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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观音垂泪(7)

方多病问道:“只是什么?”

“昨夜三更之后,我的确是看到了些东西,”梁宋道,“我看见了凶手。”

方多病奇道:“你看到了什么?”

梁宋沉吟了半日,“昨日夜里,我从杨兄房中出来后不久,听闻有夜行人自我房上跃过,身手矫健,武功不弱,手里尚提着一柄长剑。我觉得来者不善,于是开弓射了一箭。”

方多病一怔,“你是说那支箭是你射出去的?可是怎会插在苏小慵身上?”

梁宋摇了摇头,“对于此事我也十分奇怪,昨夜我射了那一箭之后,那夜行人很快隐去,我心里存疑,在客栈四下走了一圈,没有发现那夜行人的踪迹,倒是看见……看见……”

方多病问道:“看见什么?”

梁宋低声道:“我看见龙姑娘从关兄的房间开门出来。”

方多病大奇,“龙姑娘?龙赋婕?”

梁宋点了点头,脸色甚是尴尬,“昨夜我只当其中有男女之事,不便多看,便回房睡下,怎知……怎知苏姑娘却死在里面。”

方多病喃喃自语,“龙赋婕昨夜竟从关河梦房里出来?难道苏小慵是她杀的?真是奇怪也哉……岂有此理……”

杨垂虹房中,李莲花勤勤恳恳地倒了两杯热茶,请杨垂虹坐下,“昨夜寅时,杨兄都做了些什么?”

杨垂虹怫然道:“我做了些什么何须对你说?不知李兄昨夜又做了些什么?”

李莲花歉然道:“我近来伤风咳嗽,接连睡了几日,对昨夜发生何事全然不知……”

杨垂虹脸现不屑之色,显然不信。

李莲花继续道:“说不定我在睡梦中起身,稀里糊涂地杀了苏姑娘也未尝可知。”

杨垂虹一怔,李莲花诚恳地道:“苏姑娘昨夜被杀,人人皆有嫌疑,不只是杨兄如此。”

杨垂虹心里暗道李莲花此人倒也诚恳,“昨夜……”他微略沉吟了一下,“我和方公子、梁兄在房中联句饮酒,他们回去之后我便睡了,倒是没做什么特别的事。”

李莲花点了点头,“你并未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

杨垂虹立刻摇头,“没有,昨夜饮得多了,整个人有些糊里糊涂,就算是真有什么奇怪的声音,我只怕也是听不出来。”

李莲花嗯嗯两声,“多谢杨兄。”

方多病问过了梁宋,前脚走出梁宋房门,便要直奔龙赋婕的房门。李莲花也刚从杨垂虹房中出来,见他一副见了鬼火烧屁股的模样,奇道:“怎么了?”

方多病悄悄地道:“乖乖的不得了,梁大侠说他昨晚看见龙赋婕从关河梦房间出来,那时绝对已经寅时,苏小慵十有八九已经死了,她却居然装作不知。”

李莲花吓了一跳,“当真?”

方多病指指龙赋婕的房门,“我这就去问问,康惠荷那里就看你了。”

李莲花点点头,两人在院中交错而过,各自询问下一个目标。

“龙姑娘。”方多病一脚踏进龙赋婕的房间,拉过一把椅子坐在门口,劈头就道:“有人昨夜看见你从关河梦房间出来,半夜三更,龙姑娘一个年轻女子,进入关河梦的房间,究竟所为何事?那时苏小慵应该已经死了吧?你为何不说?”

他本料这一番话定能让龙赋婕大吃一惊,吓得魂飞魄散,立刻承认自己是杀害苏小慵的凶手。不料房内正自梳头的素衣女子淡淡地道:“昨夜我的确去过关大侠的房间。”

方多病一怔,气焰顿时收敛,“当时房内情况如何?”

龙赋婕不答,安静了一会儿,答非所问,“我看见了杀害苏姑娘的凶手。”

方多病大吃一惊,“什么?”

龙赋婕缓缓地道:“我每在三更过后练气打坐,昨夜也不例外。正当气通百窍,神志清明的时候,听到了有人从我房顶掠过的声息,并且有弓弦之声,非同寻常。”

方多病心里一震——这是第二个说见到夜行人的人,看来夜行人之说,并非虚妄。

只听龙赋婕继续道:“我恰好坐息完毕,就悄悄跟了出去,结果看见有人从关大侠房间的窗口跃入,给了床上人一剑。我很吃惊,所以即刻追了上去,也跟着进了关大侠的房间。”

方多病不由得紧张起来,“那杀死苏小慵的人,究竟是谁?”

龙赋婕冷冷地道:“那人给了床上人一下,即刻从对面窗户翻出,我并没有看清面目。”

方多病皱眉,“你又说你看见了凶手?”

龙赋婕闭上眼睛,“我虽然没有看清面目,但是那人对床上偷袭的那一剑我却看得清清楚楚,那叫‘落叶盘砂’,是‘白马金络鞭’二十四式中唯一一招可以化为剑招施展的招式。”

方多病长大嘴巴目瞪口呆,“你说——杀死苏小慵的是杨垂虹?那你又为何不早说?”

