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春天,我班上转学来了一个男生,名叫程桦。
也许是刚到一个新的环境还不太适应,程桦给我和同学们的印象是不太爱说话,性格似乎有些内向。但他的学习却十分优秀。他交来的第一次作业《翻译〈愚公移山〉》就让我刮目相看,且不说那准确生动的文笔让人不相信这是出自一位初一学生之手,单是看那印刷体一般美观的书写就使人赏心悦目。
“这位新同学写的字就像钢笔字帖一样!”班上的同学议论纷纷。虽然程桦现在还谈不上有什么好朋友,但在同学们看来,他无疑是一位优秀学生。
随着时间的推移,程桦各方面的才能逐渐显露了出来:绘画、书法、作文、朗诵、表演……其中最让人羡慕的,是他拉得一手漂亮的小提琴。
现在的中小学生,擅长一两样乐器,当然不算什么稀罕。但在80年代中期,像程桦这样有“艺术特长”的学生的确少见。于是不但本班同学十分敬佩他,甚至在外班,程桦都颇有些“知名度”。
其实,程桦的家庭是很普通的。父母都是长期在边远山区工作的中学教师,程桦也随父母长期生活在相对闭塞的少数民族地区。现在,他父母深感当地的教育不能满足程桦的成长,于是依靠程桦姑姑在乐山一中工作的关系,才把他转到了这所省重点中学。
于是,12岁的程桦便开始了自己半独立的生活。平时他寄住于姑姑在学校分的一间简陋的小木板房,日常生活当然有姑姑照顾,但有时姑姑要回自己的家——乐山师专,这样程桦就得自己照顾自己。
但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每天傍晚,在学校那间小木房里,总是准时飘出悠扬的小提琴声——那是程桦在练琴。
我毫不掩饰自己对这位学生的喜爱,但这种喜爱并非宠爱,而是一种精心雕琢的欲望。这种欲望使我细心观察并认真分析了程桦现在的优势和不足:他天赋较高,反应很敏捷,对知识的接受能力很强;比起同龄人,他有着较强的自我控制能力,而且他身上保持着十分纯朴的本色,没有一般优秀学生的矜持和傲气。但是,他的不足也是明显的,可能是由于长期生活在边远落后的地区,他的思维不够开阔,知识面相对较窄,比起他扎实的基础知识,他的能力特别是创造能力明显较弱。显然,仅就学习成绩特别是分数而言,程桦当然是一个“尖子生”,然而,作为未来社会需要的高素质人才,他还有着不小的差距。
但是,程桦无疑是具备成长为高素质人才的潜质的。作为他的老师,我应该让他今后的发展出类拔萃。我也有这个信心。
我从谈心入手。于是,在学校操场的环形跑道上,我常常和他一圈又一圈地散步。我们聊天的内容十分广泛:学习、生活、我的学生时代甚至童年趣事、他的志趣和理想,也包括当时国内外的热门话题,比如中曾根访华、“挑战者”号失事、夏时制的利弊、步鑫生的沉浮……在这一次次平等愉悦的谈心过程中,我不知不觉走进了他的心灵,他也由衷地把我当作最尊敬也最信赖的师长。
我并没有直接向他大谈“志向”“能力”“责任感”之类的字眼,我只是努力通过我们之间的心灵交流把他的视野引向一个更广阔的空间。
除了谈心,还有推荐书籍。程桦特别爱看书,于是,几年间,他陆续从我的书架上借走了《马克思的青年时代》《周恩来传略》《徐悲鸿一生》《历史在这里沉思》《傅雷家书》《超越自我》《长征:前所未闻的故事》《将军决战岂止在战场》《第三次浪潮》……
渐渐地,他对集体活动和班级事务热心起来,并有意识地锻炼自己各方面的能力。他的第一次崭露头角是在我班为纪念鲁迅先生逝世50周年而举办的“思想节”上,程桦扮演马克思发表热情洋溢的演讲:
