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莲花欣然道:“你果然是越来越聪明了。”
方多病得意扬扬,摸了块石头坐下,跷起二郎腿,“然后走到底就有个湖,我四处摸不到装水的东西,突然看见湖边上堆满了这玩意,就抓了一个倒空了装水回来。”
李莲花怔了怔,“湖边上堆满了这玩意?”
方多病点头,“堆得像堵墙一样。”
展云飞不再喝水,沉声问:“罐里当真有骨骸?”
方多病被他的语气吓了一跳,“死人罐里当然有骨骸,老子也不是故意用这个给你装水回来,那骨骸被老子抖进水里,罐子也洗干净了……”
李莲花皱起眉头,“这地下如果放了许多骨灰罐子,或许……或许这里真是个墓。”
方多病抓了抓头皮,“墓?可是下面全是水啊,有人在水坑里修墓的吗?”
李莲花喃喃地道:“天知道,但这可是个不但有许多死人,还钻进来许多活人的地方……”他突地往地上一躺,“天色已晚,还是先睡一觉。”
方多病心里一乐,大咧咧也躺下,“老子今天真是累了。”
展云飞闭目打坐,以他们在竹林中迷路的时间计算,此时已近二更,的确是晚了。
不管溶洞中究竟是宝藏或墓穴,一切疑问都可等明日再说。
但李莲花和方多病睡得着,展云飞却不敢睡。
剑不在手,方才那奇怪的铁链之声让他有些紧绷。在蕲家住得久了,再过上危机四伏的日子,他竟有些不适应。
这一夜过得出奇地安静,寂然无声,仿佛溶洞里这一块角落全然被人遗弃。展云飞不敢睡,但“扬州慢”的真力点在身上,前胸背后暖洋洋的,很是舒服,坐着坐着不知何时蒙眬睡去。当他醒来的时候,李莲花和方多病还在睡,他突地有些苦笑。身在险境,竟有人能睡得如此舒服,倒是了不起。
又过了好一会儿,方多病打了个大哈欠,懒洋洋地起身,闭着眼睛四处摸索了一阵,没找到衣裳,茫然睁大眼睛,过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那外衣从昨天醒来就不见了。李莲花被他无端摸了两下,也茫然坐了起来,呆呆地看了方多病好一会儿,眨眨眼睛,眼里全是迷茫。
“干什么?”方多病喃喃地问,“我的衣服呢?”
李莲花本能地摇摇头,“你的衣服不见了,我怎会知道……”突然想起他那件价值千金的衣服的确是被自己拿去当门帘,顿时噎住。
方多病一见他脸上的表情,立刻怒道:“本公子的衣服呢?”
李莲花干笑,“扔毒雾里了。”
方多病大怒,“那一早起来我穿什么?”
李莲花道:“在这地下黑咕隆咚,穿什么都一样……”
方多病冷笑,“极是极是,既然穿什么都一样,那你的衣服脱下来让给我穿!”
李莲花一把抓住自己的衣袖,抵死不让,“万万不可,你我斯文之人,岂可做那辱没斯文之事……”
方多病暴怒,“他奶奶的,你脱老子衣服就是英雄好汉,老子要脱你衣服就是辱没斯文了?你当老子稀罕你那件破衣服?老子要穿你衣服那是你的荣幸……”
那两人为一件衣服打成一团,展云飞只作不见,耳听八方,潜查左右是否有什么动静。
方多病眼看逮不住李莲花,突地施展一招“左右逢源”,一脚将李莲花绊倒,双手各施擒拿将他按住,得意扬扬地去扒他的衣服。李莲花当即大叫一声,“且慢!我有新衣服给你穿——”
此言一出,不但方多病一怔,连展云飞都意外了。昨夜混乱之际,大家的行李都扔在马上,李莲花哪里来的新衣服?方多病更是奇了,“新衣服?你也会有新衣服?”
李莲花好不容易从他手里爬起来,灰头土脸,头昏眼花,甩了甩头,“嗯……啊……衣服都是从新的变成旧的……”
方多病斜眼看着他,“那衣服呢?”
李莲花从怀里扯出个小小的布包。方多病皱眉看着那布包。这么小一团东西,会是一件“衣服”?
展云飞眼见这布包,脑中乍然一响,这是——
李莲花打开那布包,方多病眼前骤然一亮。那是团极柔和雪白的东西,泛着极淡的珠光,似绸非绸,虽然被揉成了一团,却没有丝毫褶皱。他还没明白这是什么,展云飞已低呼出声:“嬴珠!”
嬴珠?方多病仿佛依稀听过这名字,“嬴珠?”
展云飞过了片刻才道:“嬴珠甲。”
嬴珠……甲?方多病只觉自己的头嗡的一声被轰得七荤八素,“嬴嬴嬴嬴……嬴珠甲?”
