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文明的进程:文明的社会发生和心理发生的研究(睿文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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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文明”使人类行为发生的特殊变化:“礼貌”概念的历史

1.中世纪西方国家用以表达其自我意识的主要对立命题是基督教与异教之间的对立。说得更确切一点,也就是正统的罗马和拉丁语国家的基督教与异教、邪教以及希腊和东正教【43】之间的对立。

在中世纪,西方国家以十字军的名义,正如以后以文明的名义一样,发动了他们的殖民、扩张战争。尽管文明的口号已经非常世俗化了,然而,在这个口号里仍然能听出拉丁语国家基督教和封建骑士十字军东征思想的余音。骑士阶层和罗马、拉丁语国家的宗教信仰是西方国家发展中某一阶段的见证,而这一阶段是西方国家一切大的民族所共同经历过的,关于这一点人们至今记忆犹新。

当骑士阶层和作为一个统一体的天主教土崩瓦解的时候,“礼貌”这个概念在西方社会里才有了意义。这一概念是一个社会的缩影。这一缩影作为一个阶段和一种模式,对西方社会的教养以及“文明”这样一种特殊的形态所起到的作用并不亚于这之前的封建社会。同时,“礼貌”这个概念也标志着一个囊括了各种不同民族的社会的形态。在这个社会中,人们说一种共同的语言,就像在教堂里一样,先是说意大利语,然后主要是说法语。这些语言代替了以往的拉丁语,它们表明,欧洲在一种新的社会基础上形成了一个统一体。同时也表明,宫廷社会这样一种新的社会形成了,并在某种程度上成了统一的欧洲的支柱。宫廷社会的状况、自我意识和特点,在“礼貌”的概念中得到了表现。

2.在将近16世纪中叶的时候,“礼貌”这一概念才有了我们这里所说的那种特征和功能。我们可以确定人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使用这个概念的。它第一次是在1530年出版的由鹿特丹的伊拉斯谟[40]所著的题为《男孩的礼貌教育》的一本小册子里出现的,以后便为社会所接受。显然,这本小册子所涉及的题目在当时正合时宜,因为它很快就得到了广泛的流传,并一而再再而三地重版。到伊拉斯谟去世为止,也就是在这本小册子出版后的6年时间里,就再版了30多次。【44】前后总共再版130多次,其中18世纪再版13次。不容忽视的是还有大量译本、模仿和改编之作。这本小册子出版后两年就有了第一本英文译本,4年后被改编成了问答手册,并开始在学校里被用作男孩的教科书。紧接着出了德文和捷克文的译本。1537年、1559年、1569年和1613年不断有新的法文译本问世。

16世纪,当马蒂兰·科尔迪耶[41]的法文小册子——在这本小册子里,科尔迪耶把伊拉斯谟手册中的行为准则与另一个人文主义者约翰内斯·苏尔皮丘斯[42]的行为准则编在一起——出版后,法国某种规格的铅字就被称作“礼貌”[43]型。直到18世纪末,以“礼貌”或“男孩的礼貌”为题,直接或间接地受到伊拉斯谟影响的所有这一类型的书都是用“礼貌”型铅字排版的。【45】

3.这儿也和以后“礼貌”这一概念转化为“文明”概念时一样,是由某个人倡导的。在词的发展历史上这种情况是很常见的。伊拉斯谟以他的小册子给“civilitas”这个词赋予了新的、进一步的含义。然而,不管他是有意识的还是无意识的,他显然是说出了与当时的社会需要相吻合的东西。从此,“civilitas”这个概念便以它从伊拉斯谟小册子里所获得的那种特定意义牢牢地扎根在人们的意识之中,并在各种流行的语言中发展为相应的时髦的语言,比如法语的“civilité”,英语的“civility”,意大利语的“civilità”以及德语的“zivilit?t”。然而德语中的“zivilit?t”并没有像其他的文化中那些相应的词那样普遍地被采用。

每当人们突然对一种语言中的某些词汇感兴趣,特别是像“礼貌”这样的注定要进入人们生活中的、具有长久生命力的概念,几乎总是意味着人类生活本身的改变。

伊拉斯谟本人也许并不认为《男孩的礼貌教育》这本小册子在他的所有著作中有什么特别重要的意义。他在引言中写道,造就年轻人的艺术包括各种各样的学科,“男孩的礼貌教育”只是其中的一项。他并不否认这是“哲学中最丰富的部分”。这本小册子之所以具有不同寻常的重要意义,并不是因为它是一种个别的现象或某个个人的著作,而是因为它展示了一种变化以及社会进程的特性。这本小册子所引起的反响,它的题目成了欧洲社会人们阐释自我的主要表达方式,正是这些东西才使它引起了人们的注目。

4.这本小册子讲了些什么呢?