“各位先生、各位女士,你们好!”虽然是模拟讲演,但由于程桦事前准备充分,再加上他的表演才能,因此程桦一出场,他颇有风度的演说便吸引了同学们。“马克思”谈到了对中国的敬仰:“我终于来到了中国,这是我一百多年前就向往、关注的东方文明古国。”他谈到少年时代的立志:“17岁时,我曾在一篇作文中写道:如果我们选择了最能为人类福利而劳动的职业,我们就不会被它的重负所压倒,因为这是为全人类所做的牺牲;那时,我们感到的将不是一点点自私而可怜的欢乐,我们的幸福将属于千百万人!我们的事业并不显赫一时,但将永远存在;面对我们的骨灰,高尚的人们将洒下热泪!”他谈到了马克思主义的发展:“我十分高兴地看到,以毛泽东为代表的中国共产党人在实践中丰富发展了我的学说,在中国这块多灾多难而又充满光荣的土地上建立了真正属于劳动人民的共产主义政权。而在最近几年,以邓小平为代表的新一代中国共产党人,在改革的伟大实践中为社会主义事业注入了更蓬勃的生机!”最后,“马克思”以一段气势磅礴的话结束了演说:“当然,在共产主义运动的前进路上,也许还会有曲折和困难,但不管怎样,我仍然坚信:共产主义革命必将胜利。在这场革命中,无产者失去的只是锁链,他们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也许从讲演技巧的角度看,这段演说还略显幼稚和生硬,但如果我们知道程桦此刻还只是个13岁的初二学生,我们就不得不佩服他的勇气了。作为他的班主任,我更赞赏他在准备时的认真态度:仅仅为了这段不太长的演说,他硬是半懂不懂地读了好几遍《共产党宣言》和《青年在选择职业时的考虑》。无疑,通过参加这样的活动,程桦所得到的能力锻炼和思想提高是相当大的。
又一届班委改选了,我鼓励程桦竞选班长。结果在四位竞选者中,程桦当选班长。
为了进一步锻炼两位班长的能力,同时为了调动全班同学参与班级建设的积极性,我决定在班上搞一次“做班级主人”的主题班会,让程桦发表“就职演说”,并主持“模拟记者招待会”。
班会之前,我对他进行了一些组织能力和应变能力的指导,特别告诫他不要紧张,面对各种问题,怎么想就怎么答。实在回答不出也不要紧,说声“很抱歉,请允许我以后回答你”就行了,反正都是自己的同学。
于是,这次班会就以程桦别开生面的“就职演说”拉开了序幕。
“我既然自荐当班长,就一定能尽力当好。请同学们相信我,并拥护我!”在程桦自信地做完“就职演说”之后,他紧接着宣布道:“现在,由我主持‘记者招待会’,在座的同学都是‘记者’。欢迎大家就班级事务广泛提问,我将尽力答复。”
第一个“记者”问道:“我是《未来日报》的记者。首先祝贺你就任班长。请问,你上任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程桦答道:“我做的第一件事情,既不是督促大家学习,也不是批评不守纪律的同学,而是设法发挥全班每位同学关心集体的积极性。比如,我准备在班上搞一次评选‘全班之最’的活动,选‘最真诚的同学’‘最热心的同学’‘劳动最踏实的同学’‘做值日最负责的同学’等等,通过评选,让每位同学发现自己的长处,激发同学们关心班集体的热情。”
一位女同学问:“你对同学们有什么希望吗?”
程桦答:“希望同学们多给我提意见和建议!”
同学们的掌声刚落,一位男同学站了起来:“对你自荐当班长的精神,我极为钦佩。请问:将来你有没有胆量自荐当国家主席?”
程桦显然对这个问题没有思想准备,但他略加思考,便朗声回答:“我有这个胆量!不过,仅有胆量是不行的。照我现在的样子,若当上国家主席,一定会把国家搞糟。”同学们发出一阵笑声。“但是,只要以后我的思想、知识、能力达到了国家主席的水平,而又有这么一个机会,我想我一定敢自荐当国家主席!”
又一个同学发问了:“请问,你的家长支持你自荐当班长吗?”
