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乱世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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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楔子——绝非传奇(23)

对于前者,你即使说了,他们也难下笔。深刻反思一个民族素质处于低谷的年代,得有待于眼前的时代的精神英勇无畏地攀上高峰;对于后者,你即使不说,或是你根本未见过面,他们也一样笔走龙蛇,洋洋洒洒,或谓小说,或日纪实文学,君不见《大海作证》、《她从雾中来》、《第四号妃子》……前年春天,你在深圳香蜜湖度假村,有位朋友给你拿来几本海外出版的杂志,连那上面也将你俘了去,在目录栏里给你挂上一个触目而又廉价的标题……

如果说,它们对于不少人来说,是消闲解闷时的一支“KEN工”牌香烟,一段节奏强烈的迪斯科曲子,或者是饭后伸进油腻腻嘴里剔肉丝的一支牙签;那么它们对于你来说,则是一把盐,在你心灵远未愈合的伤口上搓着,揉着,咬着。还是一根铁尺,将你努力挣扎着站起来的身子又嗖地压下了几寸……

生活对你有几分暖色调,可更多的却是冷色块。

你很长时间长吟当哭,以泪洗面……

你总被别人剥夺着什么,剥夺者且冠冕堂皇。

你总被别人侵犯着什么,侵犯者且肆无忌惮。

这一切,似乎无不缘白于你和林立果的名字曾短暂地连在一起……

而林立果,已经在异国的荒原上静悄悄地躺了十七年。

一九七九年,张宁听郑州一位朋友讲,林立衡在郑州。她当即请朋友带了一封信去,“九·一三”事件后,一直多方打听她下落的林立衡收到了,称之谓:“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支红杏出墙来。”立即给她回了信,并请她即来郑州。

她去了。她按林立衡画的一张地形图,找到了她所在的工厂,又径直找到了她的家。林立衡的心依然是那样仔细……

当时林立衡住工厂宿舍三楼的一个套间里。她一进门,林立衡在,张清霖也在,一下时光遽然倒转了八年,恍然回到了北戴河中央疗养院他们三人住的57号楼!

三个人的睫毛都垂下了几秒钟,再扬起来时,每双眼睛里都蓄满了莹莹清泪,脸上同时绽开的是一个彼此会心的,复杂得令人心折的笑容……

三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毕竟五指间汩汩流走的是一去不复返的时光,林立衡昔日娇巧的容颜有些衰老了,可是,体态依然轻巧,神情还是那样深沉,文静中透露几分凄然。让她想起一朵夹在厚书里的失去艳色与水分的花。张清霖好像有点肿,原来挺精神、挺潇洒的一个青年人,现在随便得像一个正在车间里干什么脏活的工人……

在郑州,张宁几乎足未出户,谈自己这些年的经历,也听林立衡夫妇俩的经历——

“九·一三”事件后,所有当时在北戴河的人员里,只有林立衡一个人是单独隔离审查的。开始一段时间,连张清霖也不在她身边。她的待遇也远比张宁恶劣。

一天二十四小时不让出来,厕所也在屋里。她抗议了:“真是比犯人还不如,犯人还要放风!”犹如蚂蚁向一棵大树抗议。她又给周总理写信,写几次,扣几次,批斗几次。久经辗转,总理收到了一封信,做了批示。林立衡在“九·一三”事件中是立了功的,对她的待遇应该好一些……

每天有半个小时放风了。可正逢苦夏,房间里蚊蚋成雷,又不给蚊帐。她又抗议,又写信。好,不是蚊子咬得睡不着觉吗?经研究,可以解决“蚊子问题”。房间门窗封得死死的,在窗子上打个小洞,由外往里喷敌敌畏溶剂。她本来多病,经过几次自杀,又是早产儿,体质几乎尚不如一只蚊子活跃。是的,就是把她当一只蚊子熏的。不几日,皮肤中毒而溃烂,呼吸道、食道中毒感染。直到来了郑州,工厂附近一个药厂的烟筒,若向这边冒烟,她就皮肤过敏,咳嗽不止,不能吃东西……

张清霖知道了,以自己是学医的,而林立衡身体状况一直不好、需要有人护理为由,上书周总理。总理再度批示,准予同意。

林立衡说:“在接受审查这几年里,江青是一直想灭我的口的。”

“九·一三”事件后,从毛家湾和北戴河搜走的东西,有相当一部分被江青派人来取走或焚毁了。对死证据尚且如此,何况对活证据——林立衡,还有原“林办”的工作人员呢?

在“文革”爆发前后的几年里,在表面上看林彪集团与江青集团,一会儿城下为盟,一会儿大动干戈,在渐渐冷静下来的世人和历史学家、社会学家们的眼里,旋出了一个个扑朔难解的谜。而在中国,除了有限的几位高层领导人外,也许没有比他们更了解、或者更接近这些谜底的人……

张宁顿时想起了那四年间“学习班”里弥漫的一股焦灼情绪。这情绪里,不正颤栗着某种深深的恐怖吗?

她也一下明白了为什么“学习班”一办就是不死不活的四年。他们活不了,就是因为江青集团始终在一副金丝眼镜后死死地盯住他们;他们死不了,则是因为中国的政治舞台上始终有一股钳制江青集团的力量……

她再一次体会了党中央一举粉碎“四人帮”的意义。她为林立衡、为自己,为所有曾在“学习班”里受审查的人员而感到深深的庆幸!

