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刘更新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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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有惊无险(2)

苏小姐也是听到更新的消息连日赶到京城的。苏学士在京为官半生,有不少门生故旧,同事同年上司下级,想着托人给和珅通融通融,事情便能平息下来。苏小姐为丈夫担心,准备与父亲一块进京。不料临行前一天,苏学士摔了一跤,半个身子麻木,话也说不清爽,看来一时半时好不了了。但此事不容拖延,苏小姐说我自幼在京城长大,熟悉环境,爹去不成,我一个人去!苏学士虽不放心,又想不出更好办法,只好修了几封书信,让秋叶跟着来到京城。小姐一到京便马不停蹄地东奔西走,按照父亲的交待登门拜谒这些古旧长辈。谁知当下人们认的不是故情旧谊,而是黄白之物和地位权势。对苏学士这个昨日黄花避之唯恐不及,更甭提给帮忙办事。尽管苏小姐拿着父亲的信叔叔大爷地不知叫了多少,得到的只是几句不凉不热的过路话。世态炎凉竟至如此,苏小姐仿佛置身冰窖之中,一筹莫展。心如油煎,加上长途奔波劳顿,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家闺秀哪里经受得起!倒在床上便挣扎不起来。身上火炭般地烫,不住说些胡话,一天多了水米不进。眼看着外面雨停,秋叶自忖小姐病成这样,光守着着急也没用,需到街上寻个郎中来看看。

秋叶来到客栈门口,四处张望一阵,没有看到医药铺面,向人打听,她的林县口音人家又听不懂。人地两生,使小姑娘有点怅惘。她踩着泥水沿街向西边走了几步,迎面过来一个中年汉子。只见他黑缎瓜皮帽上嵌着一块亮闪闪的绿玉,穿件宝蓝竹布长衫,腰系卧龙带,脸上好像涂着什么,额头上几条细纹也像是画上去的。男子汉却有双秋水盈盈的大眼珠,偏偏颔下又挂着一缕短须,这些放一张脸上就显得不太协调。他左肩上一个粗线褡裢,右手幌子上写着四个大字“悬壶济世”,一头矮脚毛驴跟在身后。坑洼不平的地上布满水坑,他只顾低头拣着路走,没有注意到有人看他。秋叶站在路边端详一阵,幌子上的字虽认不全但记得行医看病之人就是这样的招牌,因此断定这人就是郎中。人生得怪异,看样子岁数也不算小了。人常说讨媳妇是年轻的好,寻医家还是老的好。于是上前招呼,把他请进客店。

客店分前院后院,郎中把驴拴在前院西厢房前的大槐树上,跟着秋叶来到后院正房二楼。也许是天气所至,雨后空气清凉,小姐这会也从昏睡中清醒过来。看见郎中进门,强打精神,挣扎着斜倚枕上。郎中仔细把过脉,又问了发汗饮食,说道:“病人面色潮红,脉象沉紧,是劳累焦虑体弱风寒所致,并无大碍。用药应以开心解表为主,辅以舒肝理气即可见效。”说着从褡裢中取出纸笔,开了药方,递给秋叶。秋叶看不懂,手拿着展给小姐过目。只见上面写着:

麻黄三钱 桂枝六钱 菖莆五钱 柴胡九钱 枝子八钱 枣仁一两 五味子五钱六七味药,区区几十个字,一体钟王小楷,写得端雅俊逸,行云流水一般。苏小姐不通医药,书法上却颇有造诣,没想到一个郎中竟能写出这样的字,不觉抬起昏沉的头眩目朝来人望了一眼。觉得老郎中长相有些别扭,心想常听人说面相怪异之人往往身怀怪异之才,说不定就应在此人身上。

见她倦颜迟疑,郎中问道:“小姐是否觉得有什么不妥?”

