。古德尔只能透过一个小小的观察孔瞥视外面的情况。车厢里太热,人都快虚脱了。他摘下头盔,解开防弹背心,但收效甚微。大家全都坐在黑暗狭小的空间里,安静地面面相觑,等待着。
“你知道现在我们该干什么吗?”一名受伤的三角洲队员提议,“我们应该把车门稍微开大一点,那样的话,要有火箭弹飞进来,我们至少还能被炸飞出去。”
日出前一小时,指挥控制直升机向联合作战中心汇报了最新情况:
——“他们计划把遗体旁边的仪表盘割开。什么时候完成还不确定。”
——“好的,确定能把尸体弄出来吗?”加里森询问道。“我要现场的参谋军官或是连排领导给我一个诚实认真、准确真实的估计。完毕。”
米勒回答道:
——“收到。估计要把尸体弄出来还得二十分钟。”
加里森说道:
——“收到。我知道大家尽力了。我们将坚持到底,直到完成任务。完毕。”
东方的天空渐渐亮了起来。看着昨晚自己所处房间里的惨状,上士尤雷克简直惊呆了。阳光照亮了屋内的一摊摊血迹。他探头到院外,见远处路上到处都躺满了索马里人的尸体。其中一具年轻人的尸体更是明显前前后后被车碾压过好几次了,那一定是想扯开坠机机体的美军车辆造成的。令尤雷克尤其悲伤的是,在马里汉大道的一角,他看到了那头驴的尸体。就是昨天那头不可思议地冒着炮火在街上穿来穿去的驴。它的尸体仍拴在大车上。
在堆在装甲运兵车顶的尸体中,贺威注意到了一双尺码极小的突击靴。整个队伍里只有一个人穿这么小的靴子。那就是厄尔·菲尔莫尔。
大家都明白,他们短暂的喘息就要结束了。日光会把索马里人重新带回到室外。斯蒂尔上尉站在院子门口,不由自主地不停看着表。他肯定看过有几百次了。他无法相信自己竟然还没动身。地平线开始发红。为了取回一人的尸体而将三百来人置于危险之中,这是一种高尚的姿态,但绝不是一种理智的行为。终于,在日出时分,那项严酷的工作完成了。
——“亚当64(加里森),这里是罗密欧64(哈瑞尔)。马上出发,完毕……安放炸药,准备出发。”
这时,对于已经连续战斗了十四个小时的游骑兵和三角洲队员们来说,又一件令他们震惊的事发生了。车上竟没有足够的地方容纳他们。第10山地师的士兵们刚登上车,焦虑不安的马来西亚驾驶员就开动了,剩下的人都被抛在了后面。他们将不得不沿着杀来的路线跑回去。
此时是10月4日星期一,早上五点四十五分。太阳已经升到了屋顶。
就这样,他们跑了起来。起初,他们打算跟着车队跑,以便得到一些掩护。但不想马来西亚驾驶员竟加速开走了。
斯蒂尔还背着无线电,与佩里诺并排。八名游骑兵排成一列跟在他们后面。再往后是三角洲队员、战斗搜救小组以及一些其他人。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当拖在队伍最后的人刚在小坡顶右拐过来,他们便惊讶地发现前面的人已经撤出这片区域了。
尤雷克背着杰米·史密斯的装备吃力地奔跑。没人愿意碰那些装备,那就好像是在承认史密斯已经永远地离开了他们。整支部队沿着当初进入的路线跑着,在每一个路口稍作停留,互相提供火力掩护,然后又一个接一个地飞奔过去。他们刚一起步,敌人的射击就开始了,几乎和昨天下午一样猛烈。游骑兵们边跑边朝每一扇门窗和交叉街道射击。斯蒂尔感到双腿像灌满了铅一般沉甸甸的,步伐只有平常速度的几分之一,但是他仍在尽全力快跑。
等到了最初空降的位置时,一股毁灭性的火力从奥林匹克饭店前那处宽敞的路口向他们直扑而来。中士兰迪·拉马戈里亚看着子弹噼里啪啦地打在几个街区前方的装甲车身上。我们要从那儿穿过去?这简直跟昨天一样糟透了。硬着头皮刚跑到那里,他便感到肩膀被猛地撞了一下,就好像被人用一只长柄大锤砸了一般。他并没倒下,只是顿时僵住了。几秒钟后,他才回过神来。他还以为是什么东西掉下来砸在了他身上,仰头往上看了看。