一九七四年十月中旬,主持中央工作的领导同志,对她的问题做了四点指示:一、恢复党组织生活。二、恢复干部待遇。三、不要歧视。四、希望大胆工作。

当月底,林立衡化名和张清霖一起分配到一家工厂,任职厂党委副书记,迄今,一呆就是十五年。两人军籍未被取消,却又不算是军人,颇有点“名不正,言不顺”……

如同“李婷”保不了密,她的身份也保不住密,工人们很快就知道了她是昔日的帅府千金。也许是生活在工厂群众之间,要比生活在文化人、半文化人间安全、单纯;也许是林立衡的经历虽与张宁的经历同样跌宕,可却缺乏后者的“桃色”气息……人们打扰她的不多,关心同情她的不少。开始一段,她虽然身体不佳,但支撑去上班,甚至下车间和工人师傅们一起顶班。一次,不慎脚被铁件砸伤了,行动不便,工人们送来了自制的折叠躺椅给她。厂里还为她调了房子,那是一个独门独户、颇为宽敞的小院。不久,又不要她上班了,让她长期在各处疗养院、医院度日。

林立衡却没有一天闲着。

张宁打量了她的房间,简陋得像是兵营。唯一富有的是书籍,她从北京下来时,带了满满十几箱书,以后又买了不少古今中外学术、文学名著。再给人深刻印象的,便是材料和手稿了,写字台上堆的是,床头上堆的是,躺椅边堆的是……

经济上显然不宽裕。一方面是因为即使在她任副师级的《空军报》副总编时,工资也不过五十三元,现在则是七十六元,张清霖现在也只有九十七元;另一方面,和夫妻俩一起住的还有张清霖的母亲及他的两个侄女。他们受审查期间,张清霖哥哥的八岁的儿子,一天出去玩,到晚上也没回来,一家人出去找,最后发现浮尸在一个水塘里,是被人勒死的……那地方抓“阶级斗争”一向大刀阔斧,不遗余力,而且谁都知道张家出了个“林贼的女婿”,恐再有不测,林立衡在郑州一安定下来,便将他们接到了城里……

张宁这回是带着孩子一起去的。她见林立衡夫妻俩很喜欢孩子,便问:

“你们为什么不要一个孩子?尽管已经太晚了,可总不能不要后代呀……”

她不便明说,她的言下之意是林家已经绝后了,可有个外孙留下来,总比没有强。

林立衡看了一眼张清霖,又摸了摸孩子的头发:

“在这点上,我们两人的观点是一致的。我们的余生得投入到一件事情上去,这不是一件个人的事情,而是关系到党和国家一段历史的大事情。我们的责任很重大……我们不准备要孩子了,你的孩子就是我们的孩子。希望他长大后,能成才,能有作为于国家和人民,再也不会遭遇到我们这代人的不幸和痛苦……”

张宁以后还去过郑州一次。林立衡夫妻俩也常有信来。不妨摘录一二——

宁生:

……我想你可练练钢琴,到郑州来学学也行。现在是钢琴热,不妨教教孩子。我过去学过几年,都忘了,不过可以恢复起来。

……你要多接触些有头脑、有知识的人,免得一个人太孤独,对身体不利。有什么烦恼,尽管来信倾诉,或许能舒服些。孩子如果带不动,可送来,我们都喜欢他。

……你姐最担心、最常念起的人当中,首先是你,她一想起你,就心不安。

她住院已半年了。她的病完全是“四人帮”残酷迫害和折磨后留下来的,一系列恶性循环的后遗症。她住铁路中心医院治疗三个月,转来风景区石泉干部疗养院又三个月,现在又转院检查治疗……她现在还没有什么太大的病,请勿惦念。

她苦于病痛,我上班后在创办一所医院,沉溺于事务主义,人才成于专而毁于杂,长此以往,那当然不堪设想。我们过去所从事的事业,那是矢志不移的,现在想调到一个有时间看书写作的单位去工作,继续那非同寻常的事业。你知道,我们这一辈子就是要干成这_件事,否则生活就失去了精神支柱,生活就失去了全部的意义。

听说,你精神忧郁。我们劝你千万不要这样。困境使人读书,孤独使人思考,又何乐而不为呢?我们都不要忘记了刘禹锡的诗句:

“莫道谗言似浪深,莫言迁客如沙沉。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

姐夫

86.8.17

这些信,还有她在最困窘的日子里收到的林立衡汇来的二百元钱,使张宁感到的不仅是手足之情般的关切;在这个几乎从天堂掉到了地狱的弱女子身上,她更感受到一股面对坎坷命运的深沉力量,一种把握历史走向的恢宏气度……

林立衡写过一首诗,其中二句是:

“即便当年身先死,一生真伪有人知。”

这是林立衡的自信与自勉。

张宁觉得这也该是自己的自信与自勉……

一九八一年底,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成立了一个办公室,专门负责复查与林彪集团案件有关人员的遗留问题。

复查中,重新给你做了结论。结论里保留了原结论的前半部分,“在学习班期问,一度表现不好,经批评教育,有所转变。根据主席批示精神,另行分配工作”全部删去。

结论由南京军区转到市文化局,市文化局派了干部来交你过目。

一九八二年初夏,看骨相如痴如醉的姜副教授,还对你的未来做了预言:

“你的工作并不顺心,但不会长久,以后可能你会经商……”

“你三十八九岁时,东南方向应该有个人来。他将让你结束中年的奔波不定,携你走入富贵的晚年……”

你对你干的研究工作,的确提不起什么精神。在你眼里,纪念馆里展示的这部失败史,大抵是一部统治集团的内讧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