首先必须弄懂它的题目,弄懂为什么、在什么意义上人们才使用了这一新概念。这一新概念必定是涉及了社会的变化与进程,正是因为这点它才会成为时髦的语言。

伊拉斯谟的书中讲到了一个十分简单的问题,即人在社会中的行为,并着重讲到了“外表的得体行为”。

这本书是为了教导男孩而写的,伊拉斯谟把它献给了一个贵族出身的男孩,一个君主的儿子。

这本书以清晰、精巧的语言,严肃、风趣而又精确地表达了一种简单的思想。可以这么说,在这以后出版的类似书籍中,没有一本能做到如此清晰、有力、风格独具。如果仔细观察的话,那么就能在这本书的后面发现一个世界、一种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与我们的生活方式在许多方面已经非常接近,而在另外一些方面却又相去甚远。这本书讲到了一些我们现在已经失去了的行为方式,其中有的也许是被我们称为“野蛮的”或“不文明的”,书里讲到的许多行为方式,有的现在已难以说出口,而有的则已经成为不言而喻的事情了。【46】

比如,伊拉斯谟讲到了人的目光。他所讲的是那些学习礼貌规范的人所必须遵守的东西,但同时也是他自己所谙熟的,是他对活生生的人的直接观察的结果。

“人的目光应该柔和、真诚、宁静,而不应该空洞、冷漠或像阴险恶毒的人那样东张西望。”

接着,他的语气虽然没有大的变化,但是翻译起来有点麻烦:眼睛睁得溜圆表明愚蠢,呆视表示懒散,过于锐利的目光说明一个人就要发火,过于活泼而又富于表情的眼神则是一种恬不知耻的表现。倘若一个人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安详而又令人尊敬的友好神情,那便是最好的了。“Animi sedem esse in oculis.”[44]古人云:心之位在眼中。

身体的姿势、手势、服饰以及面部表情,这本书中讲到的所有这些“外表”行为都是一个人全部的内在反映。伊拉斯谟很懂这一点,他强调指出:“尽管这些外表行为出自一个人平和协调的内心,但是我们仍然认为,我们之所以很少见到正直而有教养的风度,在很多情况下是因为缺少教导的缘故。”

接着他又说,鼻孔里不应该有鼻涕。农夫用帽子和围裙擦鼻涕,做香肠的师傅用手臂和臂肘。用手擤鼻涕然后擦在衣服上同样也不符合规矩。比较恰当的做法是,尽量转过身去,把鼻涕擤在一块布里。“Strophiolis accipere narium recrementa,decorum.”擤鼻涕时,如果用两个手指把鼻涕甩在地上,必须马上用脚蹭去。“Si quid in solum dejectum est emuncto duobus digitis naso,mox pede proterrendum est.”吐痰时也应如此,“吐痰时应尽量转过身去,以免把痰吐在或溅在别人身上。如果把痰吐在地上,应该马上用脚蹭去,以免引起别人恶心。倘若不允许这么做,就应该把痰吐在一块布里。”

这本书也以同样极其详尽的、极其理所当然的口吻论述了一些其他的行为,比如书中讲到了人们应该怎么坐,怎么问候等。仅仅是谈论这些行为就使以后具有另一种情感模式的“文明化”了的人感到震惊。另外,这本书也描写了单脚独立等对我们来说已经非常陌生了的姿势。人们或许会由此而想到,我们在中世纪的绘画和雕塑中所看到的那种陌生的行走与舞蹈的姿势,并非是画家和雕塑家所臆想出来的“规矩”。他们只是保留了那些我们现在感到陌生的、然而当时确实存在过的举止和神情,只是表现了另外一种心灵和情感的特征而已。

