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乱世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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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楔子——绝非传奇(16)

叶群又唤张宁去91号楼。她到时,发现林立果正在叶群的客厅里等她。两人在沙发上坐下,林立果问她:

“你带的衣服够不够?我怕去了大连后,你会觉得冷……”

“不会冷的。大连的气候与北戴河的差不多。反正只有一个星期,一下就过去了。”

“我要回北京一趟,再给你拿些衣服吧,嗯?”

“不用了。”

他执意道:“你还是把房间钥匙给我,我去给你拿些衣服。”

她不知道他的心思。她以为他借拿衣服为由又要拿自己的照片。她撒了一个谎:

“房间钥匙没带来……”

“没钥匙也不要紧。我从天窗上爬进去给你拿!”

她又气又急,又好笑:

“我衣服确实够了,你怎么不相信别人的话呢?”

一张双人沙发上,两人并排而坐。一直侧头看她的林立果,一下低下头来,双手握拢,压在膝盖上,像在思索:这被她打倒了的话题,能不能再从另一个角度爬起来?

“如果再往北边走,你衣服够不够?”

“再往北边走,不就是大连吗?”

人的思维定势常常是很牢固的,她此时是按南京,而不是按北戴河的地理位置来想北边的。

林立果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没有作答,沉默半晌,他抬起身来,轻轻地捋了一下她的额发,又拿起她的手慢慢抚摸。

“你箱子里有没有什么贵重物品,嗯?如果,如果……万一北京被占领,你那些东西不要行不行?”

她一下想到了“北极熊”。

“莫非是苏联要入侵了?”

话一出口,便觉得不太对了,离开北京前一点动静都没有。在毛家湾,她还遇到过黄永胜的儿子黄项阳,他是北京空军“防突办公室”(即“防止苏修突然袭击办公室”)主任,当时他有说有笑的,当的像个挺清闲的官……

林立果欲吐难吐,心里似正翻腾着什么。

她觉得他此时回北京,一定和他说的这句话有联系,她又问他:

“你回北京干什么?”

林立果说得很慢,像是徒步过河一样,每走一步都得试探河水的深浅:

“最近,中央内部斗争很激烈,很尖锐,叶主任……的政治地位……可能……要下降。我想回去看一下。”

她一惊。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他说的“万一北京被占领”的含义,这不就是一次党内严重的路线斗争?这不就意味着一场政变?

她气愤了:“搞叶主任不就是搞首长吗?首长是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搞首长就是把矛头对准了毛主席!毛主席知道不知道?”

林立果的眼神里泛起一种奇怪的变化,声音也低了一些:

“嗯,主席知道一点……”

她脱口而出:“那还怕什么?谁在中国搞政变,都不可能得逞!”

似乎这话成了一根棒子,这一棒下去,他长嘘一声,摘下军帽,丢在一边,又埋下了头:

“张宁,将来万一有什么事,你什么也不要说,嗯,听到了吗?我怕会连累到你……”

她急了,几乎是嚷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要我说什么?可到底会有什么事,你能不能对我讲明白?”

在中国,政治的力量远远大于情感的力量。感情上,她与他远未融于一体,可在立场上,她和多少善良的中国人一样,几乎天然地和“无产阶级司令部”融于一体……

林立果突然抓住她的手,呼吸急促了,喉结小兔般窜动,炯炯的目光与粗粗的鼻息同样灼人……

一名内勤进了客厅:

“立果,首长叫你去一趟。”

林立果交代她:

“你就在这等着,我一会儿就来。”

她站起来,见一面墙全是书架,上面有不少古典名著和古代诗词。她抽出一本《宋词选》,百无聊赖地翻起来,什么也没有看进去,字糊糊的,恍如眼前蠕动的是一片蚂蚁……

她听到了他重重的脚步声。几乎刚回头,他已经跑到了她身边。一下张开两臂,紧紧地将她拥抱在怀里。他灼热的嘴唇,像一头干渴得快要死去的野兽,在寻觅那潮润、丰茂的草地。他吻她的鬓发。吻她的白玉般的前额。吻她的柳叶眉。吻她突然涨得玫瑰红般的两腮……