“中士,你中弹了!”和他并排跑着的专业军士卡雷特喊道。
拉马戈里亚转头望去。卡雷特的眼睛瞪得溜圆。
“我知道。”他说。
他深呼吸了几下,试着抬了抬手臂。还能动。也没感觉到疼。
子弹击中了拉马戈里亚的后背左侧,在上面钻出了一个高尔夫球大小的洞,然后又贴着肩胛骨蹭了过去,在卡雷特的袖边划了道口子,把他原本缝在那里的美国国旗扯了下来。
“你没事吧?”一名三角洲医务兵从街对面向他喊道。
“没事。”拉马戈里亚答道,他继续跑。他怒火中烧。在他看来,眼下的境况是那么的荒诞不经。他无法相信自己,堂堂美国陆军游骑兵中士兰迪·拉马戈里亚会被某个无足轻重的索马里白痴击中。他要么活着离开这座城市,要么就要这座城市的至少一半人口陪葬。他向眼前的所有人,所有东西疯狂扫射。他奔跑着,流着血,淌着汗,开着枪。窗户,门廊,巷子……尤其是人,都是他的目标。枪口下的人全都倒下了。这已经是一场混战了。所有有序撤退的表象已经不复存在。人人都在慌乱逃窜。
专业军士纳尔逊的耳朵还是听不到任何声响,他和二等兵尼瑟瑞并排跑着,后者的右臂在昨天下午受了伤。纳尔逊非但抱着自己的M-60机枪,还背着尼瑟瑞的M-16。两人奋力跑着,纳尔逊向看到的每一个人开枪。他从没感到过如此恐惧,甚至在昨天战斗最激烈的时候也没有。他和尼瑟瑞几乎落在了最后,他们害怕在这场疯狂的赛跑中会被落下或者干掉。但尼瑟瑞跑得很艰难,这严重影响了他们的速度。交叉掩护通过路口时,他们本该停下来接替对方,为另一组战友提供火力掩护,但他们却径直跑了过去。
贺威一脚踹开了路边一栋房子的大门,所有人都涌了进去,补充弹药,稍事休息。米勒上尉走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命令继续前进。贺威在房里转了一圈,再次检查了每个人的状况和武器弹药,然后又带着大家重返街道。他端着CAR-15和霰弹枪同时开火。前方不远处,装甲运兵车上的枪手们正在向所有目标射击。
二等兵弗洛依德奔跑着,他那条被撕烂的裤子在风中忽闪着,腰部以下几乎全都裸露在外,他感到自己无比脆弱和滑稽。这时一阵巨大的闪光和爆炸将弗洛依德掀翻在地,身旁的医务兵斯特劳斯也一下没了踪影。待他回过神来,仔细寻找斯特劳斯时,周围一团烟雾正逐渐散去。没有斯特劳斯的身影。
沃森中士一把抓住弗洛依德的肩膀,他的头盔歪到了一边,眼睛也朝同一边斜视着。
“斯特劳斯呢?”
“炸没了。”
“炸没了?什么意思?”
“就是被炸没了。”
弗洛依德朝医务兵刚才的位置指去。只见斯特劳斯拍打着一身的尘土和草叶从一堆杂草里钻了出来,头盔歪斜着。他低头看了眼弗洛依德,立刻又跑了起来。刚刚是一发子弹击中了斯特劳斯防弹背心上的闪光弹,爆炸将他震飞到了草丛里。所幸人没有受伤。
“快跑,弗洛依德。”沃森喊道。
他们不停地奔跑,边跑边开枪,穿过破晓的黎明,越过猛烈的炮火。子弹溅起的土末与碎块朝他们砸来,火箭弹引发的冲击波将他们掀翻在地,耳边回响着直升机的“隆隆”声,脸旁还不时涌过爆炸产生的阵阵热浪,就连肺里的空气似乎都会被瞬间吸光。手中的武器发出清脆的刮擦声,就像有人撕开了一张张厚布。他们竭力想甩掉这座城市以及自己身上的那股油腻气味,尽量不去理会干涩的嘴里尘土的味道,但身上的迷彩服已经沾满了一块块浅褐色的血迹,头脑里更是充斥着死去或重伤的战友们的新鲜记忆,整场噩梦竟如此漫长得让人无法忍受。他们无法相信,强大骇人的美利坚合众国陆军,竟令他们陷于敌人的重重包围之中,然后又在如此紧要的关头抛下他们绝尘而去,任凭他们冒着枪林弹雨独自奔逃。怎么会这样?
