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剑池慢慢举起手,轻轻对着那东西挥了一下,那东西蓦地自树梢上站起身来,本来树梢柔软,它低伏在上头,树梢被压得弯了,这下突然站起,那树梢反弹而起,斑点妖怪仰后栽倒,砰然一声摔在地上。
陆剑池目瞪口呆。李莲花微微一笑。方多病又是好笑,又是骇然,“它、它要干什么?哪有、哪有如此笨的妖怪?”
李莲花站在陆剑池之侧,突地反掌擒拿,一把扣住陆剑池的手腕脉门,缓步往那斑点妖怪摔下之处走去。
陆剑池猝不及防,顿时半身麻痹,身不由己跟着他走。
方多病追在身后,“喂喂,”他叫道,“干什么?那妖怪力大无穷……”
走出十余步,李莲花扣着陆剑池的手腕,走到那“斑点妖怪”摔下之处,陆剑池情不自禁地往后便躲。但见那斑点妖怪摔在树下,这一下估计摔得不轻,尚未爬起身来,只见阳光耀目,那浑身血斑在日光下看来越发恐怖。蓦地那东西转过头来,陆剑池一跳,李莲花牢牢将他扣住,不让他退却分毫。这等强迫之下,陆剑池勉强看了那东西的脸一眼,突然一怔,大叫一声,脸色惨白,“你、你……”
李莲花放开了他的手。
方多病稀奇地跟在陆剑池身后,“怎么了?”
那东西目不转睛地看着陆剑池,突地一声咆哮,快如闪电地冲了上来,一掌往陆剑池胸口掏去。这下要是中了,必定开膛破肚而死。李莲花方多病双双出手,劈空掌出,合二人之力抵住它这一冲。那东西一扑不成,转身往树林中蹿去,刹那间无影无踪。
“死莲花,你不要告诉我,你带着我们满山乱转除了骗我们去看那死人骨头之外,就是要引出这只妖怪……”方多病胸口伤处又在隐隐作痛,呻吟一声,“那、那是张人脸吗?”原来方才那东西一转头,方多病正巧盯了它一眼,将它那张脸看得清清楚楚。
李莲花微微一笑,眼望陆剑池,“它是谁?”
陆剑池脸色苍白至极,身子一晃,几乎瘫倒。
方多病连忙将他扶住,心道这位武当大侠胆子甚小,昨夜被五花斑点怪吓得昏倒,今天看见又要昏倒,想他师兄杨秋岳盗卖掌门金剑、大做寡妇姘头而能面不改色,何等奸贼气魄!陆剑池真是逊色多多,真不知武当白木老道怎么教的。他正在胡思乱想,突听陆剑池颤声道:“金有道……是金有道……他怎会、怎会变成了斑点……斑点怪物?”
方多病大吃一惊,刹那牙齿打战,全身发寒,失声道:“你说那斑点妖怪是‘乾坤如意手’昆仑金有道?”
陆剑池点了点头,“他、他和我约战八荒混元湖,但、但怎会在这里变成了斑点怪物?难怪、难怪他的手、他的手……”
“难怪他的手有如此之长,并且宛如无骨一般转折如意。”李莲花惋惜地道,“听说‘乾坤如意手’金有道少年时双手骨骼不幸折断为数截,后经名医施救,不但双手痊愈,并且自此转折如意,练就他驰名江湖的‘乾坤如意手’。”
陆剑池点头,“不过他、他掉光了头发,不穿衣服,连眉毛也不见了。”
“但好端端的‘乾坤如意手’怎会变成斑点妖怪?”方多病失声道,“他几乎变成了野兽,除了隐约认得陆剑池之外,什么都不知道了。”
李莲花喃喃地道:“我想……这是一种病。”
陆剑池茫然道:“一种病?”
