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山是我的“第二故乡”,我在这里生活和工作了很多年。寒假回到乐山,和一些多年前的学生聚会,总会勾起我许多记忆。看着他们就想到我的青春岁月,想到我刚参加工作那几年的点点滴滴。这几天,我在看老照片的时候,发黄照片上那一张张稚气的面孔,让我情不自禁地回到了二三十年前的情景中,也自然而然地遐想,这些孩子现在在哪儿呢?算起来,他们已经四十上下,他们在做什么呢?孩子多大了?等等。
其中可爱的吴涛又勾起了我的回忆。
“吴涛”这个名字很普通。我估计,在中国大概有成千上万的人都叫“吴涛”。就这么个普通的名字,却给我留下一个很深的印象。刚才,我出门疾走健身——假期里,我每天早晨都要走一个小时的路,我在岷江边走着,脑海里还想着这个班当年的情景,还想着吴涛的形象。我用手机上网,给吴涛留言:“我要写一篇你小时候的博文,让你的女儿看看她妈妈当年的模样!”
也许是因为当时我还年轻,对这个班的记忆我真的是非常清晰。我还记得第一眼见到吴涛的情景。那是1984年8月31日,我迎来了我从教所带的第二个班。那天是新生报到,我坐在教室门口的一张课桌前,迎接陆续到来的新同学们。
不一会儿,一位母亲牵着一个小女孩来了。我笑眯眯地问:“叫什么名字啊?”小女孩有些害羞,小声说:“吴涛。”我这才专注地看了看吴涛,真是一个漂亮的小姑娘!个儿小小的,鹅蛋脸,眼睛特别大特别大,而且还特别亮,双眼皮很宽,眼睫毛很长,浓密的头发梳成两个长辫子挂在脑后(这个记忆我没有把握,吴涛刚进初中好像是小辫子,但后来吴涛的头发是在脑后扎成一个马尾巴)。
她妈妈对我说:“我这女儿成绩很好,在暑假里已经把初中第一册数学自学完了!”听妈妈夸自己,吴涛不好意思了,红着脸不要妈妈说。
但妈妈继续说,不过放低了声音:“李老师,她年龄小,胆子小,不要安排她当班干部……”吴涛一听,使劲地推她妈妈,想把妈妈推开。写到这里,我眼前都还浮现出娇小的吴涛憋着劲推妈妈的样子。
吴涛是班上年龄最小的同学之一。这个班的学生大多是71年和72年的,而吴涛是1973年5月9日——顺便炫耀一下,我教过的学生,特别是80年代我年轻时候教过的学生,他们的生日我大多都记得,不过,现在我有点不自信了,因为吴涛和程桦都是1973年5月的,一个是5月9日,一个是5月20日,好像吴涛比程桦大十来天;也许我刚好说反了。不管怎样,反正吴涛是1973年5月的,反正她是班上年龄最小的孩子。因为年纪小,吴涛的个子也最小,矮矮的,每次集会排队,她都是站第一排,在教室里的座位当然也是第一排。这个“纪录”,一直到初三毕业,吴涛都保持着。
班上个子小的显然不止吴涛,比如鲁明、汪皓,还有男生梁汉明、邹勋、谈俊彦也是矮个儿,都坐第一排。这三个男生都是超级顽皮,邹勋后来转走了,留下梁汉明和谈俊彦,而吴涛就“不幸”和梁汉明、谈俊彦先后同桌。尤其那谈俊彦,堪称顽童中的“出类拔萃”者,可以说是没有一刻不在动,坐在课堂上给人的感觉是他屁股下有钉子,老也坐不稳。一下课就挥舞着扫帚见人就打,女生们常常被他撵得鸡飞狗跳。有一次我去谈俊彦家家访,对他父亲说起谈俊彦的顽皮,他父亲说:“他不算什么,比我小时候差远了,我小时候天上都是脚板印呢!”可怜的吴涛摊上这么一个“同桌的他”,常常被欺负那简直就是家常便饭了。吴涛好静,谈俊彦喜动,换了个人,早就找我告状了,可善良温柔的吴涛从没找我告过状。她实在忍无可忍了,最气愤的表示便是对着谈俊彦狠狠地瞪几眼,然后又埋头写自己的作业。吴涛就是以自己的温和,和班上每一位同学都和睦相处,同时也赢得了同学们的尊敬。