越是深入地研究这本小册子,就越能看清当时具有另一种行为方式的社会图像。这些行为方式,有的与我们现在的相似,大多数则与我们现在的相去甚远。

我们可以看到人们就餐时的情形。伊拉斯谟写道:“A dextris sit poculum,et cultellus escarius rite purgatus,ad laevam panis.”就餐时酒杯和擦干净的餐刀摆在右边,面包放在左边。这是指餐具。大多数的人都随身带着餐刀,所以规定必须把它擦干净。叉几乎不用,或者至多只是在从大盘子往自己面前叉肉时用一下。餐刀和匙经常是一起使用的。并不一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餐具。伊拉斯谟说:如果有人把汤一类的食物端到你的面前,你喝过之后必须把匙擦干净了再放回原处。

盛肉的盘子端上来以后,通常是每个人切一片,用手拿着放在自己的盘子里,如果没有盘子便放在一片厚的面包上。伊拉斯谟所用的“quadra”这个词,显然是既可以用来指金属的盘子,又可以用来指面包片。

伊拉斯谟说:“Quidam ubi vix bene consederint mox manus in epulas conjiciunt.”还没有在位置上坐稳,就急着把手伸到盘子里去了。只有馋鬼和狼才这样急不可待,盘子端过来时不要第一个把手伸过去。只有农夫才会把手指浸到肉汁中去。不要在盘子里乱翻,拿放在最上面的一块。“in omnes patinae plagas manum mittere”把手伸到盘里乱翻乱搅是缺少克制的表现。同样,把盘转过来使最好的一块转到自己跟前的做法也是很不礼貌的。

"Quod digitis excipi non potest,quadra excipiendum est."不能用手拿的东西就用你的“quadra”来接。如果有人用匙递给你一块蛋糕或酥馅饼,你可以用你的“quadra”来接,或者接过别人递给你的匙,把食物放在“quadra”上,然后把匙还给别人。“Si quis e placenta vel artocrea porrexerit aliquid cochleari,aut quadra excipe,aut cochleare porrectum accipe,et inverso in quadram cibo,cochleare reddito.”

如上所述,盘子也是很稀有的。在伊拉斯谟那个时代以及更早一些表现就餐的绘画中,我们看到的总是与伊拉斯谟那本小册子里所描述的同样陌生的情形:餐桌上有时候铺着华丽的桌布,有时候根本就没有,桌上的东西总是寥寥无几。刀、匙、酒杯和盐瓶,这就是所有的餐具了。有时候也可以看到被称作“quadra”的面包片,这在法语中叫做“tranchoir”或者“tailloir”。从国王、王后一直到农夫和农夫的妻子都是用手来进餐的。在上流社会里有一套讲究的就餐形式。伊拉斯谟说,饭前必须洗手,但是那时候还没有肥皂。往往是客人伸出双手,侍童在客人的手上倒一些水。有时候水里放了甘菊或一种叫迷迭香的植物,会散发出淡淡的香味。【47】上流社会的人不把两只手同时伸进盘里。最讲究的人只用三个手指进餐。这便是上流社会区别于下层社会的高雅标志之一。

伊拉斯谟说:“Digitos unctos vel ore praelingere vel ad tunicam extergere…incivile est.”手指沾上了油腻,用嘴去舔,或者把手上的油擦在衣服上都是不礼貌的。

喝酒时常常有人请别人用他的酒杯,或者大伙儿共用一个酒罐。伊拉斯谟提醒说:“在喝酒之前先把你的嘴擦干净。”甚至有人把正在吃的肉递给自己喜欢的人。伊拉斯谟说:“最好不要这样做。请别人吃吃过的东西并不是很礼貌的。”接着他说道:“把咬过的面包放到调味汁里去蘸是粗野的举动,把放在嘴里嚼过的食物放在‘quadra’上也不是优雅的举止。如果有什么东西咽不下去,你就悄悄地转过身去扔掉。”

然后他又说:“最好在就餐的间隙进行一些交谈。有的人不停地吃呀喝呀,这并不是因为他们饿了或渴了,而是因为不这样做他们就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他们就会搔头、剔牙、用双手打手势、拨弄餐刀或者咳嗽、吐痰和擤鼻涕。总的来说,所有这些看似神经错乱的行为都是由于乡巴佬不知所措的缘故。”

