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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移民美国(19)

社区更是一种文化根柢,在母国与移民国经济与文化的巨大落差中,以悲壮抵御冲刷,以自傲保持纯净,一代代在创造的硕壮树干上,生出更青葱、更亮丽的民族特色的枝叶,在一个多元文化的社会里取得不容忽视的一席之地。而在华人眼里,对社区似乎不及对家族、亲朋、乡党的看重,这圈子再扩大些,也不过就是增加个娱乐圈,大抵是麻将桌上一起抛日掷月的牌友。犹如鹌鹑蛋里孵化不出长鲸,这架以血缘、地域和相同脾味为黑白琴键的古典钢琴,实在难以弹奏出流畅、隽永的现代文明的曲子……

令人欣慰的是,华人中的有识之士已经洞察,当美国的政治家们在讨论涉及种族权益问题时,总有人会先留意参加讨论的人中有无少数族裔人士在内,假如有,他们在讨论中就不敢蔑视少数族裔的利益;如果没有,他们就会毫无顾忌地将少数族裔的利益排除在外。今天,越来越多的华人,尤其在各个领域里追求卓越的年青一代,他们在尊奉孔子、孟子、老子和其他先哲先贤的教化,恪守和谐相处、勤奋工作的同时,也在挣脱传统文化负面影响的枷锁,他们热情投身公职,拓展政治领域,勇于标新立异。他们要让美国的大地上长起一片墨油油的木耳,以倾听华人世界那春雨沙沙似的心音,他们的美国梦已经穿越了金钱的光泽,期待在自己的子女当中,会出现美国未来的领袖和社会栋梁。

无疑,华人在美国社会的地位,最终取决于中国综合国力的发展壮大。

在美国的日子里,无论是在东部的普林斯顿大学、西部的斯坦福大学,还是心智在液品屏幕上展开一片绿荧荧芭蕾的硅谷,生命在白云蓝天、草原湖泊间舒扬一片如歌情怀的得州,我所见到的专家学者、商贾职员,还有莘莘学子,他们与我谈得最多的,除了自己的祖国,便是与她密切相关的两个国家了。

由此,站在新大陆上的我,比行走在古老的神州大地上,更清晰可闻地听到了一个巨人的大转身。中国虽屡经顿挫仍澎湃向前的改革开放,在很大的程度上,其意义是在经济、文化等诸多格局上,实现一个由面朝西北变为面朝东南的大转身。这是一个必将强国富民的大转身,因为人类文明的历史进程,就是由内陆走向海洋;这是一个终将荡涤百年耻辱的大转身,因为这一百多年来的深重耻辱,均来自浪高涌急的太平洋。这个毅然而又不无艰难、悲怆的大转身,无疑将构成20世纪末至下个世纪中期,世界的地平线上一道最壮阔的景观。

的确,在美国国会、政府和新闻媒体里,有一帮大腹便便的身腰在马背上怎样也挺不直的伪牛仔,他们看似要为天下剪除一切不平,比咱爸咱妈还要关心让中国人过上好日子,他们的马队却陷在一个悖论的大沼泽里出不来:一方面,他们呼吁中国政府坚持市场经济,实现民主政治,声称得把中国纳入国际社会,以共同建立一个和平的世界秩序;另一方面,对中国大转身后必然走进海洋,他们又惊恐不安,仿佛鸠占了鹊巢,鼓噪“遏制”。很多时候,与其说他们在找中国的别扭,不如说他们在找自个儿的别扭:按照他们的声称,一个舒筋活血了的中国,在早晚成为一个海洋大国的同时,必然要成为一个政治大国、经济大国,何况当北美的广袤土地上,只有印地安人在饮血茹毛、刀耕火种之时,中国就已经是一个历史性的大国……

然而,如果我们对美国人民有些切实的了解,不为那类意淫式的文字所迷惑(之所以用“意淫”这个词,缘于最近在《南方周末》上读到王小波先生的一篇杂文,文中提及他上小学时的一件往事——

老师见我这样子,就批评我,见我又不像在听,就掐我几把。这位老师是女的,20多岁,长得又漂亮,是我单恋的对象;但她又的确掐痛了我,这就使我陷入了爱恨交集之中,于是我常做古怪的梦,一会儿想象她掉进水里,被我救了出来;一会儿想到她掉到火里,又被我救了出来。我想这梦的前一半说明我恨她,后一半说明我爱她……(针对个人的意淫虽然不雅,但像一回事。针对全世界的意淫就不知让说什么好了。)——

“美国的没落,可能比我们所预想的还要早,因为它已经显示出集体民众心理上关门锁围的强烈征兆”;

“好逸恶劳是这个国度里最弥漫的气息”;

“美国从成年人到孩童的游戏都在昭显着人类末日的征兆……”(以上引言均见《中国可以说不》)

而且,我们又多少能知晓既受选票市场、舆论市场支配,又受国会牵制,总是在各种对立的利益集团中平衡折衷出来的美国外交政策,不可能具有一套稳定的长远战略,我们就能准确地判断,伪“牛仔”们的“遏制”中国的鼓噪,实在是经不住美国民间辩论和政府仔细推敲的,因而它不可能成为美国对华政策的主流,诚如基辛格博士所言:“美国如果想遏制中国,这将超出美国的能力,耗尽美国的财富,而且也没有国家站在我们这一边。”

与此同时,我采访过的在美华人,几乎无不担忧太平洋上一个狭长的阴影,阴影上那对磷火闪烁、总在窥探着什么的眼睛。

大半个世纪里,从甲午海战、掠取台湾,到九一八事件、七七事变、南京大屠杀……挑去所谓“一衣带水”的温情脉脉的面纱,实则在中日之间的太平洋上,从来都在流淌中华民族的惨烈,弥散太阳旗上的血腥。

这些年来,从一班文人骚客不动声色地篡改中小学历史教科书,到一届届首相、内阁大臣不动声色地参拜靖国神社,我在一种阴鸷而又前赴后继的沉默里,看到了一个远未被扔在广岛、长崎的原子弹给摧毁的情结,仍在一个国家的深层心理上灼痛,这便是天照大神,八弘一宇!