拉马戈里亚凭着最后仅存的一点肾上腺素拼命奔跑着。他边跑边射击,嘴里还不忘诅咒着这一切,忽然,他闻到了自己血液的味道,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第一次感到一股钻心的剧痛。他坚持继续迈开双腿。快到哈瓦迪大道和民族大街的路口,也就是奥林匹克饭店以南五个街区远处时,他忽然望见了一辆坦克,跟着便是由装甲运兵车和“悍马”组成的车队,还有一群身着沙漠迷彩的人们。他欣喜若狂地猛奔过去,接着就失去了知觉。
在摩加迪沙志愿者医院里,外科医生阿卜迪·埃勒米浑身沾满了鲜血,已经筋疲力尽了。从昨天傍晚开始,便有伤员和死者源源不断地被送来。开始只是三三两两的。炮火仍在继续,车辆无法在街道上行驶,于是病人都是被抬来或用手推车推来的。城市里到处都是燃烧的路障,美国人的直升机在低空盘旋射击,几乎没人敢冒险跑出去。
战斗开始前,这座医院几乎是空的,此处靠近机场旁的美军基地。而战事一起,大多数索马里人更不敢到这里来了。然而,到当天结束时,也就是10月4日星期一的晚上,这里的五百张床位都已爆满。另外还有一百多名伤员排在走廊里等候治疗。志愿者医院并不是这座城市里最大的医院。在迪格佛医院,死伤人数更加庞大。大部分内脏受伤的都会死掉。就医延误——更多的人是在今天,而不是昨天被送来的——导致了伤口感染,医院能够提供的抗生素已经根本不起任何作用了。
志愿者医院里,有着三张床位的手术室整晚都在忙碌,一刻也没有空下来。埃勒米和其他七名外科医生组成的医疗队根本就没合过眼。日出前,他已经辅助完成了十八例大型手术,而走廊里很快又挤满了更多的伤者,数十个,数百个,甚至更多。这里简直血流成河。
早上八点,他终于走出了手术室,坐下喘口气。医院里到处都是绝望的人们,尖叫声和呻吟声此起彼伏,令人毛骨悚然。个个都是肢体残缺,血流如注,正在死亡边缘痛苦挣扎。医生和护士从一个床位奔到另一个床位,尽力想挽救一条条生命。埃勒米坐在一条长椅上静静地抽着烟。一名法国妇女见他不动声色,便愤怒地冲上前来。
“你不能帮帮忙吗?”她大吼道。
“我无能为力。”他回答。
她气愤地跑开了。坐着抽完了烟,他起身又回到岗位上。接下来的24个小时恐怕又是不眠的一天。
一大早,美军走后,阿卜迪·卡里姆·穆罕默德就离开了朋友的住所。前一天,被美国大使馆早早打发回家后,他匆忙跑到了战场,亲眼目睹了巴卡拉集市周围的混战。战斗太激烈了,他躺在朋友房子里的地板上,整晚都没有合眼,听着外面的炮火声,看着一阵阵爆炸照亮夜空。
天亮后,当游骑兵杀出一条血路向外突围时,枪声又骤然大作起来。接着,又停下来。
大约一小时后,他壮着胆子走了出去。一名妇女倒在马路中央。她是被直升机喷射的子弹击中的。这不难分辨,因为只有直升机上挂着的机枪才会把人体撕成碎片。她的胃和其他内脏都从体内流了出来,摊在路面上。还有三个死去的儿童,年纪都还很小,直挺挺地躺在路上,面色灰白。他看见一个老人面朝下趴在街上,尸体周围的一大摊血已经凝固了。老人身边是他的驴,也已经死了。阿卜迪数了数老人身上的弹孔。一共有三处,上体两处,腿上一处。
凌晨时分,律师贝希尔·哈吉·优素福被再次响起的枪炮声吵醒了。他好不容易才睡了几个小时。枪声停后,他跟妻子说要出去看看,便抄起了相机跑出房子,他想拍下发生的这一切。
马路上倒着几头死驴,奥林匹克饭店周边的建筑都遭到了严重的损毁。街道和建筑上血迹斑斑,仿佛刚有一只脱缰的猛兽闯过一般,不过大部分的尸体都已经被搬走了。他沿着曾有游骑兵作战的一条街道走着,随手抓拍了几张照片,还看见了第一架坠落的“黑鹰”直升机,美国人走时放火烧了飞机残骸,现在只剩下一副空壳了。再往前走,是数辆烧焦了的马来西亚装甲运兵车和“悍马”,其中一辆的车体还零星冒着火苗。
这时,贝希尔听到了一大群人兴奋骚乱的声音,他们唱着歌,叫嚷着不停欢呼,于是他也好奇地跑了过去。
那些人找到了一具美国兵的死尸,正搁在手推车上运来。死者被扒光了衣服,只剩下一条黑内裤,瘫软地后仰着,双手拖在地上。他浑身都是凝结了的血块,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平和而冷漠。胸口和胳膊上布满了弹眼,身上还捆着绳子,只有一张皱巴巴的铁皮半遮半掩地挡住了他的身体。随着手推车进入街道,围观的人群也越来越多。人们对着尸体伸手抽打,拿棍捅戳,抬脚踢踹。
“为什么到这儿来?”一名妇女尖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