“这就是石寿村村民用以屠杀那些‘中原人’的方法,也是山顶上那块陶土骷髅石的来由。”李莲花道。他经历过许多离奇古怪的凶案,每当真相大白之际,他的心情都很愉快,但这一次他的脸上并没有见到微笑,毕竟所发生过的事太过残忍可怖,令人实在笑不出来。
“我想许多年前,或许只是十年二十年前,有人发现了石寿村的冰泉能酿美酒,于是返回中原之后,邀请了许多人前来山中开荒种果树谷物酿酒。”李莲花叹息,“前来开荒之时,或许中原人和村中订有协议,待美酒大卖之际,如何平分利润,所以开始之时,石寿村村民并未反对,让他们在村中修建房屋、建造客栈。但开荒之后,高山果树却不能结果,谷物更是无法生长,树林毁去,野兽消失,菊花如野草般蔓延,石寿村村民的日子反而越来越难过,于是他们和中原人之间的冲突越来越剧烈,直至无可收拾的地步。”他一边说,一边缓步往回走,方多病和陆剑池情不自禁跟在他身旁,边走边听。
“酿酒不成,中原人反而把冰泉源源不断地运出去,终于导致了石寿村村民的杀机。”李莲花眼望蔓延而生的野菊,缓缓地道,“而杀机导致了一个阴谋……阴谋导致了……非常惨烈的后果。”他缓步徐行,迎向日光映来的方向。
方多病和陆剑池一派沉默,谁也不想说话,静静地听。
“我想……阴谋是从那闹鬼客栈第四间房间开始的,”李莲花缓缓地道,“还记得吗?那房间里有两件黑色斗篷,我想没有一个人出门会带两件模样相同的斗篷,所以,那房间住的应有两个人。而两件相同的黑色斗篷,不管穿的人是谁,必然身份相当,而既然身份相当,多半属于同一派门或组织……在这种地方,我可以姑且一猜——他们是中原人请来的保镖。”
陆剑池点了点头,“那门内之人剑术了得,在铜炉上斩下的一剑甚见功力,作为保镖那是绰绰有余。”
李莲花慢慢往前走,“如果石寿村村民要将入侵家园的中原人屠杀殆尽,武功高强的保镖必然要先除去。还记得第一间房间里,那上吊的女子留下的遗书吗?她说‘鬼出于四房’,所以这桩恐怖至极的阴谋,是从那两名保镖的房间开始的。而石寿村民显然不会武功,他们住在高山,从未见过世面,食物缺乏,身体瘦弱,无法与习武多年的武林中人相抗,所以要除去保镖,必须采用非常的办法。”
陆剑池想了半晌,茫然摇头,“什么办法?”
方多病心道杀人可以下毒,可以栽赃嫁祸,甚至造谣都可杀人,以你这般既呆且笨,自然更想不出来。只听李莲花继续道:“第四间房里住着两个人,房中留下一个血影,桌椅碎裂,可见是力气极大的人在房中动手,导致桌椅碎裂,而村民显然并未有这种能耐。”
陆剑池点了点头,“要将木块震得片片碎裂,必是内家高手。”
李莲花道:“不错,唯有两人旗鼓相当,掌力震荡冲击,才会造成如此后果。而原来房中有两人,如果是外人入侵,既然房内一人就能和他旗鼓相当,两人一道,绝无大败亏输的道理,无论如何,不致血溅满屋。”
“所以?”方多病瞪眼。
李莲花道:“所以……就是屋里两人相互动手,一人杀了另一人。”
陆剑池骇然道:“怎会如此?”
李莲花轻轻叹了口气,“姑且不提原因……我们只知道那房中的一人杀了另一人,提走了杀人的剑。紧邻四房的第三间房间窗户上有一个破口,窗纸外翻,不能说那必定是被人从外面撕开,但的确很像有人从外面对房内窥探,而从纸破的高度而看,撕窗的人身材很高,这和四房里那件长得出奇的斗篷相符。然后二房里脸盆中有血沉积,或许是那人杀人之后在那里洗了手,之后房间一一受到扫荡,第一间房间的女子上吊而死,二楼的房间血溅三尺,所有尸体消失不见,一切事情大致如此。”微微一顿,他缓缓地道:“且不论为什么那人要杀死同伴,血洗客栈,你们有没有发现他的行动很奇怪?并不是每一间房间都住着人,但他每一间房间都进去了,并且更奇怪的是,那上吊的女子并没有写下他的姓名,而把他写成了‘鬼’。她写下‘……夜……鬼出于四房,又窥妾窗……惊恐悚厉’,显然那个人到处张望,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目的,并且相貌非常奇怪,奇怪到同样自中原而来的女子会把他当成‘鬼’,说到这里……”李莲花看了陆剑池一眼,“你没有想到一些什么?”
陆剑池脸色苍白,“金有道……”
李莲花叹了口气,“不错,金有道。”
方多病莫名其妙,“什么金有道?”
李莲花道:“当一个人变得如金有道那般神志不清、浑身斑点的时候,见人就杀并不奇怪,而如果他个子既高得出奇,又全身血斑、不穿衣服的时候,被人当作鬼也是顺理成章、理所当然……一个柔弱女子见到如此恐怖的杀人怪物,既逃无可逃,鬼已在她门外,除了上吊自尽,她还能如何?”
方多病骇然失色。
陆剑池的脸色越发惨白。的确如李莲花所言,正能一一解释在那客栈中看到的一切恐怖痕迹,“但、但好端端一个人怎么会突然变成金有道那般模样?”