此刻,似乎林立果忘记了他的“联合舰队”,他的《“571工程”纪要》,以及他即将要干的一切,如同希特勒丢下他将要与元帅们举行的关于进攻法国的会议,还有案头上的那份要把数百万犹太人赶进毒气室的命令,正在专心写一封短笺,准备连同香槟酒和鲜花一起,送给他亲爱的女秘书,以祝贺她的生日……

此刻,似乎林立果又沉沉地背负了这一切。正因为这样,他才像个即将出征、难卜吉凶的士兵,需要在这忘情的紧紧搂抱中,从对方身上获取温暖,获取力量,以及某种安全感……

旋即,他两只手又捧起她的脸,对着她有点痉挛的嘴唇,狂吻不已。与其说她感觉到了些许的兴奋,不如说她感觉到了更多的惊恐。她怕陡然失去理智的他,再陡然烧起一场大火!她躲避着,极力扭动自己的脖子,又用双手死死地推他,终于挣脱了他的双臂……

两人坐回到沙发上。林立果又执著地拿起她的手抚摸。

“你这次去北京几天?”

“三四天就回来。我走以后,你好好养养身体,注意休息。我跟你讲的话,你千万不要告诉叶主任。周围的环境很复杂,你也不要去问秘书。以后,我会告诉你的……”

她应了一声:“嗯。”

这时,叶群由卧室里出来,手里拿着一个黑皮本子。见林立果拉着张宁的手,脸上似有几分不悦:

“立果,准备好了吗?准备好了,就赶快走吧。”

他松开手,站起来,与她拉开几步距离。看了她几秒钟,旋即,扭头就走,脸上异常冷峻。

在《“571工程”纪要》中,对于发动反革命武装政变的“时机”,做了如是规定——

战略上两种时机:

一种我们准备好了,能吃掉他们的时候;

一种是发现敌人张开嘴巴要把我们吃掉的时候,我们受到严重危险的时候;这时不管准备好和没准备好,要破釜沉舟。

九月七日,林立果认为后一个时机已到,他向“联合舰队”下达了“一级战备”的命令!

九月八日晚九时,林立果带着日后被官方认定是林彪笔迹的手令和叶群署名晋草的给黄永胜的亲启信,与“联合舰队”成员刘沛丰、陈伦和乘256号三叉戟专机从山海关飞回北京。

晚上九时四十八分,飞机在北京西郊机场降落。到机场迎接的有周宇驰和空军副参谋长胡萍。

一进候机室,林立果就对胡萍说:

“现在上面斗争的情况很复杂,首长确定离开北戴河,要赶快准备飞机。首长对你非常信任,在这个关键时刻一定要保卫好首长。”

接着,林立果拿出一张十六开大小的白纸,上面没有“红头”,下面没有印章,用红铅笔写着二十个歪歪斜斜的字:

盼照立果、宇驰同志传达的命令办。

林彪九月八日

面对手令,周宁驰像是自己表态,又像交代胡萍:

“我们要忠于首长,上刀山,下火海,也心甘情愿。”

随后。林立果向胡萍“传达”了第一个命令,为林彪准备两架飞机,一架三叉戟,一架伊尔-18。机组人员得挑选“对首长感情深的人”。

晚上十时许,林立果、周宁驰等人来到空军学院的秘密据点。随后,空军司令部副参谋长兼办公室主任王飞应召赶到。

林立果告诉他:“现在情况很紧张,有人早就想整首长。火药味已经很浓了。坏人要兴风作浪,把首长看作眼中钉,竭力陷害首长。”

随即,林立果第二次拿出手令。

“我们坚决保卫林副主席!”王飞喃喃地表态道。

林立果收起手令,开始发布命令:

“我们的任务,就是要坚决把反对首长、陷害首长的人除掉。有一坨在南方,有一坨在北京,要同时把他们都干掉!南边的由江腾蛟负责,北京的由你负责。估计南边不会有什么问题,北京这边在钓鱼台,也好搞,你不是有警卫营吗?开上大卡车往里一冲,就进去了!”