龙赋婕冷冷地道:“我说了,我只看见剑招,没有看见人脸,世上以‘白马金络鞭’出名的人只有杨垂虹,但是能施展‘落叶盘砂’一式的人何止千百,我怎知就是杨公子?”

方多病只觉她蛮不讲理,世上能施展“落叶盘砂”之人明明只有杨垂虹一人,心里狠狠骂了两声“女人!”悻悻然闭嘴,心里暗想:不知李莲花问杨垂虹问得如何?

李莲花却在康惠荷房中喝茶。康惠荷相貌娇美,衣饰华丽,客房中也装饰得十分精致,一只绿毛鹦鹉在窗前梳理羽毛,神态如她一般妩媚娇慵。李莲花手中端着的那杯清茶茶香扑鼻,茶杯瓷质细腻通透,十分精秀。

他尚未开口,康惠荷幽幽叹了口气,先开了口,“我知道很难取信于人,除了方公子和李楼主,我距离关大侠的房间最近,但昨夜……昨夜我的确什么也没有听见,一早就睡了。”

李莲花问道:“一早睡下了,可有旁人作证?”

康惠荷一怔,俏脸上泛起一阵怒色,“我一个年轻女子,一早睡下了怎会有旁证?你……你当我是……当我是什么人?”

李莲花歉然道:“对不住,我没有想到……”

康惠荷满脸愠色,“李楼主若没有其他要问,可以请回了。”

李莲花连连道歉,很快从康惠荷房中退了出来。

方多病尚在龙赋婕房里,李莲花绕着庭院缓缓地踱了一圈,再次踏进了关河梦房中。

此时已近深夜,自门口看入,苏小慵的容貌隐没于窗影黑暗之中,不见可怖的容色。他点起蜡烛,俯下身细细看苏小慵,想了想,伸手翻开她一角衣襟。衣下丑陋的伤口尽露眼前,一处薄细的刃伤,伤口周围一圈红肿,肌肤颜色苍白,只微微带了一层淡紫色,那是淤血之色。李莲花按了按她尸身,身体已完全僵硬,冰冷至极。数日之前的割伤和刺创尚未愈合,仍旧狰狞可怖,这位豆蔻少女遍体鳞伤,十分惨烈可怜。她胸口箭伤倒是十分干净,颜色苍白,似乎血液已随着那贯胸一箭流光。

李莲花皱了皱眉头,转而细看床底箭头。那箭头上设有倒钩,牢牢勾在床底杉木之上,无怪拔之不出,箭上并无多少血迹。他的目光移到地上,突然看到地上有一点淡淡的白色痕迹,那是被什么东西撞击形成的,在灯光下闪着光泽,煞是漂亮,那是什么东西?抬起头来,窗台上一个浅浅的痕迹,他方才就已看见,那是一个很浅的半只血鞋印,鞋印清晰至极,连鞋底棉布的纹路都印了出来,依稀是一只男鞋,只有后足根短短的一截——那又是谁的鞋印?

李莲花想了很久,突然打开大门,走进隔壁苏小慵的房间,她房里药味浓郁,床上被褥打开,桌上一个空碗,门并未锁起,地上碎了一个铜镜。他看了一阵,叹了口气,关起了门。

“死莲花!”方多病从龙赋婕房中十分迷惑地走了出来,“事情真是越来越古怪,龙赋婕昨日半夜竟然真的去过关河梦房里。”

李莲花奇道:“她真的去过?”

方多病苦笑,“她非但去过,还看见了凶手,凶手居然还施展了一招‘落叶盘砂’,只是她没看清楚究竟是谁。你说古怪不古怪?这小妞的话可信吗?”

李莲花道:“可能……可能可信吧?”他喃喃自语,“无头命案多半都是连凶手的影子都摸不着,昨夜居然有两个人看到了‘凶手’……总而言之,昨夜寅时过后,梁宋、龙赋婕和杨垂虹都到过关河梦房中,至少也到过房外……”

方多病不耐烦地道:“这些我都知道,死莲花,你到底想出来谁杀了苏小慵没有?说不定杀苏小慵的人就是角丽谯……”

李莲花瞟了他几眼,突然叹了口气,十分认真地道:“如你这般聪明……实不该处处问我。”他整了整衣裳,居然做出一副教书先生嘴脸,一本正经地踱了两脚方步,指了指关河梦窗口的血鞋印,“看见了吗?”

方多病被他弄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皱眉道:“你当本公子是瞎子?当然看见了,早就看见……这当然是凶手的鞋印。”

李莲花摇了摇头,眼神很遗憾,打开房门,两人走了进去,他指着地上那一点淡淡的白色痕迹,“看见了吗?”

方多病道:“没看见……现在看见了……李莲花你疯了吗?”

“一旦我日后真的疯了,如你这般愚笨,实在是放心不下。”李莲花叹气道,“我定要将你教得聪明一些……”

方多病被他气得七窍生烟,怒道:“李莲花!你竟敢戏弄本公子!”

