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竹林灯
苍茫青山,放眼望去皆是竹林,在这深秋季节,满山遍野青黄不接,徒见斑点许多,蛛丝不少。
这座山叫作青竹山,山下一条河叫作绿水,这里是从瑞州前往幕阜山的必经之路。
三匹骏马在茂密的竹林小径中缓慢地跋涉。昨天刚下过雨,竹林里潮湿得很,三匹马都很不耐烦地在这狭窄的小路上喷着鼻息,三前进两倒退地走着,刚走了没一小段路,马就不走了。
“大雾……”一位骑在马上的白衣人喃喃地道,“我最讨厌大雾。”这里潮湿至极,依稀很快又要下雨了。
另一匹马上的乃是一位身材高大的青衣人,眉目颇有英气,“此去十里没有人家,若是弃马步行,或可在天黑之前赶到。”
“步行?”那白衣人的白衣在大雾中微湿,略有些贴在身上,显得瘦骨嶙峋,比平时还多了七八分骨感,正是“多愁公子”方多病,闻言干笑一声,“弃马也不是不可以,不过赶到村庄天也黑了,前面还要过河,一样要等明天,我看我们不如先找个地方躲雨,等明天天气好点,要赶路也比较快。”
青衣人是听见了,却不回答,目光只在骑马的第三人身上——其实那人早已下了马,还从竹丛中拔了一把青草,小心翼翼地塞到马嘴里,突然看见青衣人直直地盯着他,本能地在自己全身上下都看了一遍,方才明白青衣人是什么意思,连忙道:“躲雨、躲雨,我没意见。”
这喂马的自然是方多病多年的知交李莲花,青衣人正是梳起头发的展云飞。在绣花人皮一事之后,咸日辇无端绝迹江湖,鱼龙牛马帮却并没有偃旗息鼓,这几日江湖惊传的头等大事是——百川院一百八十八牢第五牢被破,位于幕阜山的地牢里被救出五位魔头。其中一位号称“天外魔星”,据传此人皮肤极黑,两眼如铃,肩宽膀阔,比之常人宽了三寸,高了一尺,只余一口牙齿分外地白。
“天外魔星”于二十余年前横行江湖,杀人无数。此人虽然年纪已大,却依然未死,这番重出江湖不知又要杀人几许。听闻这等怪物逃脱,江湖人心惶惶,对百川院的信任大打折扣。
而方多病三人正是应纪汉佛之邀,前往幕阜山地牢一观情形,看能不能找出一百八十八牢接连被破之事,究竟纰漏出在哪里?这一百八十八牢的地址,天下只有“佛彼白石”四人知道,若非四人之中有鱼龙牛马帮的奸细,为何地牢被破得如此迅速?而过后又找不到半点线索?
堂堂“佛彼白石”纪汉佛相邀,方多病实是春风得意了几日。虽然纪汉佛相邀的信函中将方多病、李莲花和展云飞三人一并邀请,但方大少却以为既然纪大侠将他方公子写在最前面,那显而易见,纪大侠主要邀请的正是区区在下方公子,外加路人一二作陪,原来他已在前辈高人心中有了如此地位而犹不自知,实在是惭愧,惭愧啊,哈哈哈哈……不过自瑞州前往幕阜山,要翻越山脉二座,横跨河流若干条,且一路荒凉贫瘠,并无什么莲塘鱼塘盛产绝色美女,他的意气风发不免日渐低迷,走到青竹山终于忍无可忍,绝不肯再坚持赶路,今日就算纪汉佛亲身来到,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非躲雨不可!
既然李莲花、方多病二人都说要避雨,当下三人牵马往山边走去,只盼山崖之下有洞穴可以避雨。方多病本以为展云飞心里一定不悦,一定恨不得披星戴月日行千里好尽快到达幕阜山,结果展云飞居然似乎并不怎么在意,居然很把他们两人的意见当一回事,居然还很当真地带头牵着马去找躲雨之处了。
青竹山山势平缓,并无悬崖峭壁,远处看着是山崖,走近一看却是斜坡。三人在竹林中转了几圈,放眼望去尽是高低不一、大大小小的青竹,非但不知今夕何夕,又因为大雾迷蒙,也不知东南西北了。
转了三圈之后,三人衣履尽湿。李莲花终于在滑了第三跤之后咳嗽了一声,“那个……我觉得,山洞之类是找不到了,而且……我们好像在……迷路……”
前面走的展云飞也轻咳一声,方多病本能地反驳,“迷路?本少爷从六岁起就从来不迷路,就算是万里大漠也能找到方向……”
此时雾气已浓到十步之外一片迷离,李莲花欣然看着他,“那这里是哪里?”
