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尔逊还聋着,压根没听到炸声。自从托姆布雷贴着他脸端着SAW机枪狂扫一通之后,他的耳朵便一直嗡嗡响个不停。纳尔逊扫了一眼周围的惨状,难以相信自己竟然如此幸运。他怎么可能没中弹?那一刻,那感觉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是不是上帝显灵了?死神就在周围出没,这令他从未如此真切地体会到活着的感受。他一生中曾有过数次和死神擦肩而过的经历,比如有次就有辆汽车突然飞速绕过一个急弯,差一点就和他迎面撞上了。今天他也有同样的感觉,街对面手雷的爆炸传来了一股股热浪,仿佛死神正在他面前喘着粗气,一阵接一阵,持续了三个多小时,从未间断过。唯一可与之相提并论的恐怕只有冲浪了,当他身处席卷而来的海浪之中时,周围除了飞快的滑动便是巨大的能量,他被一股惊人的力量裹挟着向前,而他所能做的,只有全神贯注,掌握好平衡,乘风破浪而出。冲浪爱好者们把这叫做绿色波管。战斗是通往波管的另一扇门。它能激发你的大脑和身体进入完全警醒的状态。到了街上,他也不再是肖恩·纳尔逊,他和世界没了任何联系,没有账单要付,也没有感情纠缠,什么都没有。他只是个尽全力活下去的人,他要撑过一秒又一秒的时间,呼吸一口再一口的空气,因为他心里清楚,每一秒钟,每一口气都可能是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感觉自己变了。谁都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死,他也不例外,可眼下赤裸裸的残酷现实还是在他思想里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迹。死亡不再是令人恐怖的事,它更像是一种解脱。死亡令他更加真切地体会到了生存。对于那些在街上被自己杀死的人,他已不抱一丝怜悯之心。那些人也曾想要他的命。他为他们的死和自己的活而感到兴奋。
爆破后,伤员们一个个自己转移进了那座大些的房间,而柯林斯上士无法自己走动。于是他们先把他捆绑固定好,再侧斜着担架一点点地递到那头去。柯林斯看着自己被五花大绑起来,抗议道:
“哥们,我都断了一条腿了!”
“对不住了,”兰博告诉他,“我们得把你弄过去。”
大家小心翼翼地将他连同担架一起往对面送去,但柯林斯还是疼得大叫起来。
“公牛”布里利的遗体也被固定在担架上抬了过去。当天早些时候,纳尔逊还见到他在机库里玩牌大笑的样子。可现在,他的头已经在坠机中被齐整地割开了,切口贴着下巴从一只耳朵延伸到另一只。身体还保持着温度和些许汗水,但脸色灰得吓人。伤口足有一英寸宽,已经不再往外流血了。在往担架上搬运他矮小结实的身体时,他的头重重地向后仰去,让人不寒而栗。兰博还记得他穿着紧身短裤奔跑的样子,那曾是个多么强壮有力的男人啊!上帝啊,今天真是个悲惨的日子。大家一起用力将他抬过了墙上的洞,随后,兰博也爬了过去,把遗体从担架上又拖了下来,倚墙扶正了身子。这名飞行员的头忽然粘糊糊地撞到了墙,兰博感到一阵反胃。他赶紧又改平放在地上,以防过会儿遗体僵硬后在腰部折弯。
阿卜迪亚兹·阿里·亚丁在黑暗中静静等着。游骑兵们正在他家院里走来走去。透过屋顶被坠机砸开的缝隙,他望见了天上的星星。游骑兵还在树上和房顶挂上了红灯。他从没见过那样的灯光。外面街上的枪声依然猛烈,好像四面八方都在射击。直升机呼啸着从低空掠过,弹壳落下砸在屋顶,发出哗啦啦的声音。他听到院子里的美国人正用无线电对直升机喊话,引导火力。
他不知道哪一样更危险,是还和隔壁的游骑兵一起老实呆在房子里,还是趁天黑冒着被击中的危险冲出去跑掉。他犹豫不决,直到枪声彻底消失,才终于决定离开此处。
他偷偷翻墙跳到了外面巷子里,一落地便发现脚下正躺着四具死尸,两男一女,还有一个小孩。他撒腿便跑,没出多远,一架直升机便在他身后呼啸着追来了,子弹打得地面尘土飞扬,土块在墙上乱溅。他低着头猛跑,竟然奇迹般地躲开了射杀。
马里汉大道对面,蒂姆·威尔金森,也就是那名空降兵,此时正忙着照料米勒上尉队里的伤员。他拿了把手枪蹲坐在门口。街上偶尔会迸出几声枪响。“小鸟”也会时不时飞来支援,将窗外天空照个通亮。
斯特宾斯擦了根火柴想点烟,威尔金森见状惊讶地提着手枪转过身来。
“就点个烟头抽口,中士。”
一阵沉默过后,两人相视一笑,心有灵犀想到了同样的事情。
“我知道,我知道,”斯特宾斯说,“吸烟有害健康,是吧?”