是的,是“尊敬”,吴涛没有理由不被同学们尊敬。因为她特别善良,特别愿意为同学们服务,只要是集体的事,她都愿意挑在肩上。每次评三好生,同学们都选她,品德和成绩都没问题,可就是体育成绩有时候不达标,因为吴涛比别人小一两岁啊!但记得有一次开运动会,为了给班上争光,吴涛居然报了女子长跑,看着她弱小的身子在田径场上一圈一圈地奔跑,所有同学都为她鼓掌。吴涛的学习成绩更是拔尖,而且不偏科,无论数理化还是语文外语,她都学得很棒。让同学们佩服的,还有吴涛那手漂亮的字,简直和吴涛一样漂亮!教室后面的黑板报上,常常有吴涛美丽的粉笔字。1986年9月10日教师节那天,吴涛的手抄报一贴出来,便引起了轰动。我为这张手抄报拍了一张照片,至今珍藏着。
吴涛成绩好,但绝不像现在有的所谓“尖子生”那样自私,生怕别人超过自己。吴涛很爱帮助同学学习,课间常常看见她给同学讲题目。她还曾在班会上给同学们讲学习方法。记得当时班上的同学轮流办《班级日报》,有一次吴涛贴出的《班级日报》上就有一篇《怎样解几何题》。她性格文静,不属于那种特别活泼的女孩,更多的时候是表现出一种腼腆与羞涩。我鼓励她战胜自己,锻炼自己的能力。于是她主动参与班上的各种活动。比如,在一次主题班会“思想节”上,她参加演说:“我想谈谈生活中‘小草’与‘大树’的关系问题……”滔滔不绝,让我和同学们刮目相看。
吴涛性格温和,看似柔弱,但内心深处却有一种坚强与志向。进初中第一天,她妈妈对我说不要让她当干部,可是到了初三,小小吴涛居然主动自荐参加竞选班长。为此,她和另一位竞选者程桦召开了模拟的“记者招待会”,回答同学们的各种提问。面对同学们排炮般的提问,吴涛落落大方,思维敏捷,沉着冷静,从容应对。记得当时我也提了一个问题:“我知道你的妈妈并不赞成你当干部,如果这次竞选成功,妈妈会支持你吗?”吴涛当时略一思考,回答说:“妈妈当初是担心我学习受影响,但现在我已经用自己的学习成绩消除了妈妈的担心,而且我是为同学服务,培养能力,妈妈会理解我的,也会支持我的。”最后,吴涛和程桦都被同学们选为班长。
吴涛当上班长不久,我妹妹生病住院,同学们知道后都非常着急。于是他们在吴涛的组织下,决定去医院看我妹妹。后来我知道,吴涛召集开了一个秘密会议,决定第二天让同学们每人从家里拿一个鸡蛋或苹果什么的,凑成慰问品,然后中午去医院。放学后,我刚离开教室,吴涛就对全班同学宣布了这件事。
第二天,吴涛的提兜里早已有了二十来个鸡蛋,还有一些水果。一贯调皮捣蛋的谈俊彦出人意料地拿了12个鸡蛋来!陆续来的同学一个个从身上各个部位变戏法似的掏出鸡蛋、水果。
那天学校在市中心广场开运动会,下午放学比较早。一放学,吴涛就背着我和同学们跑到了医院,到我妹妹的病床前,匆匆把各种慰问品放在我妹妹病房,问候了几句,便匆匆离去了——他们都怕我去医院碰着他们。
后来,我走进病房,妹妹给我说学生们刚走,她非常感动。我当时也感动极了,觉得我的学生是世界上最好的孩子。
毕业前夕,也就是1987年5月,大兴安岭火灾的消息传到我们班,还不用我动员,同学们就行动起来了。班长吴涛和程桦代表我们班率先在校园贴出了一份倡议书,倡议全校师生为扑灭大兴安岭火灾做出自己力所能及的贡献。在那次活动中,我班采取无记名方式捐款,所捐金额居全校第一。
有时看着吴涛我就想,要是我以后有这么漂亮聪明的女儿就好了。1987年春天,我爱人怀孕了,去检查是一个女孩。我当时就想,女孩多好呀!如果这个女儿像吴涛一样可爱就更好了!嘿,结果年底,女儿出生,果真漂亮!记得当时爱人从医院回来时,吴涛和几个同学听说了,赶紧跑到我家里,看只有几天大的小宝宝。随着女儿长大,她果真像吴涛一样漂亮而聪明。
后来吴涛升入高中,我继续担任她的班主任和语文老师。但进入高二,学校文理分班,吴涛离开了我班。虽然不在我班了,但都在一个校园,所以在我的心中,吴涛和其他到理科班去的孩子依然是我班的学生。1989年1月25日,学校放寒假第一天,我就带着一群学生向峨眉山进发了,开始了我们的风雪峨眉山之旅。在我们的队伍中,就有小吴涛和她在理科班的同学段晓群(好像是这个名字,但愿我没记错)。
