烫手的红薯
日头西斜,鱼登水送走一拨客人,从驿馆出来,匆忙赶回府衙。一大早他就差人带着自己的亲笔信快马去林县请刘更新,按时辰估摸也该回来了。根据刚才客人提供的情况,更新如果今天回不来还真不好办呢。
轿在府衙门前落定,鱼知府正欲向守门的衙役询问,斜刺里闯出一条汉子,嘴里喊着知府大人,扑通一声跪到面前。不用说又是个拦道喊冤告状的,想闪进衙里避开已经来不及了。鱼知府只好极不情愿地收住脚步,不耐烦地挥挥手恶声恶气地说,没瞧老爷我正忙着的么,把状子留下以后再说。那人却说:“草民不是告状,是来感谢大人的!”
“哦,感谢我?”鱼登水一愣,低头审视面前的草民。只见他粗布短衫,肩头打着补丁,发辫上沾着泥土草屑,确是个地地道道的草民。
那人又说:“大人帮了小人的大忙。大人忘了,小人可不敢忘。这是一坛子今春家蜂采酿的新蜜,抱来送给大人。虽说提不到话下,可也是小人的一点心意。”
鱼知府这才感觉到鼻孔里一丝香甜的蜂蜜味儿。那人面前的地上放着一个青瓷坛子,口用牛皮纸包了。还是弄不明白怎么回事,但知道不是来找麻烦的,便去了反感,蔼声吩咐起来说话。那人磕个头立起身来——是个膀阔腰圆的壮汉,方脸阔口,四十来岁。鱼登水眨着月牙眼猛然记起,就是这人,曾两次来衙告状,好像说什么牛不牛的事。第一次对他说这事不该府衙管,让他去找县衙,一句话推托开了;不久他又来了,说县官断不了这案,知府如果不给做主他就不走。被缠得无法只好勉强接了状子,往卷宗里一夹束之高阁,想和许多案子一样一拖了之。现在这人却来感谢,觉得奇怪,便说:“公务繁杂,人多事多,我记不起来了。你倒说说是怎么回事。”
“记不起来也难怪,大人是彰德的老天爷,上管天下管地,每天有多少大事要事大案要案,要亲临体察明断,一定忙得顾不上吃顾不得睡,走路都是一溜跑儿!瞧,天快黑了才回来这会儿脸上还挂着汗珠不是!”中年汉子口齿玲珑,说得动情,“大老爷这样忙,比较起来俺的事只不过是件芝麻小事,又难缠得很,真不该来给您添忙加乱!没想到大人爱民如子,智高谋绝,把俺的事当成自己的事,差人一顿饭工夫就断得清清白白……”
这些话虽然听着熨帖可鱼知府心里有事顾不得舒服,便打断对方说:“别说那么多了,快说你家的事吧!”
那汉子舔舔嘴唇说到了正题。俺是楚旺村的,几年前带着一头母牛借住在田氏村岳父家里,一住八九年,牛繁殖到七八头。到了要分居的时候,岳父财迷心窍不肯给牛,说牛本来就是他的。无奈我到衙门告状,很多人劝俺说,清官难断家务事,翁婿之间,街坊邻居都说不清,告也白告。果然,县官说他办不了这案。我不甘心,年前又把状子递给了大人。没想到刚过了年刘知事就找到家里,命衙役把俺捆绑起来,用衣衫把头蒙住,带到岳父家所住的田氏村,宣称官府捕住了盗牛贼。村里有人为贼窝赃,传令将村中的牛全部集中起来,一头一头地盘查来历。岳父不知其中缘故,惟恐被牵连上,便指着牛说出实情:这牛是我女婿家的,到我家九年了,又生下八头小牛。见衙役疑惑,越发指天咒地地说得清白恳切,并在他的口录上画了押。更新这才揭开蒙在俺头上的衣衫说:这就是你的女婿,该把牛还给他了吧!……有了牛正赶上春耕下种。俺千恩万谢,刘知事却说,要谢你就谢鱼知府吧,是他派我来的……那汉子口齿清爽,几句话便把事情说得清清楚楚。鱼登水听得心里一热一热地翻腾——像这样的事又何止十件百件!自己尽管胸中藏有万卷圣贤之书,但为政一方,治理一府百姓,却一句也用不上。不会干事,也干不了事,眼看着混不下去了,救星从天而降——来了个知事刘更新。从疏河治碱到邻里争讼兄弟阋墙,大事、小事、奇事、难事、怪事、复杂事,通通不在话下,料理得妥妥帖帖,使彰德府上下有了生气,一盘大棋走活了。更难得的是刘更新不贪功,不矜傲,不人前卖弄,把功劳好事都推到了知府和属下身上。这使鱼登水钦佩、感激、信任,更掰离不开。每逢碰到过不去的坎就会想到刘更新。眼下又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难题,刘更新却不在身边,怎能不让人着急!