“没有,没有,”苏小姐回过神来,用干涩嘶哑的嗓音说,“我虽不谙医理,却也知道这是几味极平和的药,先生诊断得不差。”吩咐付了脉酬照方取药。

郎中站了起来,一边收拾纸笔,一边顺口说道:“如果我猜得不差,你们是彰德林县人吧?”

“是呵,你怎么知道?”秋叶诧异地盯住郎中。

“听口音呗!”郎中笑了,“林县地处河南山西交界处,也是两地语言的过渡地带。山西口语硬,豫北人口语绵,这就形成了一种介于二者之间的独特口语——林县话。林县话不要说在河南,就是全国也是独一无二,别致得很,所以一听就听出来了。”

“先生也不是本地人吧?”秋叶禁不住反问。

“鄙人是河南南阳人,算是远老乡吧。”

秋叶还要说话,床上的小姐已经坚持不住,喘着气说:“秋叶,送送先生,快去取药……”

秋叶慌忙过去扶小姐重新躺下。郎中说声免送便告辞下楼。

这位老郎中,就是华歌。女扮男装从南阳晓行夜宿,今日刚刚到京。一路餐风沐雨,虽然辛苦,倒还顺利,没出什么差错。方才在城门洞里避了阵雨,出来便打听王府所在,没走多远可巧撞见求医的,于是进了这家客店。华歌走着思量,听说王府就在附近,这家客店倒也僻静整洁,又住着两个河南女子,不如先在这里落了脚再作计较。想着已来到前院,正要去解树上拴的毛驴,从柜房里出来一个弥勒佛样的老人,看样子就是店掌柜。听说要住,慈祥的肉脸上立刻堆满了甜笑。抢步过来接过缰绳,吩咐人牵到偏院槽上去喂着。

“热天要住,这两间房再好不过。”他指着老槐树下的西厢房说:“有这棵树罩着,日头晒不着,再热的天,屋里也是清凉凉的,连扇子也不用拿。”说着上前打开房门,“这是两间通房,反正这几天客人不多,客官要住我收一间的钱。”华歌看了,墙白地净,床铺桌凳一应俱全,敞敞亮亮,满意地点点头,放下行囊。掌柜的一声招呼,小伙计应声送来了茶具、水桶、布巾。

第二天吃过早饭,华歌便急着出门打听更新的消息,昨天那个丫头却又找上门来,说小姐服药后烧退了,就是不思饮食,头晕头疼不减,请郎中再去看看。华歌只好跟她再次来到小姐房间。小姐在床上靠着引枕拥被坐着,脸色不再赤红,精神比昨日好多了。华歌把过脉道:“小姐风寒已退,只是忧思郁结不开,心病还需心来治,这就不是医药可及的了!”因为同是女人,华歌望着小姐愁苦的脸色不禁劝慰,“无论遭遇何事,还需想开些,病才能愈。”

“这可就难办了!”秋叶焦急地说,“这么些天了,一点……”

小姐大概嫌秋叶多嘴,截断她的话说:“你这丫头,越来越不懂礼,也不知给客人上茶。”

华歌猜测她们定有不愿与外人道的难言之隐,自己心里有事,不想久留,站起来就要告辞。小姐却说:“先生请留步,我还有事要向先生请教。”华歌只好又坐下来。

“我家一个亲戚,患了一种怪病。”小姐望着窗外,思量着一字一顿地说,“每日午牌末刻腹痛难忍,痛得死去活来,半个时辰之后,才能渐渐和缓。一年多了,日日如此。请问郎中,这样的病还能治嘛?”

“哦,竟是一样的病症!”华歌听着走神。

“莫非先生医过这样的病人?”小姐急忙追问。

华歌醒悟过来,忙说:“那倒没有,不过这种病状听我爷爷说过。我家三世为医,先祖们留下的《奇症千方》上也有论述。”

小姐立刻直起身来,急切地问:“这么说这种怪病你能医?”

华歌点点头,“引起腹痛的主要原因有三:一是积食不化;二是滞气未消;三是毒虫作祟。这要看具体情况,对症下药,并不难治。”

小姐面露惊喜,“就我刚才说的症状,先生估计该属哪种情况呢?”

