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业军士斯波尔丁仍坐在第一辆卡车的副驾驶座上,把他的步枪探出窗外。突然,他惊讶地看见双腿旁闪过一道光,就像一道激光束穿过车门,射入了他的右腿。一发子弹刺穿了车门的钢板和摇下的车窗玻璃,带着玻璃碎片和钢渣一起钻入了斯波尔丁的大腿,从膝盖一路向上钻到了臀部。这道射穿车门的光柱重重刺伤了他。他大声尖叫起来。
“怎么了,你中弹了?”马多克斯大声问道。
“是啊!”
紧接着,又一道光射了进来,钻进了他的左腿。这次,斯波尔丁只感到一记重击,却没感到疼。他俯身紧捂住右大腿,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涌出。他既悲伤又吃惊。那道光线是怎么射进左腿的?他仍然没有感到疼痛。他甚至不想去看伤口。
接着,马多克斯大叫道,“我看不见了!我看不见了!”
驾驶员马多克斯的头盔歪到了一边,眼镜也被撞得斜挂在脑袋上。
“戴好眼镜,笨蛋,”斯波尔丁说道。
马多克斯被击中了后脑。子弹打在了头盔上,头盔救了他的命。但是子弹带来的强大冲击力仍然使他暂时失明了。卡车失去了控制,继续向前开着,斯波尔丁双腿都受了伤,无法挪动抓住方向盘。
炮火中,他们不能停下来。他只好大声指挥马多克斯控制方向。马多克斯的双手还紧握着方向盘。
“左转!左转!马上!马上!”
“加速!”
“减速!”
卡车左摇右晃,跌跌撞撞地向前开着,不时撞到路旁建筑的边角,还碾过了一个拄着拐杖的索马里人。
“是什么?”马多克斯问道。
“别操心了。我们刚轧了一个人。”
两人都大笑了起来。他们没有感到遗憾,他们已经超越了恐惧。直到马多克斯停下车,他们两个仍在笑着。
一名三角洲队员,中士迈克·福尔曼从后车厢跳下车,跑上前来,打开了驾驶员一侧的车门。驾驶舱里已经溅满了鲜血。
“天啊!”他说道。
马多克斯斜倒在斯波尔丁身上。斯波尔丁也正忙着处理自己的伤口。他的左膝盖上有个相当圆的弹眼,身上却没有子弹射出口。很明显,子弹在撞击了车门和车窗玻璃后分裂开来,只剩下弹壳从他的膝盖钻了进去。接着与膝盖骨的撞击大大减弱了它的威力,最终从皮肤下滑过,卡在了关节的一侧。子弹的剩余部分打在了他的小腿上,鲜血直流。斯波尔丁将腿抬起架在仪表盘上,对一条腿进行了包扎。接着又把步枪倚在汽车侧窗框上,更换弹夹。福尔曼跳上来开动卡车,斯波尔丁又能恢复火力了。他向所有移动的东西开火。
战斗开始不久,二等兵克莱·奥西克的手臂就受伤了。为了给“悍马”后车厢的重伤员们腾地方,他跳下车厢,朝第二辆卡车跑去。卡车上有人伸手想把他拉上车,但奥西克伤在手臂,抓不牢任何东西。失败了几次以后,他跑到了驾驶室,专业军士亚伦·汉德走下车,让他挤在了自己和驾驶员,二等兵理查德·科瓦莱斯基中间。科瓦莱斯基是个来自德克萨斯州的瘦小伙。大家都叫他“字母表”,因为他们都不愿意读他那个发音复杂的名字。
科瓦莱斯基是新来的,非常安静。他刚交往了一个女孩,正准备结婚。他一直念叨说,几个月服役期满后就离开游骑兵团。他的班长一直想说服他留下。奥西克钻到他旁边没几分钟,一发子弹就打中了科瓦莱斯基的肩膀,将他狠狠地摁到了椅背上。他迅速查看了一下伤口,又挺直身子紧握住方向盘。
“字母表,要我来开吗?”奥西克问道。
“不用,我没事。”
正当奥西克费劲地为驾驶员包扎他流血的肩膀时,一枚火箭弹袭来了。火箭弹从车厢左侧钻了进来,把科瓦莱斯基的左臂生生从身体上撕了下去,接着又进入了他的胸膛。它没有爆炸。两英尺长的火箭弹卡在了科瓦莱斯基的身体里,火箭弹的安定尾翼露在他已被炸掉的左胳膊下方,弹头则从他身体的右侧钻了出来。他当场不省人事了,但还活着。