中年汉子留下礼物,叩头作揖又说了许多感恩的话告辞去了。望望房顶上即将消失的阳光,鱼登水越发着急,也不进衙,站在门前台阶上提着脚跟直着脖子顺街筒子朝西紧望,月牙眼瞪得溜圆,嘴里呐呐:咋还不来呢?没有找到?不肯来?什么事绊着?……等待、企盼、焦灼、担忧,站立不安。四品知府把一个末吏下属当成救星,那神态样子让人觉得可怜。
“瞧,刘知事回来啦!”
还是年轻衙役眼尖,率先望见街那头出现的三匹健骡叫了起来。鱼知府揉揉瞪得发酸的眼看时已经来到眼前。
一路风尘,刘更新的精神反比在家时好了许多,违背意愿的婚姻阴影虽然挥之不去,但沿途的风光广阔的视野使他忧郁的心情开朗了许多。他思念华歌,又为知书达礼的苏小姐惋惜;事到如今既背叛了前者又对不起后者,有生以来办了一件最难堪最痛心的事!还有脸去见钟情痴心的华歌吗?还有勇气拒绝已有一夜温情的苏小姐吗?……更新也是满脑子的问号,满脑子的矛盾,直到进了彰德城,他才回过神来,想起鱼知府语气急迫的信——到底找我有什么紧要事呢?
“谢天谢地,你可回来了,可回来啦!”
刘更新刚在府衙照壁前跳下骡子,就被门前望眼欲穿的鱼登水拉住手臂,惊喜兴奋得看到救星似的。更新诧异地问是什么事让大人如此急迫焦虑。鱼知府已经放下心来,说大街上不是说事的地方,你回来了我就吃了定心丸,先洗涮洗涮吃过饭慢慢说。更新也觉饥渴疲惫,懈怠多问。
更新吃过饭来到到后堂,从容落座。吩咐上茶后,鱼知府眨着月牙眼郑重其事地说了情况。
原来顶头上司金巡抚有位视若宝贝的三公子,大号金可换,俗名金三。金可换十岁那年,金堂正带着他进京给和珅中堂送年礼。不知是大人教唆还是儿子天生机灵,给和中堂叩头时金三喊了声爹,从此便又成了和中堂的干儿。这金三有这样好的条件却不学好,吃喝嫖赌横行霸道越大越在行。仗着两个老子的权势,四品知府七品知县也不放在眼里。一次他到汝州游玩,看上了府里的一个丫环,立命知州送来陪寝。那丫环出身卑贱却性情刚烈,以死相拒。金三却怪罪知州办事不力,当众侮辱责打知州。知州忍辱求情也未能免祸,还是把六品顶戴丢了。今天来的一拨客人说,前几天金三路过原阳,说鱼炖得过火,食之无味,竟把一盆滚烫鱼汤泼了知县一身……就是这样一位难侍奉惹不起的角色要来豫北游玩,一路北上已经到了卫辉,不日要来洹水垂钓,很可能明日就到。
刘更新听他郑重其事地说完却若无其事的莞尔一笑,说这算什么大事,值得大人这样用心,害得我马不停蹄的往回赶。
鱼知府急了,提高嗓门说,“单是小爷倒没什么,小爷背后站着两个呼风唤雨的大爷、阎王爷,上天入地还不是人家一句话的事!”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就凭大人这几年历练出来的奉迎本事,把这位小爷服侍得舒心满意,应该不在话下。”更新端起茶碗吹了吹,吸溜了一口又说,“孟夫子说‘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你就使出浑身解数,生着法儿,转着圈儿讨好巴结这位小爷吧!”说着吞声一笑,“这上头大人可是同僚之中的佼佼者呀!”