“我的父母不在乐山市,”程桦回答,“但我相信他们知道此事后一定会支持我的。因为我爸爸、妈妈一向教育我不仅要勤奋学习,而且要关心集体,培养能力。”
教室里又响起了一阵掌声。
“记者招待会”的气氛越来越热烈,同学们的提问越来越多,程桦也越来越从容自如。教室里不断响起朗朗的笑声和热烈的掌声。在半小时之内,三十多位同学提出了四十多个问题。下课铃响了,我想给程桦出个难题,试试他的应变能力:
“作为你的班主任,请允许我也问一个问题,你自荐当班长,有没有名利思想?请说实话。”
十几秒钟的沉默之后,程桦从容回答:“可以说没有,也可以说有。对于我个人来说,是不存在任何名利思想的,因为我只想为大家服务。但是,既然是为集体服务,我就应通过自己的工作争集体之名,图集体之利。这就是我的‘名利思想’。”
“哗!……”程桦的妙语激起了空前热烈的掌声。
日本市川市市长高桥国雄一行将到乐山一中参观访问的消息,使学校一下子开始了紧张的迎宾准备工作。我却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我找到程桦和几个同学:“你们能不能在高桥国雄来访时,主动采访采访他?一来是为了锻炼一下自己,二来想让日本人看看我们中国中学生的形象。”
程桦等同学当即便答应了,而且还兴奋地跳了起来。
到了采访那天,小“记者”们友好而勇敢地向高桥市长频频发问:“请问高桥先生,对我们学校印象如何?”“请问,贵国中学生教育开了哪些课程?”“贵国中学生最感兴趣的是什么?”“请问,贵国是怎样对中学生进行思想教育的?”……高桥先生看来对孩子们的采访很感兴趣,从容而风趣地回答着各种提问。
规定时间到了。程桦鼓起勇气提了一个事先对“上级审查”隐瞒的问题:“请问高桥先生,贵国是怎样对你们中学生讲日本侵华战争的?”
高桥国雄稍稍顿了一下,随即便十分和蔼而坦率地答道:“我们一般还没对中学生讲这些。不过,我们总是教育我们的青少年学生要热爱世界和平、维护日中友谊。”市长还笑盈盈地拍了拍程桦的肩膀,显然不认为这是一个“不友好”甚至“影响中日人民世世代代友好”的提问。
但程桦却“固执”而天真地向高桥国雄提出:“请市长先生回国后代中国中学生向贵国政府建议,教育日本青少年全面正确地认识历史,珍视中日友好关系。”
应该说,程桦的采访是相当成功而得体的。
临近初三毕业之际,程桦代表学校参加了乐山市中学生现场作文比赛。
这次作文比赛的题目是临场抽签决定。初中的题目有三个:“笑后的思索”“生活中美丽的一瞬”和“从夏时制说起”。程桦的运气似乎不太好,他抽中了“从夏时制说起”,题目要求写议论文,而且重在“说起”,即展开联想,通过发散性思维发表议论。这对初中学生来说是比较困难的。但程桦在有限的时间内,充分调动自己的思想积累和表达能力,写了一篇令后来的评卷老师拍案叫好的佳作。
文章以驳论的方式一开始就展示出对“夏时制”持不同意见者发出的种种言论(“现在简直什么都跟外国学!”“就是,连时间也……唉!”“中国有中国的时间,外国有外国的时间,为什么连时间都要跟着别人学?”),接着对这些概念不清、观点糊涂的言论进行分析论辩:
诚然,这“夏时制”确实为“外国引进”,但这时间却怎么分“中国的”“外国的”?正如天上的月亮,中国境内人说是中国的,外国境内看着的人又说是他们的。然而不管怎样,那天上却只有这么一轮月亮。时间也如此,不管怎么争,时间,却也是地球上的时间,大家都在过的时间,从何谈起“中国的”“外国的”?
接下来,程桦紧扣“引进”二字大做文章:
中国和外国,都同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这天底下。为了生活得更好,各自想了些好主意。有时中国有的,外国没有;有时外国有的,中国又没有。如指南针、火药,外国不是稳稳当当地学去了吗?那么,外国好的,我们为什么又不能学呢?
程桦进而剖析这种盲目排外的历史根源,指出这是一种自鸦片战争以后中国人吃够外国人的亏而引起的变态心理的反映:
从什么时候开始由这种怕“外国的”,而产生盲目排外思想的?大概是从那“鸦片战争”开始的吧!外国人说的是让我们享受“西方文明”,却让我们享受了鸦片、炮火、军队的滋味。大概从那时起,我们民族有个普遍心理现象:啊呀呀,不得了,那、那是外国的!“外国的”是瘟疫!