多次游峨眉山,我和学生们对山上景色已十分熟悉,所以,一路上,大家谈论说笑多是风景以外的话题。一过息心所,山路上积雪渐多。石阶上、树上和草丛中,到处都是星星点点的积雪,使眼前的一切都勾勒着细细的银边。很少见雪的学生们,见到哪怕是一丝雪的踪迹,都要兴奋地互相通报:“呀!雪!”“看,多美!”山路由一级一级的石阶砌成,每一级石阶上面都积着雪,而石阶侧面则没有雪,这样,由近往远看去,蜿蜒的山路黑白相间,宛如一排钢琴的琴键;而我们走在上面,发出“沙沙”的脚步声,就是在演奏着柔和的《峨眉山冬之曲》!
徒步登上峨眉山,即使在夏天也需要两天,何况那时是冬天。大雪几乎把所有的山路覆盖。于是,我们只好从路边的农民手中买来为登山特制的铁钉鞋,把它套在脚上。这种鞋,实际上是铁爪,一走路,铁钉就刺进雪地,走起路来自然就不会滑了。吴涛虽然看似弱小,可她有着内在的坚韧,硬是和我们一步一步在雪地上艰难地攀登着。
继续向山顶进发,雪已经停了,眼前的峨眉山,简直就是一个巨大无比的玉雕!路旁的草丛,成了玲珑剔透的水晶珊瑚;高大的树木,披上了厚厚一层棉絮,随着树叶的不同形状,枝头的积雪也呈现出不同的奇特造型:有的像胖乎乎的弥勒佛,有的像毛茸茸的狮子狗,有的像晶球,有的像玉扇……远近的山峰都在积雪的覆盖下呈现出一派庄严肃穆的洁白。此时的山路,“钢琴琴键”已经变成了儿童乐园里的“滑梯”。在洗象池,本来有一段石阶路又直又长,现在,在厚雪的覆盖下,这条路成了光滑无比的陡坡。我们一行人走到这里,觉得实在不应该放弃对这天然滑梯的享受。于是,我们找来了一个破筲箕准备坐在里面,从上面滑下。开始学生们不敢往下滑,我便先试探着滑了一次,确认安全之后,吴涛和其他孩子便一一坐着那破筲箕开始顺坡而滑。坐在筲箕里的感觉真是妙不可言:身下的筲箕平稳而急速地下滑,耳边的风声呼呼地响着,眼前的树木飞快地掠过,整个感觉像飞翔又像在下沉,像驾驶冲浪的游艇,又像骑上下山的猛虎。一时间,洗象池一带热闹非凡。我和学生们的欢呼声在山谷间回荡,树上被震落的积雪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
记得当时我们在峨眉山住了一夜,是在雷洞坪住的,这是一座不大的寺庙。我们在庙内围着火炉,聊着天,记得当时有一位北京来的年轻人,和我一般大,也住在庙内。我们开怀聊了起来,1989年年初,中国的改革已经走到关键时刻,各种思想风起云涌,激荡着不安的中国。我们聊着,吴涛和段晓群也坐在旁边和我们一起烤火,她俩可能听不懂,但依然静静地听着。
再后来,吴涛高中毕业考上了重点大学,我调到成都工作了。她和同学曾到我学校看过我。刚到成都,我还是一个人,重新过上了单身汉的生活。一次吴涛和林玲来看我,还特意买了一条围裙送给我,说“要看看李老师系着围裙在厨房的倩影”。
后来联系就渐渐少了。等到再见面,已经是2006年7月,我和女儿到深圳,吴涛来看我,不过她不是一个人,而是带来了她四五岁的女儿。我不由得感慨,哎呀,在我心目中,吴涛还是一个天真可爱的小女孩呢,可现在居然也有一个和她当年一样漂亮的小女孩了!仔细一想,吴涛已经三十多岁了,当妈妈那不很正常嘛!只是在我的心目中,吴涛一直是那个鹅蛋脸、大眼睛、双眼皮、长睫毛、小个子的小姑娘。吴涛见了我女儿,我对她说,当年我就想我女儿像你呢,吴涛听了笑了。她女儿非常可爱,吴涛让她唱歌,她大大方方地唱了起来,唱了几句,突然停下,跑到洗手间拿了一个牙刷出来,握着那牙刷放在嘴边继续唱——噢,原来人家是要“话筒”啊!我们都笑了。我想,吴涛几岁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呢?
