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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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译者前言

尼采最具轰动效应的扛鼎之作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黄明嘉

一、《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影响

在尼采所有的著作中,《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是最具轰动效应的扛鼎之作。特别是“超人”这个幻象自19世纪90年代起便使同代侪辈走火入魔,促使他们对查氏学说的多义性和矛盾性进行研究。那时有些人干坏事也借助查拉图斯特拉的荣名;那个年代的文学和音乐都为“超人”额手欢庆,认为“超人”体现的是权力和胜利的意志,属于此类作品有歌颂拿破仑的剧本《超人》(布莱普特劳,1897),交响诗《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斯特劳斯,1896);《胜利之死》(阿伦齐奥,1894)甚至讴歌超人不仅是生的楷模,而且也是死的表率,于是超人神话也走进第一次世界大战德国前线士兵的战壕,阵亡者的遗物中常常就有《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这本书;希特勒和希姆勒之流以超人自况,更是荒谬至极;而托马斯·曼对超人的理解则与九十年代的前辈迥异。他梦见唐·吉诃德就是查拉图斯特拉,在这个唐·吉诃德式的悲剧思想家身上,体现了自我牺牲精神,勇于向敌人的真理发起攻击、不屈不挠的意志是他的唯一财富,也是他的合法性所在。

二、《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结构

此书四卷写于1882年至1885年间,四卷完整地出版则是在1891年。四卷各分成若干章,每一章的标题提炼出本章“训导”的主题(比如“论爱邻人”“论……”等)。有些章再细分为用数字编号的小文段,大多以“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模仿梵文习用语“圣者如是说”)作为结语。每章的各段大多由三至四行或少于此数的文字组成。

每段都是独立的,与前后段落几乎没有认知和论证的逻辑关联。各文段只统一在同一主题中,主题即是标题所指称的。它们无不具有果断的评判特质,外表松散,但主题集中。

前两卷是查氏对听众谈话,第三卷常是自言自语,第四卷中,教导和自言自语让位于身居高位的代表人物和各种思想,查氏最终虽被这些人弄得十分失望,但仍旧期待那个“伟大的正午”。前两卷占主导地位,是具有训导意义的元素,而后两卷则越来越富于表现力和艺术特征,其中包括插入的抒情附件,比喻、滑稽模仿、嘲讽俯拾皆是,强调的是戏耍特征,尤其是第四卷宛如四壁镶嵌着镜子,活脱脱照见各色人物的丑脸。

尼采的整体思想极度矛盾,他的创作亦如是,首先表现在对查氏活动领域的描写,他从低处攀至顶峰,复又下到山谷,他辗转奔波于高原冰雪和灼热南方、海洋和山岭、沙漠和城镇之间,以两种地域风貌为主:东方的和古典的。东方地域中有沙漠,树荫和井泉;古典的为地中海中的各岛,充满对天堂美景的忆念。风景里的主导题材是太阳和海洋。太阳宣布启程,而海滨的船只在期待着漫游人并将其渡载到新的土地上。查氏的思想几乎都集中在过渡的意志上,常用桥、彩虹等具体形象来表现过渡的意志。

三、《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的超人和永恒轮回

超人是过渡的象征,是本书的中心主题和“教义”内涵。然而要具体描绘出超人的特征则殊非易易。尼采对这个超人的设计与其说具有拉丁文supra(超)的特征,还不如说具有拉丁文trans(过渡)的特征。正如查氏超越各种价值和真理一样,他认为人也是应该被超越的,抵达彼岸即意味着新的启程。超人不服务于某种理想,不崇尚上帝,不听凭独裁者和贪权者的权欲摆布,他不禁欲,也不淫荡,不囿于任何现行的哲学、道德和政治教条,总是超越占统治地位的各种理想和价值;他不是最终达到什么目的或故步自封,他只能催逼自己启程,要求超越现今的人生状态。这种人生状态究为何样?查氏在构思自己的目标时一贯拒绝别人阐释的单义性,那么对那种人生状态的理解也就只能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他的讲话只在涉及摆脱什么而获得自由时才是确定的,可理解的;反之,当涉及自由要达到什么时,他的讲话就是不确定的,空洞的。但通篇说的是亟需为拥有血肉之躯和生存意志的人寻找自由,而且不是在彼岸寻找,要在尘世寻找;通篇都在为自我决定而欢呼,但自我决定如何创造或如何达到,则只能以同错误的形态和外部决定(理想、教士统治)划清界线来表达了。首先要有摆脱羁绊的自由,然后才有创造的自由。

超人的界定是多义的,在本书第三卷末尾引入“永恒轮回”这个中心思想后,使超人概念更加扑朔迷离了。一方面,查氏内心被超越自我和提升现时人的热情,亦即求变(创造新的神话)的意志所统治,另一方面,一切变化又无可改变地永恒轮回。倘若不断轮回带来的总是相同的东西,那么人怎能超越自我变为超人呢?如此看来,永恒轮回与重新启程是矛盾的。启程的乐观情绪让人期待的是别的东西,而非同一个东西。倘若轮回也意味着渺小之辈的轮回,那么这超人的概念是令人质疑的。