无人驾驶的卡车随即向前面车的尾部撞去。那辆车的后车厢里装着囚犯,前面的驾驶室里则挤着福尔曼、马多克斯和斯波尔丁三人。猛烈的撞击把斯波尔丁撞到了侧门上,接着卡车横冲直撞地冲进了一面墙里。
奥西克被撞晕了过去。他被专业军士汉德摇醒,大吼着他们必须赶快出去。
“车起火了!”汉德喊道。
驾驶室里浓烟密布。奥西克能看到“字母表”身体里火箭弹的引信似乎还在“咝咝”地燃烧着。卡在他胸膛里的火箭弹并没有爆炸,但有其他什么东西炸开了。可能是科瓦莱斯基防弹背心里的闪光弹,或者是火箭弹的推进剂。汉德从他身旁的门跳了出去。奥西克伸手去抓科瓦莱斯基想把他拖出来,但他浸满鲜血的衣服上只是挂着一些支离破碎、残缺不全的躯干。奥西克只好跌跌撞撞地冲到街上,发现自己和汉德的头盔都已经被炸飞了。汉德的步枪也被炸坏了。他们麻木地挪动着身体,甚至有些头晕眼花。死神顷刻间与他们擦身而过,夺去了科瓦莱斯基的生命,掀掉了他们的头盔,而实际上却没有伤到他们一根汗毛。汉德的左耳听不到声音了,但也仅此而已。两个人在路面上找到了他们的头盔——很明显,爆炸的气流把它们从车窗里抛了出来。
汉德还发现了科瓦莱斯基的一节前臂。只剩左手和一小部分手腕。他捡了起来,跑到三角洲队员放置科瓦莱斯基的“悍马”车旁,将它放回到了受伤战友的裤兜里。
奥西克头晕眼花地爬进了另一辆“悍马”车。再次出发后,他开始用那只没有受伤的左手在车板上摸索,捡拾之前卡壳退出来的子弹。奥西克把它们重新递给那些仍在射击的战友们。
好几辆车上的弹药都用光了。他们消耗了足有上千发子弹。24个索马里战俘中,已经有三个中弹身亡了,还有一个受了伤。剩下的卡车和“悍马”的后车厢里早已满是鲜血,滑腻腻的。地板和车壁上粘着一块块人体内脏组织。头辆“悍马”右侧的两个轮胎也被打爆了。在这种情况下,汽车还在勉强开动,但却远远无法达到正常速度。车队里的第二辆“悍马”几乎完全废掉了。它的一个轮轴无法转动,一直在地上拖着走。这辆“悍马”现在完全是靠它后面的五吨卡车在推动着前行。而后者正是被火箭弹击中,害死科瓦莱斯基的那辆卡车。车队里的第三辆“悍马”,也就是“海豹”队员驾驶的那辆货运“悍马”,有三个轮胎被打爆了,车身也布满了弹孔,看上去就像一块多孔海绵。“海豹”队员霍华德·瓦斯丁的双腿都中弹了,他把它们搭在仪表盘上,在汽车前盖上伸展开来。还有几辆“悍马”正在冒烟。卡尔森的车侧面被手榴弹击中,咧着大口,四个轮胎全瘪了。
火箭弹击中科瓦莱斯基后,紧跟在后的车辆全都被迫停了车。在噪音和混乱的干扰下,麦克奈特的领头“悍马”车里却没人注意到这个情况。因此,他们那辆车仍以每小时20英里的速度,孤零零地向三军大道开去。侦察直升机这时指示他们右转,地面车队已经向回开了大约七个街区,第二次经过了坠机地点,目前位于坠机地点东面仅一个街区的位置,却苦于找不到一条足够宽的街道左转。当他们抵达三军大道时,席林发现马路上竟空无一人。他们只好右拐开出约40码远,打算再次右转,然后掉头向坠机地点开进。就在这时,席林透过右侧的车窗看到一个索马里人窜到一条巷子里,扛起一个火箭筒正向他们瞄准。
“火箭弹!火箭弹!”他大叫道。
“悍马”枪塔上的重机枪一片沉默。席林转过头去看为什么普林格尔没有开枪,结果发现机枪手正低着头在后车厢里取一箱新弹药。普林格尔抬起双手护住了自己的头。
“快开!”席林朝司机,二等兵乔·哈罗斯基尖声吼道。
可是,哈罗斯基并没有驾车冲过路口,反而冲进那条巷子,朝那个扛火箭筒的人径直撞了过去。一切都发生在一眨眼的功夫。火箭弹发射了。只见一阵浓烟,火箭弹发出“砰”的一声,化作一团火球向他们直冲过来。他惊呆了,甚至都没时间举起武器。火箭弹直直地贴着他那侧的车门滑门而过。他感觉它“嗖”地一下就飞过去了。
“后退!后退!”他大声喊道。