深夜,诺姆·胡登、约翰·伯斯威尔、还有乔恩·黑尔带着其他三角洲队员和沃森中士手下的一队游骑兵一起,离开了斯蒂尔上尉所在的最南边的院落,闪身躲进了北面的窄巷子。那里正是下午时菲尔莫尔尸体躺着的地方。他们觉得形势已经缓和了些,现在完全可以按照米勒上尉之前的要求,前去占领马路对面街区北端拐角处的那栋建筑了。只要能过去,那条东西走向,将两支部队分割压制的宽巷子便能完全处于他们的火力覆盖之下了。这次转移让院子里只剩下了斯蒂尔、伤员以及四五名尚具战斗力的士兵,这些剩下的人不想再走了。
游骑兵其实也都不想走。一名中士说什么都不肯离开院子,就是斯蒂尔直接下了命令也没用。他辩称有东西擦伤了眼睛,退缩不前,于是便被留了下来,得了个照顾伤员的差事。
托马斯和沃森中士跟着三角洲队员潜入了夜幕下的街道,身后跟着弗洛依德、库尔斯、卡雷特以及其他几个人。弗洛依德见门外街边躺着一头死驴,便蹲在后面隐蔽起来。三角洲队员迅速穿过胡同,顺着一扇离地三英尺高的窗户,翻进了拐角建筑里。待弗洛依德进入巷子,菲尔莫尔的遗体已经被他们从窗口搬进去了。他的脚底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摔倒后发现地上正扔着菲尔莫尔的CAR-15。他捡了起来,枪上干了的血迹从手上剥落。旁边还散落着菲尔莫尔的头盔和无线电耳机以及其他一些装具。正当他一样样拾掇着时,沃森从窗口探出身来。
“你他妈的忙什么呢?弗洛依德!赶紧放下。快进来!”
弗洛依德带着这些东西,吃力地往窗里爬。沃森见势赶快帮忙拉了一把。进屋后,他定睛一看,这里比之前的院子大多了。月光下,菲尔莫尔的遗体正静静地躺在中间。战友们将他的胳膊捆在了身体两侧,两脚并拢绑在一起,这样搬起来省事些。从这扇窗口向巷子另一侧望去,能看见对面墙上也有一扇窗户,那堵墙后正躲着刚刚分开的伤员们。他们敲碎了玻璃,以便直接喊话。
三角洲队员在这片新区域周围放置了几个红外闪光灯,为直升机做好标识。弗洛依德在院子里转了一圈,见有一个55加仑的大桶正摆在一支滴着水的龙头下,里面盛得满满的。他凑过去闻了闻,不是汽油,又用手指蘸着尝了口。是水。虽然库尔斯和其他人都曾被严厉警告过不要饮用当地水,医生也曾告诫说那水会令他们很快染上重疾。可库尔斯此时想,让医生见鬼去吧。管他呢,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有病明日医,先爽了再说!他装满水壶,猛灌上几口,畅快滋润了就要冒烟了的喉咙。
随后,他和胡同那侧屋里的拉马戈里亚中士开始用扫帚来回传递水壶。拉马戈里亚收齐了所有能找到的空壶,然后把扫帚棍穿过连接着壶顶塑料盖的提手,挑着送到了对面。弗洛依德再到桶里将这些壶一一装满,原样递回去。
忙完后,他和卡雷特坐在地上,小声聊起天。见三角洲队员已经分散守到了各处门窗口,他们也就无事可做了。月亮高高挂在天上,洒下柔和的光亮,照在院子里菲尔莫尔的尸体上。卡雷特一个劲地看表。弗洛依德只好绕着院子来回晃悠,他的裤子眼看就要从裤裆部分扯开了。在地上脚边,他发现了一个全新的M-16枪箱。
“嘿,卡雷特,来看看这玩意。”
他们之前听说,索马里人拿的武器都是些古董级的破旧枪支。可这个箱子上还能见到包装时涂的机油。
卡雷特感觉无比无聊。他几乎无法相信这一点,在战斗中感觉无聊?怎么可能?整个环境都很怪,奇怪得令人难以置信。要是回去讲出来肯定没人信。头顶回响着直升机的扫射声,外面还传来了大规模救援车队开进时和索马里人交战的枪炮声。
“嘿,弗洛依德。”
“嗯?”
“我有个想法。”
“什么想法?”
“想不想撸一炮?”
弗洛依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卡雷特竟然建议他们俩都来射一炮。不过在游骑兵队伍里,大家都喜欢吹嘘自己在哪些异国他乡留下过精虫。有人自称在泰国,有人夸耀在埃及,还有人声称在C-5飞机上撸过。
两人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