超人与永恒轮回相矛盾,正如尼采全集里有关美学、艺术、道德、宗教、心理学,有关艺术和哲学领域的代表人物的言论常常矛盾一样。查拉图斯特拉从未宣布过内容完全可以确定的学说,而只是对占统治地位的、他认为是错误的学说实施攻击,指出其荒谬处及灾难性后果。他总是游移不定,不断改变自己。

他在演讲中说:“我给你们说出三种变形:精神怎样变为骆驼,骆驼怎样变为狮子,狮子怎样变为孩子。”在这个比喻中,骆驼具有忍耐力,承载着传统和保存传统,它承认并维护传统的价值,要把传统承传下去。它驮载这个最沉重之物进入沙漠,正如查氏隐居起来对已有之事做个清算一样。他在隐居处犹如骆驼变成狮子,把“你应该”的社会伦理准则、把每个价值予以摧毁。狮子这时尚不能创造新的价值,却能够为新的创造创造出自由。斗争和破坏是中间阶段唯一的能力,但它通过否定已有之事为新的前景——即在第三阶段捉住孩子——奠定了基础。在孩子身上滋生一种更高而有益的纯真,使新生命具有游戏人生的态度。查氏本人一直置身在第二阶段,这头狮子用反命题,用反真理将每个命题和真理撕咬得粉碎,在真理中揭示谎言,在理性中窥出荒谬,在道德中看到野兽的欲望,在朋友里发现仇敌。查氏以颠倒和对抗为武器,同形形色色的理想主义作斗争,认为它们是骗人的神祇,教士、高贵者和智者等均属理想主义的中心人物。

尼采和查氏完全知道,创造自由需要新的神话,但这种神话与现代意识是不可能协调一致的。尼采思想的基本矛盾、现代本身的思想矛盾即在于此。尼采深受其苦,更兼他的认识敏锐而尖刻,故将这种痛苦弄得深切难忍,让同代和后世的人们因痛苦而呐喊,使之从思想的麻木和自我安全感中惊醒。

四、《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风格

与查氏言论既动听又矛盾的内容一样,写作风格与手段亦如是。

路德翻译的《圣经》是本书的伟大典范。查氏宣告的新真理进入上帝启示的传统,它意欲具有《圣经》的有效性。它利用《圣经》的语言手段,并讽刺而滑稽地加以模仿,包括题材、短语、语法形式,乃至细小的提法。在内容上就与《新约全书》有许多共同点:查氏也是在三十岁开始了一种全新的生活,他在山中布道,在湖畔讲学,收授门徒,其中有一位最受他的青睐。病者找他看病并被治愈。他的讲话满口《圣经》词汇和短语:“你们看呀”,“真的”;用远古时期的“also”代替“so”;“aber”后置;使用“弟兄们”或“兄弟”这个称谓;第二格的使用也是圣经式;陈述部分的开头仿照《新约全书》句型:“正当彼时,查拉图斯特拉遭受……”还使用《圣经》的引文比喻、格言,或讥讽地加以模仿,从此对陈词滥调反戈一击(比如:“正如我们不会像母牛那样回头一样,我们也不会进入天国。”)。

除《圣经》外,荷尔德林的影响也值得注意。查氏接近或疏离人群、对未来的幻想、语言的雄辩特色,与荷尔德林的《徐佩里翁》极为相似。

本书的雄辩风格充分利用演讲技巧,通过使用第一和第二人称代词为个人和听者的关系做好铺垫,查氏用惊呼和指令引起听者的关注,借听者之口说出答案。还借用一切可能的重复手段,使论点深入人心。重复的不仅仅是个别字眼、句子成分,而且还有整个句子。重复是为读者制造强烈的心灵感应服务的。

为取悦听者,就须避免直来直去,故查氏演说中的比喻比比皆是。动物,特别是猛兽(狮、虎、豹、鹰乃生命力和渴望自由的象征)的作用尤著。以猴子讥诮逢场作戏,骆驼比喻忍耐和麻木,孔雀嘲讽虚荣等。一直陪伴查氏的鹰代表独立,蛇代表智慧。形形色色的风景表现人的种种状态,比如漫游人登临绝顶,俯眺深谷,比喻正在向超人迈进的途程中随时会有坠落深渊的危险,然而这是对自我的超越。山和沙漠让人联想:人在此处可从各个方向大步向前迈进;海让人预感死亡和永恒,舟楫渡载漫游人超越深不可测的大海。查氏常常同词汇、成语和格言游戏,比如他在“屈服”这个词组上只添加一个字母(变为“向那个十字架屈服”)就辛辣地将基督教凌辱了一番。“论贞洁的知识”是影射有关圣母学说的教条的,《浮士德》下部里的“神秘合唱”,《哈姆雷特》的某些话语,康德著作的某些文段被篡改并讽刺模仿,用来反对“神圣的财富”。凡此种种风格手段一方面服务于“学说”,另一方面也服务于创造自由的否定游戏。

二〇〇六年四月三十日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