席林端枪便射,普林格尔则回到枪塔继续操纵点五零机枪,过了一会,他们终于肃清了那条巷子。席林转身向后看,担心他们会撞到后面的“悍马”车,这时,他才发现他们的车竟然落了单。哈罗斯基把车开出巷子,返回到三军大道上,在那里,他们调头向西开去,发现车队的其它车辆仍然在他们分开的地方,车头朝北,对前面的主路充满了恐惧,踌躇不前。
自打车队在奥林匹克饭店附近走过那条U形路线后,麦克奈特就陷入了沉默。此时此刻,他似乎清醒过来了。他走下“悍马”,站在车外的引擎盖旁与副排长加拉格尔交换意见。加拉格尔对这场混乱极度愤慨。正当他与麦克奈特面对面抱怨时,一发子弹飞来把他打倒在了路上,恰好跌倒在了席林脚下。鲜红的血液从他的手臂上喷涌而出。席林从没见过颜色这么鲜红的血液。很显然,这是动脉里的血液。鲜血汩汩地不断向外涌。席林将一只手按压在伤口上,另一只手到医疗包里摸索绷带。他尽最大所能帮加拉格尔处理伤口,先用抗菌纱布裹住伤口,然后用绷带紧紧包扎好。在索马里的这些日子,空军伞降救援队员们对所有战士进行了有关战地包扎的额外培训。他们曾用活山羊进行过练习——将山羊打伤,然后让士兵们对其操作,让他们接触真正的鲜血和伤口。这些培训现在派上了用场。加拉格尔回到了车上,而席林留下了他的武器。他需要弹药。
到目前为止,他们已经转了约45分钟。麦克奈特准备放弃这项任务了。目前,地面车队的伤亡人数远远超过了第一坠机点。于是,他呼叫哈瑞尔。
——“罗密欧64,这里是制服64。我们大部分车辆无法正常行驶了。伤亡惨重。前往坠机地点太困难。我们遭到了压制。”
哈瑞尔还在坚持。
——“制服64,这里是罗密欧64。丹尼,你们最好还是返回坠机点。我知道你左转上了三军大道,你们目前状况如何?”
麦克奈特和他的手下受够了。
——“这里是制服64。我方伤亡无数。很多车辆已无法正常运转。我们必须尽快将这些伤者从这里运送出去。”
他们还没有到家。
他们开始前进了。当返回基地的命令终于下达后,每个人都为之振奋。毕竟,他们当中总算有人能活着回去了。
他们找到了列宁大道,那是一条中间设有隔离带的四车道大马路。沿着这条马路,过了K-4环岛就可以回家了。斯波尔丁的指尖开始失去感觉。在这场严酷的考验中,他第一次感觉到惶恐。他觉得自己正在陷入休克。他看到一个索马里小男孩,看起来还不到五岁,手拿一把AK-47冲锋枪顶在髋部疯狂扫射。明亮的火舌从枪口喷射而出。有人开枪击中了那个男孩,他的双腿朝天,仰面摔在了地上,仿佛在大理石上滑倒了似的。这一幕就像电影里或者梦里的慢动作。三角洲部队的驾驶员福尔曼是个了不起的射手。他一手举着枪,一手握着方向盘。斯波尔丁眼看着他放倒了三个索马里人,车速却丝毫没有减慢。他钦佩不已。
他感到自己就像患了脑瘫,双手蜷缩着。
“嗨,哥们,我们他妈的赶紧回去吧,”他说道,“这简直太糟了。”
“你已经很酷了。”福尔曼答道。
“海豹”队员约翰·盖伊的“悍马”现在是车队的头车。他的车身早被子弹打成了蜂窝,冒着烟,只靠三个轮子在缓慢前行。后车厢里,八名游骑兵伤员和乔伊斯的尸体挤在一起。车前,瓦斯丁鲜血淋淋的双腿摊在引擎盖上(他的左脚又中弹了)。瓦斯丁大喊,“带我离开这!”索马里人沿路埋了两个巨大的汽油桶,上面堆满了垃圾、破家具以及其它一些碎片残骸,并把它们全都点着了。战士们不敢将车停下来,生怕一停就再也无法发动,他们于是开着车从那堆燃烧着的废墟上冲了过去,几乎是翻转了过去。不过宽大结实的“悍马”车很快调整了方向,继续向前开去。后面的车也跟了上来。
下午五点四十分。他们已经在街头奋战了一个多小时。车队里的约75个人,包括士兵和囚犯,接近半数被子弹或弹片击中,八人阵亡。随着他们离K-4环岛越来越近,他们强打起精神,准备迎接下一轮更加猛烈的伏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