展云飞点了点头,“不错。”
嬴珠甲,那是百年前苏州名人绣进贡朝廷的贡品,据传此物以异种蛛丝织就,刀剑难伤,虽不及嬴握,穿在身上却是夏日清凉如水,冬日温暖如熙,有延年益寿之功。嬴珠甲进贡之后,被御赐当年镇边大将军萧政为护身内甲,传为一时佳话。回朝后萧政将此物珍藏府中,本欲静候圣上归天之时将嬴珠甲归还同葬,不料一日深夜,在大将军府森严戒备之下,此物在藏宝库中突然被盗,此案至今仍是悬案。又过数十年,此物在倚红楼珍宝宴上出现,位列天下宝物第八,结果珍宝宴被金鸾盟搅局,天下皆知嬴珠甲落到笛飞声手上,又随金鸾盟的破灭销声匿迹。
却不想这东西今日竟然出现在李莲花手中。方多病叫了那一声之后,傻了好一会儿,“死莲花,这东西怎么会在你手里?”
这问题不但方多病想知道,展云飞也想知道。这是笛飞声的东西,为何会在李莲花手里?
李莲花面对两双眼睛,干笑了好一会儿,“那个……”
方多病哼了一声,“少装蒜,快说!这东西哪里来的?”
李莲花越发干笑,“我只怕我说了你们不信。”
方多病不耐烦地道:“先说了再说,这东西在你手里就是天大的古怪,不管你说什么我本就不怎么信。”
“这东西是我从海上捡来的。”李莲花正色道,“那日风和日丽,我坐船在海上漂啊漂,突然看见一个布袋从船边漂过去,我就捡回来了。天地良心,我可万万没有胡说,这东西的的确确就是在那海上到处乱漂……”
“海上?”方多病张大嘴巴,“难道当年李相夷和笛飞声一战,打沉金鸾盟大船的时候,你正好在那附近坐船?”
李莲花道:“这个……这个……”他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应答。
展云飞却已明了,突然笑了笑,“约莫是笛飞声自负武功,从来不穿嬴珠甲,只把这衣服放在身边。那艘大船被李相夷三剑斩碎,沉入大海,船里的东西随水漂流,让你捡到了吧?”
他很少笑,这一笑把方多病吓了一跳,李莲花连连点头,钦佩至极地看着展云飞,“是是是。总而言之,这衣服你就穿吧,反正本来也不是我的,送你送你。”
方多病看着那华丽柔美的衣服,竟然有些胆寒。
展云飞淡淡地道:“你身上有伤,嬴珠甲刀剑难伤,穿着有利。”
方多病难得有些尴尬,抖开嬴珠甲,别别扭扭地穿在身上。那衣服和他平日穿的华丽白袍也没太大区别,他却如穿了针毡,坐立难安。
李莲花欣然看着他。
方多病凭空得了件衣服,却是一肚子别扭,看他那“欣然”的模样心里越发窝火,恨恨地道:“你有嬴珠甲,竟然从来不说。”
李莲花一本正经地道:“你若问我,我定会相告,但你又没有问我。”
方多病跳了起来,指着他的鼻子正要破口大骂,那白色衣袖随之一飘,方多病骂到嘴边的话突然统统吞了下去。
这雪白衣袖飘起来的模样,他似乎曾在哪里见过。
这种风波水月,如仙似幻的衣袂,依稀……似曾相识。
方多病突然呆住。
李莲花转过头来,“展大侠,伤势如何?”
展云飞点了点头,“扬……”他突然顿住,过了一会儿淡淡地接下去,“……确是一流,我伤势无碍。”
李莲花欣慰地道:“虽说如此,还是静养的好,能不与人动手就不与人动手。”
展云飞却不答,反问:“我的剑呢?”
李莲花道:“太沉,我扔了。”
展云飞双眉耸动,淡淡地看着李莲花。过了一会儿,他道:“下一次,等我死了再卸我的剑。”
李莲花张口结舌,惶恐地看着他。
展云飞目中的怒色已经过去,不知为何眼里有点淡淡的落寞,“有些人弃剑如遗,有些人终身不负,人的信念,总是有所不同。”
李莲花被他说得有点呆,点了点头,“我错了。”
“死莲花,”方多病看着自己的袖子发了半天呆,终于回过神来,“顶上那个洞还能回去吗?我看从地底下另找个出口好像很难。这地下古怪得很,既然天亮了,外面的毒雾应当已经散了,要离开应该也不是很难。”
李莲花道:“是极是极,有理有理,我们这就回去。”
他居然并不抬杠?方多病反而一呆。
展云飞也不反对,三人略略收拾了下身上的杂物,沿着昨日奔来的道路慢慢走去。
通道里依然一片安静。昨日逃得匆忙,今日通道中似乎是亮了一些,除了天亮之外,通道深处似乎燃有火把。走到昨日那洞口下方,竟然还是空无一人,李莲花抬起头来。头顶上那不大的破口光线昏暗,不知上头还有些什么。方多病跃起身来,仗着他那身嬴珠甲就要往上冲,李莲花蓦地一把拉住他,“慢着。”
方多病疑惑回头,李莲花喃喃地道:“为什么不封口……”
展云飞也很是疑惑。敌人自地洞跃下,隔了一夜,非但没有追兵,连洞口都毫无遮拦,这是为什么?是因为上面有更多埋伏吗?