李莲花道:“暂且不论为何他会变成那般模样,那客栈中还有些事一样奇怪,比如说——屠杀过后,那上吊女子的丈夫为何没有回来?那些尸体何处去了?为什么客栈没有像中原人所住的房屋那般被焚毁?还有——为何石寿村民要将那些头颅包裹在黏土中焚烧?”他说到这里,石寿村已在眼前,那客栈在白日看来依旧华丽,然而在方多病和陆剑池眼里却充满寒意。
三人走到村口,几个村民自窗口探出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
李莲花径直往客栈走去,推开大门,踏入大堂,举目上望,“还有这些写着‘鬼’字的竹牌,那间贴满符咒的奇怪房间,那具死去很久的无头干尸,斑点妖怪的谜团,绝非只是一时将客栈中的住客屠杀殆尽如此而已。这些‘鬼’字,必定是中原人的保镖变成了金有道那样,血洗客栈之后有人挂上去的,所以在凶手血洗客栈之后,还有人活着。”
方多病道:“难道这写下许多‘鬼’字的人,就是二楼那间贴满符咒的房间的主人?”
李莲花摇了摇头,“那间房间没有主人。”
“那房间分明有人在里头贴了许多符咒,桌椅板凳床榻锦被样样俱全,怎么可能没人?”方多病失声道,“要是没人住,贴那些东西干什么?”
李莲花站在大堂中眼望那条血迹斑斑的走廊,“记得吗?那扇门是被人从外面锁住,窗户钉死,门后床榻挡路,根本不能打开,比起阻止人进来,更像是……锁住房里的人,不让他出去。”
方多病瞠目结舌。陆剑池心头大震。只听李莲花缓缓地道:“符咒……一般不是用来驱鬼镇邪的吗?贴在屋里的符咒,岂不更像镇的是屋里的邪?”
“你说那些符……镇的是屋里的鬼——那岂不是、岂不是镇的是地板底下那具无头的……”方多病张口结舌。
李莲花奇异地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为他接了一句“干尸”。
陆剑池越听越是清醒,也越听越是糊涂,“那具无头干尸和有人血洗客栈,有什么关系?”
李莲花一步一步穿过走廊,踏入庭院,抬头凝视二楼那间贴满符咒的房间,慢慢地道:“那间房间……就在四房上面,这并不是巧合,不是吗?”
“死莲花!你究竟想说什么?”方多病呆呆看了那房间许久,突地大发脾气,“想说就说,本公子就算看那房间十年也想不出所以然来,你知道了些什么就直说!省得老子费脑筋!快说!”
李莲花歉然看了他一眼,“我猜……”他手指那二楼发现干尸的房间,“我猜他们把什么东西通过那个房间放进了四房里……”
陆剑池问道:“他们?”
李莲花点头,“村民把一种东西通过那间房间放进了四房里,然后两个保镖之中的一个受那东西影响,突然发疯,理智全失,将当日客栈中住的所有人一起杀死。”
方多病皱眉,“一种东西?什么东西?”
李莲花道:“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很可能是一种病,一种会让人失去理智、浑身血斑,让人变得犹如野兽、富有攻击性的一种病。”
陆剑池恍然大悟,“若是一种病,金有道变成那般模样,也是情有可原,他必是路过此地的时候,不幸感染上那种恐怖的疾病。”
李莲花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事情绝非如此简单。我想他们把能致病的东西悄悄放进四房,也许只是希望中原人自相残杀,那是他们毁坏村民家园的代价,但事情的发展却和他们的预期大不相同。”他叹了口气,“那得了怪病的武林高手从客栈里闯了出去,在周围的地方大肆杀戮,剩余的中原人或者逃亡,或者被村民屠戮殆尽。之后石寿村民放火燎原,焚烧中原人的房屋和果树,将一切痕迹掩盖得一干二净。一切如果仅仅是如此结束,也算大幸,但显然并非就此结束。如果一切就此完结,这客栈一样会被焚烧推倒,而二楼房间里决计不会留下符咒和干尸。”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陆剑池忍不住问。
方多病却道:“那怪病一定流传了下来,否则金有道不可能变成斑点妖怪。”
李莲花点了点头,“我猜那感染怪病的武林高手回到了客栈,也许是因为他修为不俗,得病之后一时并不死,所以村民无法将客栈拆毁焚烧,客栈就此保留下来。”
方多病斜眼看那间房间,“就算他回到客栈,总不会自己写了许多‘鬼’字,自己弄了个干尸放在二楼的房间里,贴上许多符咒玩鬼驱鬼的把戏吧?”
“此后……我猜那人在客栈里死了,”李莲花缓缓地道,“但村民不知道他究竟死了没有,或许有人曾经进来窥探,但不知为何又感染了那种怪病……客栈里死人之事并非一时而已,既然连续多年,变成‘斑点妖怪’的人必定不止一个。石老说‘供奉神明不力,苍天降罪’或许不是全然不着边际,他们也许觉得触怒了鬼怪,害怕那‘斑点妖怪’总有一天轮到自己头上,所以才有了二楼房间里那具干尸……”
“那具干尸是什么玩意儿?”方多病伸手自身边枯树上折下一截树枝,远远往二楼那房间掷去,“那就是石寿村的神明?”
李莲花道:“不,那就是‘鬼’……”他慢慢往四房走去,“只要知道他们把什么东西通过二楼放进四房之中,就能明白为什么他们要把那具干尸封在二楼的房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