从日本1995年的军费已达到500亿美元,位居全球第二,到最近兴风作浪于钓鱼岛,我怦然听见剑在拖出剑鞘的第一声,倘若全部出鞘,剑不会放飞和平鸽,昔日关东军的一句誓言,注释了它的唯一去处:“要消除战刀上的铁锈,满洲便是磨刀石!”

在此,一介草民的我,不妨作个预言,无论着眼于历史劣迹,还是着眼于地缘政治的角度,在下个世纪里,正走进太平洋的中国,与当年视满洲、当今视太平洋为自己的生命线的日本,将成为真正的对手。

要让这个预言落空,大概会有多种途径。

美国一行让我相信,这其中必定会有一条是,打开彼此的开关。

在东方看来,因为历来毁誉参半,既袒露有美好,又袒露着丑恶,美国是一间光线朦胧的暗室。其实,在西方人眼里,神秘的中国又何尝不是一间暗室?

当我们将彼此的开关打开,都沐浴在雪亮的灯光下——

以对话消除隔膜;

以接触寻求理解;

以合作摈弃对抗;

那么,太平洋两岸的两个伟大国家,就能让黛色的太平洋,只柄息海鸥的梦境,只浪犁和平的诗情……

1996年7月-1996年9月

写于南昌大学北区校园

写在最后

《移民美国》,写的是美籍华裔公民们的生存状况,尤其是这十几年间去美国的新移民的心态空间。这显然是一个属于开放的时代——

美国,在很长时期里,曾被认为是世界帝国主义与资本主义的最大俸垒,中国的头号敌人。即便是中美建交后的近20年问,两国问的麻烦与纠葛也不曾问断:美国某些政客与记者,尚抱着冷战时的心态不放,对于中国人权状况的动辄指责,对于中国经济加入世界市场的无端挑剔,对于本来就是一个历史性大国、在21世纪必然要成为一个政治与经济大国的遏制鼓噪……

国内近年来,也有在种种动机里,肯定有商业炒作动机的《中国可以说不》、《中国何以说不》、《中国怎样说不》、《中国不仅仅说不》等书籍接踵而至,颇有臧否滔滔、挥斥方遒的气概……但如同美国始终是中国最重要的贸易与技术伙伴之一,美国也始终是中国人最渴望了解、也去得最多的西方国家。如同中美两国领导人在双方关系中,总在寻求不平衡中的平衡,不妥协里的妥协,以求眼前利益与战略利益的较好统一,在两国的民问舆论里,占主流位置的声音,依然是认定中美是人类历史上最富有创造力与魅力、也最伟大的两个国家。

对于越来越多的走出了国门的中国人而言,无论是放眼自己欣欣向荣、问题与难题也迫在眉睫的祖国,还是评说大洋彼岸那个毁誉纷纶、森罗万象的国度,都能避免一股情绪化的冲动,一种貌似理性化的挑剔,而表现为一双高屋建瓴的世界眼光。《移民美国》,力图在字里行问被导引着的就是这双目光。

在这篇作品里,我写了四五来个人物,必须说明的是,他们在生活里并不有名有姓,他们是在生活原型的基础上综合或者虚拟化的产物。我追求细节的真实与独特,我着意于人物心理的开掘与作品氛围的蕴藉。作为文学作品,自然要在文学性上下功夫,但我几乎偏执性地认为,倘若个人的遭际,不能折射一个时代、一个民族或者一方地域的命运,那就最好写成给自己看的日记。

我自觉这篇稿子,本可以写得更厚实、更展开些,但《移民美国》一稿,只写了8万余字时,去年9月问,我的父亲不慎摔了一跤,由股骨错位导致卧床不起,褥疮、肺部感染接踵而至,直至脏器功能全面衰竭,最后无力回天,于11月9日乘鹤远去。近50天里,颠颠簸簸,忐忑不安,由于体力不济与心境黯然,我只能将此稿粗粗杀青。我以前出版的书,父亲大抵一一看过,唯有这一本应该能引起他老人家某种认同感的书,他却无法看到了——

和近百万知识分子一起,他也被送上了1957年苦难的祭坛。一场“引蛇出洞”却称之为“阳谋”的反右运动,本质上也是封闭于现代文明与科学理性之外。当一个开放的时代来临后,他的境遇有了判若云泥的变化,但我感觉,在年逾花甲的父亲集中起全部心力运筹教务与学术活动时,他的内心深处,始终有一角如雾般的苍凉,这与父亲中年失妻有关,但也因为这苍凉之下的东西一定无法复苏,它永远地死在了1957年……

我不想沿用一个俗套,说是以此书献给我的父亲,但我却想以此书表明,作为一个国家封闭或是开放国策的最终承受者与最大影响者,总是芸芸众生的老百姓,如我的父亲,也如当今静水深流于美国社会的华裔公民。与历史常常有拥抱大人物的喜好相比,其实小人物们的爱恨歌哭,相聚离散,更能传递出所谓中国改革开放波澜壮阔、不可逆转的历史进程。

1997年1月15口于南昌大学北区校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