“据小姐刚才所言,腹痛每日定时发作,半个时辰消解,当是毒虫作祟。”华歌顿顿继续解释道,“这种毒虫寄生于肠道之内,定时觅食。食饱之后贴在肠壁酣睡,毒虫进食之时游动翻腾,所以病人腹痛难忍。”

“有道理有道理,先生所言极是!”小姐顿时精神振作,推被下床。

秋叶也高兴地拍着手说:“这下好啦,姑爷有救了!让先生写个方子,设法送给姑爷不就行了!”

“刚才说是一个亲戚,原来是你家姑爷患病?”

“我家姑爷没病,是那王…爷……”秋叶说着见小姐瞅她,赶紧把到嘴边的话生生噎了回去。小姐接着她的话头说道:“是一个远亲王大老爷家女儿患病,我家姑爷给她医治,却不见效,正束手犯愁呢!”

华歌见状,心里犯疑,小姐为一个远亲的病忧虑之深使人费解。而所述病状又与王爷女儿的病完全相同,特别是小丫头分明说的是王爷,却被小姐截住……二人又是林县人,莫非她们也与更新有什么瓜葛?“我家姑爷”那不就是小姐的丈夫么?果真如此那更新与她?……这样想着竟是呆了。

小姐上前蹲个万福,说:“先生不用担心,如能开出医这种怪病秘方,您就是我家的救命恩人,定当重谢!”说着吩咐丫头,先取五两银子来。

华歌警醒过来,待要问个明白,又觉唐突,便说:“我说的只是揣测,真要下方还须亲自诊过病人再说。”

小姐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了,犯愁地说:“这可难了,病人不在跟前,一时又来不了……”

“如果病人行动不便,我去也行。”华歌疑虑重重,继续试探。

小姐摇摇手,“去不得的……”

“那……”

“先生就不必问了,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华歌越发疑惑,但见小姐讳莫如深的样子又不便多问,想了想说:“如果能把脉象病状起因说得详尽些也可以试试。”

“那好,等我问清楚了再去打扰先生。”小姐脸上露出了笑容。她让丫头把银子交给先生。

华歌只好站了起来,说这脉礼太重,不敢当。小姐执意要送,她勉强收了,满腹狐疑地走出门来。

身入虎穴

王府西北隅一个小院之内,飞檐斗拱,青堂瓦舍,客厅起居书斋一应俱全。屋前青砖铺地,嵌着小巧花池;房后鱼池假山,奇花异草,修竹古木,风景如画。一道高墙把纷乱的世界挡在外面,使这里成了世外桃源,显得清净而又幽雅。刘更新一进王府就被安置于此。同来的公差,交了差自回河南去了。偌大的厅堂花园让一个人住,与置身深山老林没有什么差别。不到一个时辰,更新便把屋里屋外,前厅后院踏了个遍,新鲜感没有了,只剩下寂寞。他想到小院门外走走,却被门口两个挺胸凸肚的家丁挡了回来,这才意识到自己其实是被关进了别样的监牢。

第二天更新就被召去给公主诊脉,前后用了不到两个时辰的工夫。病人的病情病状病因以及饮食起居等等一应情况,了解得清清楚楚,回来一边翻书对照,一边回味着刚才见到的每一个细节。

公主寝宫坐落一湖镜水北侧,雕梁画栋,窗明几净,清静而高雅,朝阳而又敞亮,一壁紫檀雕花隔扇,把内室与厅堂分开。隔扇上的月洞门被驼色金丝帐幔遮得严严实实,当门一张小巧的高脚几,一个绘花瓷墩。室内氤氲着一股淡淡的幽香。一个长脸太监让更新在几旁的凳子上坐了,放上脉枕,这才向着内室躬身屏气用公鸭嗓子小心说道:“郎中到了,请公主诊脉。”隔幔听得窸窸窣窣一阵响动,又闻喘息咳嗽之声,方从红绫围幔里伸出一只手来,旁边候着的丫环连忙接住,轻轻放到脉枕上,又用黄纱蒙得严实,太监这才示意郎中:“请!”

