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行走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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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音乐:《四月旧州》记

大理三月好风光,蝴蝶泉边好梳妆。按时令算,那是阳历的四月,满城满山的樱花开得又无耻又灿烂。不想总在北京活死人墓的地下室里,抽着烟红着眼,熬夜制作音乐,所以我的新唱片要在大理完成。二〇一三年四月,我跟制作人音乐家小河找到了苍山最后一峰云弄峰下的旧州村。

朋友提供给我们一个大院子,后有养鱼塘,前院草树摇曳。院子里面有座三层小楼,一楼睡觉,二楼喝茶,三楼就是我们的录音棚,该处有个好名字,叫“幸福起点线录音棚”。

我们不酗酒、不熬夜,每天跟小鸟一同起床。小河先诵经一小时,我在院子里伸胳臂伸腿地晨练,然后吃健康早点,九点开始工作,中午有个简短的小憩,下午两点继续工作,晚饭后去山上散步,顺便总结当日工作得失,晚上十一点前上床休息。我们像退休老干部一样地爱护身体,营造了一个绿色、环保、养生的健康录音氛围。

院子里有一名保安,负责我们的安全工作,它叫阿黄,它是一只短腿赶山狗,每做出一首新歌,我们先给他听,征求一下意见。

在工作中,小河老师纠正了我很多唱歌的技术问题。例如尾音抖、音准不到位、呼吸不流畅,一首歌有时候要反复唱好几十遍才能达到他的要求。让我感到跟小河一起工作就像跟高手练剑,能耐噌噌地长。

大理的音乐同道们经常带上酒来村里探班。本着雁过拔毛的精神,每个人来了都得为新唱片留下一两根羽毛。歌曲《暗香》里有杨一疏影横斜的尺八,《林昭在狱中给母亲的信》有欢庆长吁短叹的箫声,野孩子乐队参与了最后狂欢般的露天录音,大家坐在院子里喝酒烤羊肉,小河抱着中阮,张佺是吉他里里,张玮玮当然是忧伤的手风琴了,郭龙手鼓,杨一尺八,欢庆口弦,十八般兵器,各展其能,大家一起反复合唱我的《散场曲》:“找个大排档,一杯一杯到天亮。”露天录音有风声有鸡鸣狗吠,随意性很强,偶有人天相应的刹那,记录下来,那就是难得的宝贝。

在这个唱片业的末法时代,我们感觉到,录制唱片时抓住一闪而逝的好感觉,比事后所谓的高保真混音效果更重要。

既然唱片不好卖,既然还要录唱片,那就要在录音中得到真正的快乐,让每一次录音都成为一场闭关修炼。不是掏空心思,而是吸纳储备,像田鼠在冬天储存粮食。经过十天的工作,我们红光满面地完成了新唱片的录制。这是一个降生在大理的孩子,我们给它就地取名,叫做《四月旧州》。

其中有一首挽歌属于我的亲人,我父亲二〇一三年八月十七日去世,他是一个拥有几十年工龄的沈阳铁西区响当当的工人,车钳铣刨样样精通。他年轻时自己买图纸为家里组装过黑白电视机,为我装过落地式音响,我少年时听到的重低音版本的《流浪者》《大篷车》插曲都来自于此。很遗憾老爸没有看过我的现场演出。北方的爸爸们是威严的,他无论心里对你多么柔软,但是脸上的那副铁面具是无论如何摘不下来的。他矜持着还没有来得及分享我的荣誉就躺下了,几年辗转病榻,听也听不见,说也说不清。去年在遥远的云南我总梦见他,梦里的他很年轻,三十多岁,板着脸,皱着眉,筋骨强壮,让我心生畏惧,可能他在长久的弥留中还想着我,千山万水地感应过来。想起他年轻时支撑全家的开销,老妈带我四处求医看眼病,每个月收到他从沈阳寄来的汇款和全国粮票,这些好处在后来与他的对峙中都选择性地遗忘了。一朝没了老爸,这下子可掀开房盖了,满眼星月,天风透骨寒,忽然意识到:自己也要老了,跟死亡不再有隔断。新唱片里的《安魂曲》献给他,愿他能往生西方净土。

《四月旧州》这个大理的孩子,孕于四月,生于四月,怀胎一年。前几天我还催小河:快点完成混音工作,我马上就要巡演了,不能现场没个卖啊。小河答曰:每一首歌完成后都要冷却几天再听再改,不能急啊。他最后承诺清明节一定把孩子好胳臂好腿地抱回来。后面就轮到我了,带着乐队上路,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演下去,唱着歌,开始幸福的“卖儿卖女”的新生活。

于大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