方多病呛了口气,理直气壮地道:“这里又不是万里大漠。”
“这里只怕距离我们刚才的路有三四里之遥了。”展云飞淡淡地道,“天色已晚,就算找不到避雨之处,大家都是习武之人,就此打坐歇息吧。”他也不在乎地上泥泞杂草,就这么盘膝坐了下去,闭上了眼睛。
李莲花和方多病面面相觑,只见未过多时,展云飞头顶升起蒸蒸白气,他内息运转,发之于肤,那一身青衫方才湿透,现在虽然有细雨浓雾,却在慢慢变干。方多病却只瞪着他屁股下的烂泥,心里显然并没有什么赞美之意。
正在方多病瞪眼之际,李莲花将三匹马拴在一旁的青竹之上,那三匹马低头嚼食青草,倒是意态悠闲。方多病抬头又瞪了李莲花一眼,“你有没有酒?”
“酒?”李莲花拴好了马,正在四下张望,突然被他一问吓了一跳,“我为什么会有酒?”
“这鬼天气,若是有酒,喝上一两口驱寒暖身,岂不美妙?”方多病摇头晃脑,“青山绿水,烟水迷离,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李莲花叹了口气,“我若是姓曹,说不定就要生气……”方多病正待问他为何姓曹就要生气,突地一顿,对着东边的竹林张望了一下。
“怎么?”李莲花顺他看的地方看去,只见昏暗一片,不知道方多病看的是什么东西。
方多病仍在张望,过了半晌喃喃地道:“我怎么觉得有光……”
“光?”李莲花对着那地方看了半天,突地大雾之中,有黄光微微一闪,宛若火光,“那是什么?”
“不知道,难、难道是……鬼火?”方多病干笑一声,“现在在下雨……”他的意思是现在还在下雨,哪里来的火能在下雨的时候烧起来?
李莲花摇了摇头。大雾浓重,就算是二郎神有第三只眼也看不清那发光的是什么东西,展云飞正在打坐,还是乖乖留在原地的好。
但就在他摇头的时候,方多病身形一晃,已向发光之处悄悄掩去。李莲花瞪大眼睛,看了看方多病的背影,又瞧了瞧依然在打坐的展云飞,还没等他决定留下或是跟上,方多病就又退了回来。
“怎么?”他知情识趣地问。
方多病眉飞色舞,手指火光的方向,“那边有栋房子。”
“房子?”李莲花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天色虽晚,却还尚未昏暗,喃喃地道:“刚才竟没看见。”
“刚才我们是绕着山坡过来的,那房子在竹林深处,火光就是从窗户出来的,想必里头有人。”方多病心花怒放,有房子就是不必再淋雨,不管这房子里的主人是愿意还是不愿意,他方大少必然是要进去坐一坐,喝喝茶并顺便吃顿饭的了。
“竟有人住在这许多竹子中间,想必不是避世高人,就是文人雅客。”李莲花慢吞吞地把三匹马的缰绳又从竹子上解了下来,“你既然怕冷,那么就……”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方多病勃然大怒,“谁怕冷了?本少爷要不是看在你浑身湿透,拖泥带水阴阳怪气奄奄一息的样子,这种天气就算是日行百里也行的。”
方多病勃然大怒,李莲花只道:“哦……啊……嗯……展云飞尚在调息,你留在这儿为他守卫,我先牵马过去看看。”
“你先去敲个门,让主人煮茶倒酒,准备待客。”方多病心里一乐,“顺便问问可否在家里借住一宿,当然我会付钱。”他堂堂“方氏”少爷,自然绝不会占这等山野村夫的便宜。
李莲花嗯了一声,牵马走了两步,突道:“我听西边不远有水声,或许有条河。”
“河?”方多病皱眉,“什么河?”
“河……么……”李莲花想了半天,正色道:“我记得十几年前,在青竹山下抚眉河边,那个……李相夷和‘无梅子’东方青冢在这里打架……”
他还没说完,方多病蓦地想起,大喜道:“是是是!我怎么忘了?那东方青冢以精通奇门异术出名,尤其爱种花,李相夷和东方青冢为了一枝梅花在这里比武。当年乔姑娘爱梅,四顾门为对付笛飞声路过青竹山,看到东方青冢梅苑中有一棵异种梅树,美不胜收,李相夷便要东方青冢许赠四顾门一枝红梅,且花不得少于一十七朵。因为当时四顾门中上下有女子十七人。东方青冢不允,于是两人在梅苑比武,东方青冢大败,李相夷折得一枝梅远去,之后听说东方青冢败后大怒,一把火将自己梅苑烧了,就此不知所踪。这事虽然算不上什么侠义大事,却是迷倒了许多江湖女子,听说不少人恨不能入四顾门为婢为奴,能得赠一枝红梅,死也甘愿,哈哈哈……”
李莲花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日后你若有女儿,这等害人不浅的女婿万万要不得。我是说那个梅苑在抚眉河边上,既然河很近……”
方多病大乐,“那本少爷待会儿必要去瞧瞧,说不定那棵引起事端的梅树还没死,说不定还有什么遗迹可看,这事展云飞必然知道。死莲花你快牵马去敲门,等我折了梅花回去让你瞧稀罕。”
李莲花连连点头,“极是极是!”他牵马慢慢走入大雾之中。那三匹马被他一手拉住,居然乖得很,一步一个脚印静静地走去了。
方多病对“相夷神剑”李相夷的种种轶事一向倾慕不已,突然听闻原来当年“寻梅一战”的遗址就在左近,自是兴奋。
二杀人的房屋
大雾迷离。
李莲花全身皆湿,竹林中的泥泞浅浅漫上他的鞋缘,看起来有些潦倒。昏暗迷蒙的光线中,他的脸色微现青白,眉目虽仍文雅,却毫无挺拔之气。
那三匹马老老实实地跟着他。未走多久,一处别院映入眼帘。
那是一处在二楼东面房间亮灯的别院,庭院不大,却修有琉璃碧瓦,雕饰精致,不落俗套,二楼那明亮的暖黄灯火映得院中分外地黑。他咳嗽了一声,老老实实地敲了敲门,“在下寒夜赶路,偶然至此,敢问可否借住一宿?”