伊拉斯谟认为有必要指出,——在他那个时候还有可能说出这些话——在没有必要的情况下不要裸露你的身体。“一个具有自由禀性的人不应该暴露那些令人感到羞耻的身体部分,即使不得已必须如此,那么也要做得尽量不让人注意。”

伊拉斯谟说,有些人规定男孩必须“夹紧屁股,不让肠子里的气跑出来”。但是这样容易得病。

在这本小册子的另一处他写道:“憋住自然而生的声音是愚蠢的表现,这样做有利于文明,但不利于健康。”如果你憋不住要呕吐的话,尽管吐出来,“如果你憋不住要呕吐的话,就到旁边去,因为呕吐并不是什么耻辱的事情,只是样子不好看而已。”

5.伊拉斯谟在他的小册子里极其详尽地巡视了人们的行为方式以及社交生活中最主要的情况。他以同样自然的口吻谈到了人类交往中最基本和最微妙的问题。他在这本小册子的第一章里讲到了“身体各部分的礼貌和非礼貌行为”;在第二章中讲到了“身体的保养”;在第三章里讲到了“在教堂里的礼貌”;在第四章里讲到了“就餐时的规矩”;在第五章里讲到了“聚会”;在第六章里讲到了“游戏”;在第七章里讲到了“卧室”。

通过这些问题的论述,伊拉斯谟给“礼貌”这一概念增添了新意。

我们在自己的意识中并不会总是自然而然地回想起自己历史上的这一阶段。伊拉斯谟和他那个时代在谈论人的一切行为时那种无拘无束的坦率,我们已经失去了。在许多方面,他逾越了我们的羞愧界线。

这正是我们在这儿所要论述的问题。当人们探究各个社会用以阐述自己的那些概念的演变时,当人们从“文明”这一概念追溯到“礼貌”的概念时,立刻就会找到文明进程和西方国家所经历过的人类行为的实际变化的踪迹。伊拉斯谟所涉及的许多问题,我们只要谈起,或者只要听说就会感到羞愧,这种现象正是文明进程的表征之一。当有人相当坦然地谈论身体的各项功能而不像我们这样遮遮掩掩、有所顾忌时,我们便会多多少少地感到不舒服,并因为这种感觉把那些人的行为称作“野蛮”或“不文明”。这种“由于野蛮而引起的不舒服”,说得更确切、更中性一点,是由另一种情感状态,一种在许多被我们今天称作“不文明”的国家里仍然适用的羞愧程度所引起的。这一羞愧程度是我们今天的羞愧程度的前提和阶梯。这样,就产生了一个问题,西方国家为什么会,并且究竟是如何从一个程度达到另一个程度的,他们究竟是如何“文明化”的。在观察这一文明的进程时,不可避免地将唤起类似“不舒服”和“羞愧”这样的感情。我们尽量不作与“文明”和“不文明”概念相关的一切评价,至少是在对文明进程进行观察的过程中有必要这样做。我们的行为方式是从那种被我们称为“不文明”的行为方式中产生的。然而,这些概念在表达实际的行为变化时过于静止,不够细腻。事实上,在被我们称作“文明”与“不文明”的行为之间并不存在像“善”与“恶”那样的对立。这里所指的显然是同一发展过程中的不同阶段,并且,这一发展过程仍在继续。我们现在的行为以及现阶段的文明很有可能会使我们的后人感到羞愧,就像我们前人的行为有时会使我们产生羞愧一样。社会中人的行为及其情感表达,从一种并不具有起始点的也不能绝对地、笼统地称为“不文明”的形态水准,发展到了我们现在用“文明”这个词来概括说明的水准。为了理解现在的水准,我们必须回顾历史,追溯使之产生的另一水准。我们习惯于把“文明”视为一种财富,一种像现在这样供我们坐享其成的财富,而根本不问我们究竟是如何达到这一水准的,根本不问文明是指一个过程还是指一个过程中我们现在所处的阶段。机器、科学发明、国家形态等所有可以算作文明的个别的事物,都是某种特定的人类行为的见证,都是社会和人与人之间一种特定结构的见证。这里要提出的问题是能否进一步了解人类行为的变化和人类“文明”的社会进程,至少是了解其中的某些阶段和这一进程的最基本的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