更新朝几上扫了一眼,坐着没动。太监又催。更新说:“如此诊脉能看得了病吗?”长脸太监扬着脸说这是王府规矩,郎中为女眷把脉历来如此。更新说如果这样这病就看不了啦!说着站起来要走。太监拦住,问要怎么看。更新朗声言道:“郎中看病,讲的是望、闻、问、切。不仅要切脉,还须察看病人气色,询问病状和饮食起居及相关情况。现在不但看不到病人,切脉还要垫上手帕,让我根据什么判断病情?让我如何用药?你去告诉王爷,郎中不是神仙,不能凭空掐算,王府这个规矩不破,这病就没法看。”

寻常人进了王府,无不敛气吞声噤若寒蝉,这样的愣头青大概是头回碰到。长脸太监乜斜着眼把更新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嘿嘿一笑道:“真是少不更事,王府的规矩是你说改就改的吗?还耽搁什么,小心惹得公主动气了有你好瞧的!”

对这威胁的话语更新听着越发厌恶,不屑地嗤嗤鼻子,看也不看他一眼,答道:“人有贵贱之分,尊卑之别,但诊断用药,疗疾祛病上却是同理,如果泥古不化,作茧自缚,只会耽误病情,误了大事!”

长脸太监见刘更新说着竟然昂首踞立,脸拉得更长了,喝道:“看你小小年纪,却如此拿大,想找死么?”

更新轻轻一笑,“刘更新本是一介草民,怎敢在王府拿大?小生刚过弱冠之年,更不想找死!”

那太监还要发作,只听帐幔后传出莺声细语:“公公不必计较了,这位先生说的在理。”随着话语,帐幔已被拉开。只见月亮门内坐着一位年轻女子,身着粉色纱衫,浓绿水泻长裙,乌云鸦堆,青丝袅袅;凤目流眄生辉,秀颜端庄中自然透出一种华贵气质。虽然有点消瘦憔悴,却也不像久病之人。面前丽人形象和想象中的病蔫模样相去甚远,更新不觉一愣。

公主盯着更新,露出几分惊喜。说道:“我所见过的郎中,尽是白发昏眊老者,第一次见你这样的翩翩青年。”她上下打量着更新又问,“这位郎中,你是何方人士?叫什么名字?”

更新醒悟过来,拱拱手回答:“小生刘更新,是河南彰德府林县人。人命关天,刚才实话实说,不敢阿谀也不会阿谀,请公主谅解。”

“哦,倒是个有个性的。”公主眼睛在更新身上扫来扫去,“你这么年轻,就能精通医道,实不多见,想是祖传世袭吧?”

“回公主,小生对医道只是略通皮毛,更非祖传。”

公主抿嘴一笑说:“被荐到这里来的,哪有不精医道的!常言‘有志不在年高’,你不必过分自谦,刚才听你说的就很有道理,就照你说的办,请诊脉吧。”说着把水葱儿般的手一伸,白生生的玉腕放到脉枕上,眼睛盯着更新。

论医道,更新只是读过几本医书,连半瓶子醋都算不上。虽然看过《脉诀》,但与人把脉却是第一次。初次上阵面对的又是这样身份的人。身份还在其次,更要命的是个年轻女人!更新不近女色,怕见女人,与陌生女子在一起就浑身不自在。偏偏那女人又用火辣辣的眼睛盯着,心里不免有些紧张,只好眼睑低垂,把脉的手不禁微微发颤。那样子一定窘迫得好笑,只听公主打趣道:“刚才先生还说,人有贵贱之分,但把脉治病上却无差别,你在家给乡村姑娘看病也是这样子么?也这般慌张么?”说完掩着口儿哧哧地笑。庄重的气氛变得轻松随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