门内有老者的声音沙哑地道:“青竹闪寒雾冷雨,在外面待得久了要生病的,我这故居客房不少,也住过几轮的路人了,年轻人请进来吧……咳咳……恕老朽身体有病,不能远迎。”
李莲花推门而入,推门的时候咯的一声微响,却是一只琵琶锁挂在门后。主人倒也风雅,琵琶锁并未锁上,被磨蹭得很光润,月光下铜质闪闪发光,锁上还刻着极细的几个字。屋内摇摇晃晃亮起灯火,一个年纪甚小的少女对外探了个头,“爷爷,外面的是个读书人。”
那少女看似不过十二三岁,李莲花对她微微一笑,她对他吐了吐舌头,神情很是顽皮,“你是谁?打哪儿来的?”
“我姓李,”李莲花很认真地道,“我从东边来,想过抚眉河,到西北去。”
“李大哥,”少女对他招了招手,“外面冷得很,进来吧。”
李莲花欣然点头,“外面的确是冷得很,我一身衣裳都湿了,不知门内可有烤火之处?”说着他忙忙地进屋,屋内果然暖和许多。一位披着袄子的老者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了出来,“这个时节最是阴寒,东侧有客房,可供你暂住一宿。”
李莲花指着门外,“过会儿我还有两位朋友前来,可否一起叨扰老丈?”
那老者身材肥胖,脸颊却是枯瘦,有浓浓的病态,咳嗽了几声,“出门在外自有许多不便,既然外面下了雨,那便一起进来吧。”
“如此真是谢过老丈盛情了。”李莲花大喜,忙忙地往老者指给他的房间去,走了两三步,突地回过头来,对着那少女长长地作了个揖,“也谢过妹子盛情。”
那少女一直两眼圆溜溜地看着他,突地见他感恩戴德口称“妹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李莲花连连作揖,这就进了那客房。
进了客房,李莲花点亮油灯。
灯火渐渐明亮,照亮四周。这是间普通的客房,除了一张木床什么都没有,连油灯都是搁在钉在墙上的一块托板上,床上堆着干净的被褥,四下空无一物。
他很爽快地脱了外衣,那外衣湿得都滴出水来,穿着半湿不干的中衣往被子里一钻,就这么合目睡去。
睡不到一盏茶时分,只听大门砰的一声,有人提高声音喊道:“有人在家吗?”
李莲花蒙蒙眬眬地应了一声,糊里糊涂地爬起来去开门。
穿过庭院的时候,屋外的寒风煞是刺骨,醒了醒他的精神。大门一开,门外的却是方多病和展云飞,只见方多病瞪眼看着他,一把抓住他前胸,得意扬扬地道:“本公子早就知道你故意说段故事给我听,非奸即盗,果然展大侠作息一醒就告诉我——当年李相夷和东方青冢比武的地方虽然是在抚眉河边,却是抚眉河的山那边,距离那条河还有十七八里路呢!”他提着李莲花摇晃,“你小子是不是想了个借口想打发我和展大侠到外面那除了竹子还是竹子的荒山野岭去瞎转一整晚,好让你一个人先到这里来探虚实?死莲花,我告诉你,本公子一向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想甩下我没门!”
李莲花正色道:“此言差矣,想当年李相夷和东方青冢在何处比武,只怕李大侠那时日理万机连他自己都记不清,我知之不详自是理所应当。何况此处老丈乐善好施,凡有外人借宿一概应允,连客房都早已备好,我又为何要让你们二人在荒山野岭像那……个一样乱窜……”
方多病大怒,“那个?哪个?你给本公子说清楚你心里想的是哪个?”
李莲花咳嗽一声,“那个红拂夜奔李靖……”
方多病的声音顿时拔高,“红拂?”
李莲花道:“嘘,那是风雅,风雅……你莫大声嚷嚷,吵醒了老丈将你赶出门去。”
方多病一口气没消,仍旧怪腔怪调地道:“老丈?本公子在门外站了半晌,也没看到个鬼影出来,这既然是他家,为什么你来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