“我的好兄弟哩,就别挖苦我了。”鱼知府越发急了,恳求说,“我说了半天你还没听明白么?多少伶俐乖巧能给猴扒眼给苍蝇描眉的同僚们尚且玩不转,我侍候得了这小爷么?躲不得,惹不起,明知是个烫手的红薯还得捧在手里。催你回来,就是想商量个送瘟神的办法。”
“那你就把它给我,我可喜欢吃烧得发烫的红薯呢!”更新放下茶碗,望着显得可怜巴巴的上司,不再玩笑,一拍胸脯,大包大揽地说:“大人放心,这事包在更新身上,我决不会像你的同僚们一样摇着尾巴当哈巴狗讨好儿,好没讨到反被踹了一脚。”
鱼知府一听慌得把月牙眼睁圆了,说我知道你点子多,有手段,可这小爷的根底你知道,千万不可意气用事,送神惹祸。
见这个比自己年长十多岁的四品官员惊慌失措的样子更新又同情又可笑,“更新虽说不才,但自打来到府上办过一件给大人捅娄子的事吗?”
“那倒没有。”鱼登水回想这几年的经历,心里踏实了许多,由衷地说,“贤弟罕世奇才,智谋超群,大事小事办得滴水不漏,给我挣足了面子。说实在话,我鱼登水是个好人,但不是个好官,要不是有你撑着,我这顶戴早戴不成了。”说着动了感情,嗓音有点沙哑,“也许是我家祖上积德或是我前世烧了高香,节骨眼上天赐贤助,方使我仕途得以为继。”
“大人言重了。更新不过是个山乡青年,少不更事,如果不是借助大人的权力威望,我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一筹莫展。每当想起大人的倚重信任,更新都打心底感激大人!”更新说得诚挚。说着站起来深深一揖。
鱼知府站起来扶住更新,“你我二人肝胆相照,这些话就不用说了。还是说说眼前的事吧。”
“大人要是信得过,就把这个烫手的红薯交给我,由我全权处理。——要不这样:你只管装病不出,或者干脆找个借口离开彰德。客人来了理所当然由我负责照应。他要是不满意发火怨怒怪罪下来你只管往我身上推卸。”
鱼知府接待过无数官方宾客,面对这样的客人却是第一次,满脑子装的是见了金公子这个小魔王如何施礼,说哪些话合适,怎样讨得人家欢心,如果小爷提出非分要求又办不了如何应对,小爷发威斗狠如何周旋……自己不怕麻烦不怕失身份就怕贵客不舒心不满意。事情想了千遍万遍唯独没有想把这个烫手的红薯一下子撂给刘更新。如果这样不但省心省力,且万无一失。弄得好是自己的功劳,弄不好可以推卸责任。于是兴奋地拍着巴掌说:“高!高!这办法再好不过!我是彰德府的老大,老大不出面就留了退步儿。万一有什么不妥也有个回旋余地。”
事情就这么定了。几天来压得喘气不匀的愁帽一下子除了,鱼登水一身轻松。只是觉得好玩,根本就没当回事儿的刘更新说话间已经琢磨好了整治金三这个恶少的办法,兴奋暂时占据了烦恼,也是一身轻松。后堂上响起两人爽朗的笑声。
真假金公子
鱼知府消息准确,没有白担忧白忙活,第二天金公子果然威威赫赫地到了彰德。
刘更新接到禀报,让小石头过去回话,只说鱼知府卧病在家,这几日一应事务由知事刘更新主持。但刘知事也不在府衙,乡村体察民情去了。先让金公子一行屈驾驿馆休息吃饭,立马报告知事迎接。
彰德府地处要冲,过往官吏多。过去招待客人是看人下菜:客人越尊贵标准越高;客与主人关系越亲近饭菜越好。常常同时来到几拨客人,身份不一,亲疏有别,弄得很不好看。断不了有人当场骂娘,罢宴而去。鱼知府怕惹人却惹了不少人。后来为了消除矛盾,不得不就高不就低,抬高标准。标准就是银子,每年的吃喝招待成了府库填不满的无底洞,包袱越背越沉重。刘更新进府后,建议知府革除旧弊,无论贵贱亲疏来者是客,同一个标准——家常便饭,略备薄酒。这样一来,不但节省开支,客人也说不出什么。金公子一行来到驿馆,当然也是同样规矩。金公子养尊处优惯了,哪里咽得下这种饭菜。他这样的身份这样的背景走到哪里大小官员不是郊迎十里儿子服侍老子一般侍着,彰德知府和下属官员竟敢如此怠慢,肚子里本来就窝了火,又见这般招待,火苗便从鼻孔嘴里直窜出来,大骂彰德知府不晓天高地厚狗眼看人,一脚踢翻桌子,把客厅里的桌椅板凳、杯盘碗盏,砸个稀烂,又喝令把驿馆头儿吊起来打。