晚上十一时四十分。林立果、周宇驰回到西郊机场,在秘密据点工字房里见到了等候多时的江腾蛟、李伟信等人。

林立果第三次出示手令。

江腾蛟发誓说:“为了保卫真理……坚决地干!”

林立果又一次“传达”命令:

“现在情况很紧急。我们已经决定在上海动手。这个任务交给你,你的代号是‘歼七’。你那里是第一线,你是第一线指挥员。要什么人,要什么东西,都首先满足你……”

林立果还交代了三条办法:

用火焰喷射器和四只火箭打毛主席专列;

调几门一〇〇高射炮平射打毛主席专列,同时要某军把“教导队”带上,就说有坏人要害毛主席,以抢救为名往上冲;

以上两条不行,就要王维国趁毛主席在上海接见时动手。

九月九日凌晨,林立果、周宇驰又去空军学院秘密据点,向等候在那里的空军司令部办公室副主任刘世英、秘书程洪珍等人,第四次出示手令……

当日下午和十日下午,林立果、周宇驰又在西郊机场工字房,与江腾蛟、王飞等人筹划后,最后确定了谋害毛泽东主席的办法:争取由江腾蛟在上海搞掉。不成,由空军司令部作战部部长鲁珉率空军某师,在位于苏州附近的硕放桥炸火车,制造第二起“皇姑屯事件”。再不成,由陈励耘派伊尔-10型轰炸机轰炸。并规定了暗语:“王维国病重”表示“打响了”;“王维国病愈”代表“打成了”;“王维国病危”则表示“打坏了”……

最后,林立果站起来说:

“搞成了,我在北京开十万人大会欢迎你们,到那个时候,你们都是国家栋梁,有功之臣,要论功行赏……”

周宇驰也站起来,插话道:

“完成了这个任务,什么副总理,政治局委员,由他选!”

也许,也只能也许了——

林立果在表面的恭恭敬敬下,内心里却隐隐瞧不起在青苔爬满古墓般的深深寂静里想着什么的父亲,在蝙蝠划过黄昏般的长长阴影里似乎怕着什么的父亲。

他认为当年那位威名赫赫、令敌胆寒、麾下曾有着浴血沙场的千军万马的林彪元帅已经“死”了!

但是林彪元帅的血,还在他年轻的躯体里奔涌……

他也想,但他不会整日里沉思冥想。对他来说,一个实际行动,胜于一打儿纲领。

他不怕。他白以为伸张的是中国的声音,历史的声音。而且,他过高地估计了林彪集团的影响和“联合舰队”的实力。殊不知林彪集团已经被开始咬在中国和历史的牙床间。他的“联合舰队”也远没有“江田岛精神”,成员们大都在封建的人身依附关系和现实的危险性间徘徊……

他又过低地估计了对手的影响和睿智。殊不知那棵大树即使是创痕累累,可在当时大多数中国人心里,这依然是一棵伟岸的大树。毛泽东的睿智,在某种程度上,正表现于他在一次次严重的政治危机中,能使自己终操胜券……

与毛泽东主席相比,林立果只不过是一个刚刚断奶的孩子。

一位知名的政治学家严家其在《王朝循环原因论》一文里,说了这样一段话——

“文革”中的浩劫和灾难唤醒了中国共产党人和中国人民,他们终于认清了在伟大的人民共和国身上有许多旧时代特征的王朝的印记。当人们开始用这种眼光重新观察人民共和国历史的时候,很容易发现,批彭德怀、搞垮刘少奇以至“评法批儒”和“反击右倾翻案风”根本谈不上什么“反对错误路线”,而是数千年来王朝政治中司空见惯的现象。由于存在最高领导人职务实际上的终身制,政治斗争势必采取王朝政治中传统的形式;个人迷信也不是什么“夸大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问题,而是任何一个王朝强化王权(皇权)一定要采取的措施;林彪、王洪文这些“接班人’的选择,完全可以同“预立储君”、为“王位继承”做准备相媲美。于是,令林立果一伙筹划不已、心狂不已、为保持林彪“储君”地位的一次谋杀,不过是又一次重复了“数千年来王朝政治中司空见惯的现象”。