吴涛是我从教三十年所教过的天赋很高同时教养也很好的孩子之一。我这里强调她的天赋就想说明,吴涛的优秀不是我教出来的。她只是偶然——也许叫缘分吧——分到我班上。她的优秀首先是或者说主要是她爸爸妈妈家庭教育的结果。所以我经常对一些老师说:“不要以为优生是你教出来的!”她的聪明显然首先是源于她的遗传基因,而她的教养则首先来自她爸爸妈妈从小对她的教育。写到这里,我想到最近我常常在外面讲学时说的一句话:“学校教育很重要,但无论多么重要,也只是家庭教育的重要补充。”我这里不是贬低学校教育,我也承认可能——我说的是“可能”——在做人的一些道理上,我的教育对吴涛有一些潜移默化的影响,比如她就多次说过,我对她最大的影响是培养她的能力,让她由胆小变得大方起来。但即使真有一点影响,也不及她父母对她的影响。所以,现在年轻的爸爸妈妈们,要想自己的孩子优秀,千万不要把一切都寄希望于或者都“推给”学校。要知道,你现在的一言一行,就决定着孩子的未来。到了小学中学,你再希望学校老师怎么样怎么样,已经晚啦!
扯远了,回到吴涛的话题上。我今天写吴涛,纯粹是因为前几天学生聚会,自然产生了联想,联想到没来的学生。其实,我所有的学生都值得我想念。读者们可能已经注意到,我最近写学生,都没有说过他们现在是做什么的。我是有意回避这一点。不是我的学生现在“混得不好”,相反,我的不少学生按世俗的眼光看,还很不错呢,有教授,有老总。当然更多的是普通劳动者,但是在我看来,过去的学生,无论现在地位显赫,还是默默无闻,只要他善良正直勤劳,就永远是我优秀的学生。
只是,每次和学生们聚会,每次翻开发黄的教育故事和老照片,我都顿生时间飞逝岁月沧桑的感慨。当年我教这批学生的时候,不过二十多岁,现在他们的年龄早已超过我当年教他们的年龄,而他们的孩子都已经读小学读中学,见了我都叫爷爷了。我们每一天都在书写自己的历史,每一天都在给未来留下足迹,每一刻都在学生心中留下温馨的记忆。一代又一代的青春轮流璀璨,一轮又一轮生命交替辉煌。人生就是这样。在我们渴望长大的时候,我们已经老了;在我们回望历史的时候,我们已经走进了历史。但是,还是那句老话,只要和童心为伴,与青春同行,我们就获得了永恒的年轻。
这篇信马由缰的文字是从昨天(兔年除夕)开始写的,断断续续,一边写一边想,晚上看春晚,也一边看节目,一边写吴涛。今天早晨睡了个懒觉,起来后又继续写。从兔年除夕写到龙年正月初一,我已经不是在写一个吴涛了,而是在写我的青春。当然,也写下我的祝福——
祝福吴涛,祝福吴涛的同学们,祝福我所有的学生们!祝福吴涛的孩子,祝福我所有学生的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