最后程桦站在清醒中国人的立场论述道:
我们是中国人,因而也要有自己的脑袋,要用它来辨别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中国的东西有好有坏,外国的东西也有好有坏,我们都要分出好坏,然后留下好的,去掉坏的。这留下的,也就势必有中国的,也有外国的,我们都应该充分占有和利用。特别是当前,世界科技发展神速,倘若坚持“外国的不用”,恐怕哪年又要被别人,被我们蔑视的“外国人”欺侮了!
这篇文章一举夺得那次作文大赛一等奖的第一名。
我这里不厌其烦地评述程桦的获奖作文,并不是因为我也是那次作文比赛的优秀指导奖的获得者,而是这篇作文反映出程桦在我的影响下,思维已比较敏锐活跃,思考比过去严密周到,思想也开始犀利深刻起来。这正是我所期待的。
两年之后,已是高一学生的程桦受学校委托主办了一期纪念国庆38周年的专栏,又在全校引起了反响。
一位高三学生说:“这期板报内容别具一格,不落俗套,很有新意!”
一位语文老师说:“这是我在学校任教二十多年来看到的最好的一期学生板报!”
然而,也有个别人提出了非难:“国庆板报怎么能这样办呢?”“这些学生的思想太片面、太偏激!”
所谓“国庆板报怎么能这样办呢”是因为这期板报没有像以前的“庆祝专栏”一样,摘抄几句“从井冈山上的星星之火到天安门城楼上的盏盏红灯”之类的“诗歌”,也没有堆砌一些“建国以来”或“三中全会以来”的“伟大成就”,而是以“热爱祖国风华正茂,关心改革激扬文字”为通栏标题,登出了一组论国事、话改革的议论文——《让我们连接历史与未来》《血泪国耻不能忘》《评电影〈T省的八四、八五年〉》……程桦还特意在《写在前面》中告诉读者:“对共和国母亲生日的庆贺,莫过于对祖国命运的思考和对改革事业的关心。”
所谓“这些学生思想太片面、太偏激”主要是针对报中程桦《血泪国耻不能忘》一文而言。程桦在文章中对当前的中日关系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对“我国领导人邀请三千日本青年访华,而日本方面仅邀请五百中国青年访日”“东芝事件”“日本企图做政治大国”等问题提出了批评,认为“中日友好不能忘记历史”“越是在共和国生日的时候,越要居安思危,想一想我们母亲所遭受过的耻辱”。应该说,作者善于独立思考,勇于说真话,热爱祖国的精神是难能可贵的。
但是,板报仅存在了10天,就被强行擦掉了。
又是一个黄昏,我和程桦漫步校园。我对他说:“不要灰心,你肯定没错。你应该豁达些,表现出男子汉应有的气度。”并告诉他应该怎样对待复杂的社会,同时勉励他在成长的道路上一定要有坚韧不拔的精神。
我期待着程桦走向成熟。
然而,他毕竟是个孩子,考上高中时也不过十四岁。他当然也有着这个年龄男孩子顽皮、活泼甚至倔强、任性的特点。
高一时,我继续担任他的班主任和语文老师。开学不久,就发生了一件让我和他的父母头疼的事。
他的父母已在一年前调到乐山一中。在一个星期六的夜里,大概已经十一二点了吧,他的母亲焦急万分地叩开了我的寝室门:“李老师,程桦他……他……他出走了!”
我一惊,连忙随她赶到程桦的家。原来,这天傍晚在饭桌上,他母亲不停地告诫他“要专心学习”“不要分散精力”“特别要注意和女同学的交往”等等,说得程桦心烦,总觉得母亲不信任自己,就和母亲顶了起来,父亲见状,便骂了他几句。程桦一气之下,丢下还没吃完的饭,便冲出了家门。
现在已是深夜,程桦还没回来,他父母当然心急如焚。
我寻思,程桦是个有头脑的人,又是男孩子,估计不会出什么大事。便安慰他父母,并同他们聊了起来。我问程桦最近在家的表现,他父母告诉我,最近一段时间,程桦脾气特别犟,逆反心理很重,不像原来那么温顺听话了。
我问:“你们嘱咐他要特别注意和女同学的交往,是不是发现他在这方面有什么不好的迹象了?”
“不是。”他母亲说,“我们纯粹是一种担心。现在社会复杂,我们是怕他在外面学坏了啊!”