李莲花游目四顾。朦胧的光线之下,只觉溶洞上层四周凹凸不平,布满黑影。他突然引燃火折子,往溶洞四壁照去。
火光耀映,溶洞四壁上的阴影清晰起来,方多病目瞪口呆——那是一层密密麻麻的菌类,蘑菇模样的东西,柔软的盖子重重叠叠,一直生到了昨夜打破的那洞口上去,一夜工夫也不知长了多少出来。李莲花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蘑菇……”
方多病看着洞壁上许许多多的蘑菇,莫名其妙,“长在洞里的蘑菇倒是少见。”
展云飞皱眉看着这些蘑菇,沉吟良久,“这些蘑菇生长在通风之处,你看,凡是有洞口的地方,越靠近通风口蘑菇长得越密,但不知这些东西是偶然生长在这里,还是什么毒物。”
“这洞口不能上去。”李莲花突然道,他一把抓住方多病和展云飞,“快走快走,这地方不能久留,这东西有毒。”
方多病和展云飞吃了一惊,三人匆匆忙忙自那地方离开,沿着昨天铁笼滚下去的路笔直走到方多病取水的湖边。
这是个很深的地下湖,水色看来黝黑实则很清。
在湖的东边累积着数以千计的将军罐,如果每一个罐子里都有尸骨,那湖边至少堆积了上千具尸骸。放罐子的土堆被人为地挖掘成梯形,将军罐就整齐地罗列在一级一级如台阶般的黄土上。
台阶共有九层,每一层整齐堆放着一百九十九个罐子,有一层少了一个,正是被方多病抱走,九层共有一千七百九十一个。每一个罐子都蒙着一层细腻的灰尘,显然自被放在这里之后,并没有被动过。这虽然是个溶洞,却有许多通风口,自然遍布尘沙。
而那个射出无数暗器、稀奇古怪的铁笼就静静躺在湖边的浅滩里,地上四处都是它射出来的黑芒、短箭和毒针。方多病抓了抓头,“奇怪,这地方这么大,竟然没半个人在,有一千多具尸骨的地方怎么也算个重要的地方吧?怎么会没人?”
“看来不是因为这东西掉下来所以才没人。”李莲花慢慢走过去看着那古怪的铁笼,“你看它射出这么多暗器,一路下来却没有半具尸体,也没有半点血迹,显然昨天它滚下来的时候这里就没人。”
展云飞举目四顾,“如果说昨夜我们找到的洞穴那边之所以没人,是因为那边到处长满了毒菇,那这边没人——难道是因为这里也有什么毒物?”李莲花嗯了一声,仍旧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铁笼。
在这个时候,他才当真看清了这是个什么东西。
这东西很像一张椅子,之所以被当作铁笼,是它在椅子上头还有个似伞非伞的挡板,左右各有两个像轮子的东西,但普通轮子是圆的,这东西左右两侧却是一大一小两个八角形的怪圈。通体精钢所制,四面八方都有开口,因为方多病那挥笛一击,它已炸裂外层铁皮,露出内里那一层狼牙似的钢齿。因为摔得重了,那椅座扭曲破裂,座内一层一层一格一格全是放各类暗器的暗格。
“死莲花,小心!”方多病蓦地一声大喝,扑过来一把把李莲花拖出三丈来远。展云飞一掌拍出,只听轰然一声巨响,水声如雷,李莲花抬起头来,只见漆黑的水潭中一个什么东西掉头游过,潜入深深的水中。
“那是什么东西?”方多病失声道。
李莲花道:“蛇。”
展云飞深深地吸了口气,“是一群蛇。”
只见潭水中渐渐涌起波浪,方才掉头而去的东西绕了一圈又游了回来,水中缓缓有数条黑影随之浮起,但见鳞光闪烁,咝咝有声。
果然是蛇,还是和人大腿差不多粗细的蟒蛇。
洞壁生有毒菇,水中一群蟒蛇。如展云飞之辈自然不欲徒然和一群蟒蛇打架,三人不约而同纵身而起,越过那重重瓷罐,直落瓷罐之后。
那一堆瓷罐之后,却是一个偌大的巨坑,坑内灯火闪烁。三人估计有错,只当瓷罐后只是土丘,却不知竟是个深达十数丈的大坑,身子一轻,三人各自吐气。方多病大袖飘拂,在洞壁上快步而奔,滴溜溜连转九圈,安然落地。展云飞胸口有伤,一手护胸,左掌在洞壁上一拍一挥,身形如行云飞燕,掠至对面壁上,再拍一掌,如此折返,三返而落。两人落地之后,只听兵器之声铮然作响,叮叮咚咚好不热闹,仔细一看,只见十几把明晃晃的兵器统统指着落入人群中的另外一人,他们两人方才那番了不得的轻功身法倒是没几个人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