九月九日。下午。

李文甫到57号楼,找张宁。

“叶主任问你还差些什么衣服,她要打电话回北京,叫立果给你拿过来,这几天,天天有专机来。”

“立果跟我讲了,我说不要拿了,衣服够穿。”

李文甫显得有些犹豫,劝她:“叶主任这样关心你,你还是拿几件吧……”

她坚持道:“真不要了,那你代我谢谢主任的关心。”

当晚。叶群传她和林立衡、张清霖去91号楼,在叶群办公室里看影片《日出》,白杨主演的黑白片,还是解放前拍摄的。

映毕,叶群要林立衡、张清霖先回57号楼。她觉出了叶群内心的不安,卧室里,站不是,坐不是,已经近十二点了,仍不见睡意,叶群需要一个人陪说话,似乎说话能松弛紧绷欲裂的神经……

“张宁呐,立果临走时,对你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

“你跟我讲嘛,我是他母亲,你还不相信我?你告诉我,我好了解他的思想动态。我知道男人,一些话不愿告诉自己的父亲、母亲,却愿意对女朋友说……”

“确实没说什么。”

“你们俩在外面客厅里坐了半个多小时,不会一点什么都不说吧?”

“他就是要我好好休息,养好身体。还说了拿衣服的事……”

“为了你们的事,胡敏可得罪不少人了。南京军区那个夫人告状,都告到你林伯伯这里来了。在北京,临来前,我接到她一个电话,说是要来看看首长和我,还说她没来过北戴河,言下之意就是想让我开口请她来。我怎么能让她来呢?她又要去见首长,我不好不让见,赶快写了一张条子交秘书送首长,告诉他,那个夫人对胡敏有意见,要他讲话时注意点……胡敏出了不少力,费了不少周折,将来你和立果可不要忘了人家的大恩。”

“不会忘的……”

她怎么忘得掉呢?

“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子女要找个对象,兴师动众,影响可大哪,我们也没有办法。还有不少人家送儿女上门的,我们又不好得罪人家,只好说儿女大了,我与首长做不了主。人家就说:你们这种人家,我们高攀不上!我们只好不吭声。这事你清楚,立果就是自己拿的主意,他就迷上你了……昨天下午,你和立果在外面谈得很亲热,我做母亲的大气也不敢出,在里面夹萝卜干。立果跟你说了些什么,你跟我说嘛,难道我不希望你们幸福?”

叶群掉过头来,又一下盯住她,刚刚还是一副信马由缰般的神情,顷刻间,目光警觉如两粒上了枪膛的子弹……

“真没说什么。说了什么,我一定会告诉主任。”

那目光又懒懒散散了。

“你们关系到了什么程度?”

“还是原来那个样……”

“你可不要害羞,也不要怕。他欺负了你没有?欺负了你,告诉我,我给你做主。”

“没有欺负我。”

“张宁哪,你两次回南京,可不是我不留你。你来北京后,没想到反应那么大,那个夫人第一个跳出来。我没有办法,只好让你回去避一避……这样,立果对我可有意见哪,还吵着要自己去南京找你,我说,你敢去?去了,老和尚就会把你扣起来。好了,事情总算成了,你们真是好事多磨呀……”

她眼皮粘粘糊糊了,又不得不强支撑着听对方讲“故事”。似乎这故事要进入“华彩”部分了,那目光渐渐明丽起来,宛若春日里一泓粼粼的碧水:

“你们年轻人如今自由谈恋爱多好!我们那时候,哪有什么自由?我和你林伯伯谈恋爱时,后面跟两个警卫员,走到哪,跟到哪,别提多遭罪了!我们看警卫员不注意,一下跑进路边的庄稼地里,要不就躲在哪个草垛后面,他们可难办了,找又不好找,叫又不能叫,也不知是急的,还是羞的,两个人都成了红脸关公似的。我们就是这样谈恋爱的,像小孩子捉迷藏……”

叶群“嘎嘎”地笑起来。笑声驱散了她些许的困意,她不禁想起眼前的这个女人,当年在红军将领里最有威望的林彪面前,该是一种怎样的风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