我说:“这样说他,他肯定感到委屈。程桦现在这个年龄正是处于一个心理发展很关键的阶段。既不可能脱离父母,又处处想独立自主;既渴望找到知心朋友,又对大人们处处防范;自我意识特别强,自尊心也特别重;受不得半点冤枉和委屈……因此我们以后对程桦的教育应更加细致耐心才是。”
程桦一直没回来,于是我和他父母一起出去找——虽然明知不一定能找到。我们先在校园里的每一个角落里呼喊,后来又进入教学大楼,一间教室一间教室地搜寻。结果,在一间教室的门背后把程桦找到了……
第二天,我与程桦整整谈了一个下午的心,虽然他口头上承认自己错了,并答应向父母道歉,而且保证今后不再出走,但我感觉得到,他是出于对我的尊重或者说怕伤了我和他的感情才这样表态的,而内心深处并没有真正想通。
从程桦在班上的表现来看,他的成长也的确进入了一个“多事之秋”:上课特别爱说话,常常被老师批评;下课更是无比活跃,有一次在教学区内踢足球,竟把教室玻璃窗砸碎了(当然,他事后主动来找我认错);学习也不如以前抓得那么紧了,作业也开始有敷衍的时候;最让我着急的,是不管他是否意识到,反正至少客观上他开始给人一种骄傲的印象了。
我也感到程桦不如过去那么“纯”甚至有点“油”了。
本来,就程桦的智力、能力来说,他似乎有骄傲的“资本”:从小到大几乎都是在老师的赞扬和同学的羡慕中成长,可谓“一路顺风”。而且即使保持目前的状况,以他的学习基础而言,应该说两年后他也可以考上一所重点大学。但是,那很可能不过是一个平庸的大学生而已,绝不是程桦发展的最佳境界。
正在我和他的父母担心的时候,程桦期中考试一下跌落到了班上第24名——要知道,从我教他以来,他的学习成绩从来都是班上乃至年级前3名啊!
期中考试后的一次全校集会,我班的纪律不错,可程桦居然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又说又笑。我给他递了好几次眼色,可不知是他没看见还是看见了不理睬我的提醒,反正他依然谈笑风生。我一怒之下,大喝一声:
“程桦!站起来!”
他一愣,随即狡辩道:“我又没有违反纪律!”
我更加怒火中烧:“我叫你站起来!”
他不吱声了,可一动不动,丝毫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
我一气之下,走到他的旁边,一把把他拖了出去,让他站在过道边。
于是,在全校一千多师生的众目睽睽之下,程桦以这种方式被“亮相”了。
曾被人誉为“神童”的程桦,什么时候受过如此“奇耻大辱”?果然,全校集会一结束,我刚准备和他谈一谈的时候,他便和我大吵大闹起来:什么“我并没有违反纪律”呀,什么“你冤枉了我”呀,什么“你成心让我出丑”呀,等等。
见他情绪激动,我知道是谈不出什么结果的,便对他说过几天再谈。他却倔强地说:“没什么好谈的!”
那几天,我也在冷静反思我对他的教育。说实话,就一般教育原则来讲,我强硬地把他拉起来在大庭广众之下“示众”,的确有些过火(当时我也在气愤之中,未能控制住自己)。但是,对程桦这样的“尖子生”,我以为这是一种“歪打正着”的“受挫教育”。试想一下,如果程桦在成长过程中,连一点委屈都不曾受过,连一次“打击”都不曾有过,他将会形成怎样脆弱的心理素质和畸形的人格形象?那才是真正令人担忧的呢!
