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有一个到外国去,尤其是到德国去的希望埋在我的心里了。同朋友谈话的时候也时时流露出来。在外表看来似乎是很具体、很坚决。其实却渺茫得很。我没有伟大的动机。冠冕堂皇的理由自然也不能没有。但仔细追究起来,却只有一个极单纯的要求:我总觉得,在无量的——无论在空间上或时间上——宇宙进程中,我们有这次生命,不是容易事;比电火还要快,一闪便会消逝到永恒的沉默里去。我们不要放过这短短的时间,我们要多看一些东西。就因了这点小小的愿望,我想到外国去。
就在这时候,却有一个从天而降的机会落在我的头上。我只要出很少的一点钱就可以到德国去住上二年。亲眼看着自己用手去捉住一个梦,这种狂欢的心情是不能用任何语言文字描写得出的。
在生命之路上,我现在总算走上一段新程了。几天来,从早晨到晚上,我时常一个人坐在一间低矮然而却明朗的屋里,注视着支离的树影在窗纱上慢慢地移动着,听树丛里曳长了的含有无量倦意的蝉声。我心里有时澄澈沉静得像古潭;有时却又搅乱得像暴风雨下的海面。我默默地筹划着应当做的事情。时时有幻影,柏林的幻影,浮动在我眼前:我仿佛看到宏伟古老的大教堂,圆圆的顶子在夕阳中闪着微光;宽广的街道,有车马在上面走着。我又仿佛看到大学堂的教室,头发皤白的老教授颤声讲着书。我仿佛连他的声音都能听得到;他那从眼镜边上射出来的眼光正落在我的头上。但当我发现自己仍然在这一间低矮而明朗的屋子里的时候,我的心飞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我虽然在过去走过许多路,但从降生一直到现在,自己脚迹叠成的一条路,回望过去,是连绵不断的一线,除了在每一年的末尾,在心里印上一个浅痕,知道又走过一段路以外,自己很少画过明显的鸿沟,说以前走的是一段,以后是另一段的开端。然而现在,自己却真的在心里画了一个鸿沟,把以前二十四年走的路就截在鸿沟的那一岸;在这一岸又开始了一条新路,这条会把我带到渺茫的未来去。这样我便不能不回头去看一看,正如当一个人走路走到一个阶级的时候往往回头看一样。于是我想到几个月来不曾想到的几个人。我先想到母亲。母亲死去到现在整二年了。前年这时候,我回故乡去埋葬母亲。现在恐怕坟头秋草已萋萋了。我本来预备每年秋天,当树丛乍显出点微黄的时候,回到故乡母亲的坟上去看看。无论是在白雾笼罩墓头的清晨,归鸦驮了暮色进入簌簌响着的白杨树林的黄昏,我都到母亲墓绕两周,低低地唤一声:“母亲!”来补偿生前八年的长时间没见面的遗恨。然而去年的秋天,我刚从大学走入了社会,心情方面感到很大的压迫;更没有余闲回到故乡去。今年的秋天,又有这样一个机会落到我的头上。我不但不能回到故乡去,而且带了一颗饱受压迫的心,不能得到家庭的谅解,跑到几万里外的异邦去漂泊,一年,二年,谁又知道几年才能再回到这故国来呢?让母亲一个人凄清地躺在故乡的地下,忍受着寂寞的袭击,上面是萋萋的秋草。在白杨簌簌中,淡月朦胧里,我知道母亲会藉了星星的微光到各处去找她的儿子;藉了西风听取她儿子的消息。然而所找到的只是更深的凄清与寂寞,西风也只带给她迷离的梦。
我又想到母亲生前最关心的外祖母。当我七八岁还没有离开故乡的时候,整天住在她家里,她的慈祥的面貌永远印在我的记忆里。今年夏天见她的时候,她已龙钟得不像样子了。又正同别人闹着田地的纠纷,现在背恐怕更驼了吧?临分别的时候,她再三叮嘱我要常写信给她。然而现在当我要到这样远的地方去的时候,我却不能写信给她,我不忍使她流着老泪看自己晚年唯一的安慰者离开自己跑了。我只希望她能好好地活下去,当我漂泊归来的时候,跑到她怀里,把受到的委屈,都哭了出来。我为她祝福。
我终于要走了,沿了我自己在心里画下的一条鸿沟的这一岸的路走去。天知道我会走到什么地方去;这条路真太渺茫,渺茫到使我吃惊。以前我曾羡慕过漂泊的生活,也曾有过到外国去的渴望。然而当希望成为事实的现在,我又渴慕平静的生活了。我看了在豆棚瓜架下闲话的野老,看了在一天工作疲劳之余在门前悠然吸烟的农人,都引起我极大的向往。我真不愿意离开这故国,这故国每一方土地,每一棵草木,都能给我温热的感觉。但我终于要走的,沿了自己在心里画下的一条路走。我只希望,当我从异邦转回来的时候,我能看到一个一切都不变的故国,一切都不变的故乡,使我感觉不到我曾这样长的时间离开过它,正如从一个短短的午梦转来一样。
选自《去故国——欧游散记之一》,略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