这一切早在刘更新的预料之中,接到飞报,一班衙役即刻带着枷锁绳索前往捉拿砸驿馆的不法之徒。
时置中午,府衙堂鼓忽然响得惊天动地。
自从更新进府后,还建议立下一个规矩,升堂问案百姓可以旁观。正常情况知府升堂都在辰时,最迟也不过巳时,也就是说均在上午。今日午时三刻升堂可是大闺女坐花轿——头一匝儿。好奇的人们刚刚放下饭碗都赶来看热闹。只见堂上一个年轻官员正襟危坐,九品顶戴却是簇新官服,一脸冰霜。许多百姓认得,那正是平日没有一点官气,和大伙厮混得稔熟的刘知事刘更新。堂下立着一个被铐了双手的年轻后生。足蹬鹿皮软靴,天青色宁绸袍子镶着宽宽的刺绣金边,外套团花紫缎风毛短褂。帽子丢了,一条粗辫子上绾着红绫结子,浑身透着富贵之气。白净的大团脸本来并不难看,这会儿却被怒火扭曲得狰狞可怖。只见他气呼呼朝堂上嚷:“狗官,你知道你爷我是谁吗?”
刘更新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道:“不管你是何人,上得堂来就得遵循规矩,跪下回话!”
“跪下!”两旁衙役齐声威喝。那人拧着脖子不停叫骂,哪里肯跪。一个衙役上前照他膝弯处就是两脚。扑通一声,那人跪到地上,嘴里还在叫嚷:“奶奶的,欺负到老子头上来了!”
“咆哮公堂者掌嘴!”
衙役立刻上前,那人一见蒲扇般的巴掌带着风就要落下,这才闭了嘴。
“本官问你,堂下后生是什么人?”
那人头一昂,横声横气地道:“小爷我说出来吓你一跳——俺就是金巡抚的三公子金可换。”说着就要站起,“怎么,还不快给爷赐座。”
不知是气的还是原本如此,金三说话口齿不清,“金可换”听着就像“金遮淡”。
“‘筋——扯——蛋’?这名字怪!”
嘻嘻嘻……围观百姓轻声议论,一阵窃笑。
“胡攀乱扯!金巡抚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公子?”刘更新把醒堂木拍得山响,义愤填膺。
他面对堂下众人说道:“金巡抚爱民如子,最是体恤黎庶下属难处。每每教诲百官:‘一饭一粥,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那年他住到彰德驿馆。鱼知府知道巡抚大人节俭,只给他备了白面蒸馍粉条豆腐,丁点儿荤腥不见。就这,金大人见了却问,彰德的众多百姓也能吃上这样的饭菜吗?恐怕不能吧!据我所知彰德可是穷地方呵,很多百姓甭说白面蒸馍,就连粗糠野菜都吃不饱,而我作为百姓的父母官面对这样的饭菜能咽下去么?话说回来,人不能不吃饭,巡抚也是人,可要吃也只能吃同黎民百姓一样的饭!我们的巡抚大人,堂堂的朝廷二品大员呵,硬是啃了两个糠菜窝头,饮了半碗白水而去……”
也不知这事真假,更新抑扬顿挫说得动情,说到后来,声音哽咽,竟使一些旁听百姓也感动得掉下泪来。紧接着更新话头一转,声色俱厉起来,“而你自称金家公子,却蛮横骄奢,驿馆按照惯例给你准备了酒肉馒头米食,你仍嫌不足,竟然砸了驿馆,吊打驿吏,目无王法,这哪里是一个巡抚公子所为,分明是伪称假冒招摇撞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