我决定利用这次冲突,和他进行一次认认真真的心灵交流。几天后,我把他请到我的家里……
当时谈心的具体细节我已记不清了,但基本的谈话要点,我至今没忘。
我和他谈起了我的中学时代。我读高中时,成绩很好,尤其是写作拔尖,因此深得老师们的喜爱,我的班主任张老师对我甚至可以说是“偏爱”:不但在学习上对我很关心,连生活上对我也特别关照(那时我住校,她甚至还帮我缝被子)。也许是听表扬听多了,也许我真以为自己多么了不起,总之我渐渐得意忘形起来。有一次我借口开玩笑,居然嘲笑班上一个年龄较大、成绩不好的农村同学,当面对他说:“你反正都学不好,还是回家去安度晚年吧!”结果在班会课上,我被张老师骂得“狗血喷头”:“李镇西!你简直被我惯坏了!你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你有什么资格嘲笑自己的同学?你不就是有个城镇户口吗?你不就是考试成绩多那么几分吗?……”当时我感到无地自容,觉得张老师太绝情。但现在想起来,那是张老师对我的真正关心与帮助,因为从那以后,我随时都提醒自己不要自我感觉太好。
我还给他算了一笔账:在全国,并不是所有适龄儿童都能读上书,换句话说,小学毕业的人也只是同龄人中的一部分(虽然是大部分);而在这一部分人中,并非人人都能够读上初中,也就是说,读上初中的也只是一部分人;再看,现在全国远远还未普及高中,那么,能够读上高中的人,在同龄人中所占的比例就更小了;而能够读上像乐山一中这样的省级重点高中的人更是少数;在已经读上重点高中的同学中,像程桦这样的拔尖学生也是极少数——这样一算,程桦这样的学生,无疑是处在同龄人的金字塔尖。那么,这类学生在比同龄人享受更多荣誉的同时,实际上也就肩负有更沉重的使命。如果我们国家的这少数学生,都没有理想或对自己要求不高,那我们的民族真的就没有什么前途可言了。(我记得当时说到这里,我很激动;程桦的表情也十分真诚严肃)由此看来,包括老师和家长在内的教育者,对这些同学的要求高一些严一些。不是很自然很应该的吗?为什么得不到理解呢?
我和他谈得最多的,是“超越自我”这个话题。我列举了许多杰出人物的事迹后说,古今中外一切有作为的人,无一不是在青少年时代便比同龄人更加成熟。这个“成熟”,一方面是指目光远大,富于理想;另一方面则是表现在能够自己同自己的弱点做痛苦而顽强的斗争,所谓“战胜自我”就是这个意思。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劳其筋骨,空乏其身……”意思是身处逆境,能够锻造一个人的巨人品格,能够造就一个时代英雄。但是处于丰衣足食的和平时期,青少年哪里去找“苦其心志,饿其体肤”的机会呢?我认为,这就只有靠“自己与自己过不去”,在战胜自我中超越自我!如果“顺其天性”,我们好像不是不可以放纵一下,不是不可以懈怠一下,甚至好像“潇洒走一回”“游戏人生”都是可以理解的。“但是——程桦,你应随时提醒自己,别人可以这样,我不可以,因为我今后是要干一番大事业的人!这是李老师对你的希望,也是你父母对你的希望,更是我们的国家对像你这样的学生的希望啊!”
这以后,程桦的发展当然也有过反复和曲折,但总的趋势是良好的。特别让我欣慰的是,程桦的思想之翼在重新起飞后,变得更加矫健;他富于个性的思想在继续飞翔:《血的证言和泪的反思》《读〈神圣忧思录〉有感》《对教育投资的担忧》《做平凡岗位上的伟人》……一篇篇文章闪烁着思想的火花,令我和同学们赞赏。
他又参加了一次作文大赛,但这次他敏锐的思想却没能使他获奖。这次的题目是“写在郭沫若的故乡”。面对题目,程桦再一次让自己的思想展翅飞翔——
“郭沫若无疑是我们故乡的骄傲,但是,作为他的家乡人和后辈,一味拜倒在郭沫若的脚下而仰视巨人,是没有出息的。只有勇于超越前人的民族才是有活力也有希望的民族。因此,今天我们对郭沫若最好的纪念,莫过于以郭沫若不迷信权威的创造精神,超越郭沫若!”
听说评奖时,这篇文章引起争议:多数评委对程桦的思想观点极为赞赏,但个别人却认为:“这娃儿太狂了!”总之,在我的印象中,最后我好像没有得到程桦获奖的消息。
然而,令我欣喜的是,程桦仍然执着地以“超越郭沫若”的精神奋然前行——
从高一下学期起,他的学习成绩再次名列年级前茅;到了高二,他担任了班上的学习委员;到了高二下学期,他当选为学校团委副书记,并被评为市级三好学生;最后,到了高三毕业的1990年,他因品学兼优而被北京大学免试录取。大学本科毕业时,他又因发展全面、成绩优异而保送读本校研究生,专攻“美国经济”。
今年春节,程桦携女友来看我,送我一本书:《微软的秘密》。我翻开扉页,上面赫然印着“翻译:程化等人”。
——当年的“程桦”现已更名“程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