李莲花又摇了摇头,低声叹道:“孺子不可教也……方大公子,”他站在房门口,反指轻轻敲了敲房门,“昨夜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龙、杨、梁、康四人都已说了些。若大家说的都是实话,那么昨日寅时在这房门口发生的事便是,关河梦出去买药之后,有夜行人掠过梁、龙二人房顶,到了关河梦房中杀死了躺在床上的苏姑娘。梁大侠和龙姑娘都听到了声息,追了出来。龙姑娘先到一步,她看到杀人凶手施展‘落叶盘砂’刺死了苏姑娘,而后她从窗口追入,那夜行人从对窗逃出,龙姑娘从大门出来,却被梁大侠看见……对不对?”

方多病点头,“杨垂虹和康惠荷你问得如何?”

李莲花道:“他们都在睡觉。”

方多病哼了一声,“不尽不实。”

李莲花微微一笑,“那么单凭这些,你想得出谁比较可疑?”

“龙赋婕!”方多病斩钉截铁地道,“她既然看到人行凶,怎会从窗口追入,却从大门出来?她干吗不追到底?为何不出声叫人?何况半夜三更这小妞不睡觉,本就可疑得很。”

李莲花连连点头,“还有呢?”

方多病一呆,“还有?还有……还有……”他冥思苦想半晌,恶狠狠地道:“还有那夜行人不知是真是假,梁宋说不定和龙赋婕串通一气,满口胡言。”

李莲花这下连连摇头,“不是如此,不是如此。”

方多病怒道:“不是如此,那要怎样?”

李莲花咳嗽一声,摇头晃脑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岂可轻易疑人……”

方多病勃然大怒,“你就是君子,我就是小人?”

李莲花仍是摇头,正色道:“凶手在当日看到‘小桃红’的几人之中,那么关、杨、龙、梁、康五人之中,必定有一个是凶手,也就是说他们五人所说的昨夜行踪,必定有一个有假。”

方多病道:“不错……”

李莲花又道:“关河梦对苏小慵情真意切,想必不是凶手,他若要杀苏小慵,大可在半路上悄悄杀了,何必在小青峰下弄得满城风雨?所以关侠医所说前去买药,大是可信,何况他究竟是不是去买药一问药铺便知,倒也假不了。”

方多病道:“有道理。”

李莲花继续道:“如此说来,凶手就在龙杨梁康四人之中。而他们所说的昨夜行踪,简单来说便是:龙姑娘说施展‘盘砂落叶’的人是凶手,其实也就是指认杨垂虹是凶手;梁宋指认龙姑娘是凶手;杨垂虹和康惠荷都说在睡觉,也就是他们都说自己不是凶手,是不是?”

方多病脑筋乍停,想了半日,勉强想通,“哦……”

李莲花微微一笑,“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只有一个人说谎。龙姑娘说杨垂虹是凶手,杨垂虹却说自己不是;梁宋说龙姑娘是凶手,而龙姑娘显然也不承认;那么龙姑娘和杨垂虹之间必定有一个人在说谎,梁宋和龙姑娘之间也必定有一个人在说谎。当杨垂虹说谎的时候,他就是凶手,但若是如此,梁宋却说凶手是龙姑娘,岂非梁宋也在说谎?这和假设‘只有一个人说谎’不合,所以杨垂虹没有说谎,那么说谎的便是龙姑娘。假设龙姑娘在说谎,那么杨垂虹和康惠荷自然真在睡觉,梁宋指认龙姑娘是凶手也没有错,所以……”

方多病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所以只有龙赋婕一个人在胡说八道,所以她就是凶手!”他心里大乐,不管李莲花说得多么有道理,他方大公子却是一早认定了凶手就是龙赋婕,他果然比李莲花聪明多了。

“但是——”李莲花满脸都是最温和最有耐心的微笑,“你莫忘了,得出龙姑娘是凶手的结论,前提是‘四个人之中只有一个人所说有假’,若是四人之中,并不止一个人说谎,以上所说的就都不成立了。”

方多病正想大笑,猛地被他呛了一口,“咳咳……咳咳咳……不会吧,难道凶手不止一个人?”

李莲花道:“若凶手有两个人、三个人甚至更多,十个苏小慵也一早杀了,更不会等到关河梦离开之际再下手杀人。”

方多病勉强同意,“但你方才所说,十分有道理。”

李莲花慢吞吞地道:“如果龙姑娘是凶手,那支风尘箭就是她拿走了,在苏小慵身上刺上一箭的人自然是她,奇怪的是她既然用了梁宋的箭,为何要嫁祸杨垂虹呢?这岂不是很奇怪吗?她若说她瞧见了梁宋在房里施展了一招‘没羽箭’,岂不是比较符合常理?”

方多病又是一呆,李莲花继续道:“何况苏小慵第一次被害是在小青峰上,肖乔联姻之时她明明一直坐在第七席上……”

方多病啊了一声,突然想起,那时龙赋婕的确一直坐在李莲花那桌,没有离开过,“难道凶手不是龙赋婕?”

李莲花笑了笑,“要问凶手是不是龙姑娘,就要问‘四个人之中是不是只有一个人所说是假’。如果不止一个人说谎,凶手就可能不是龙姑娘。”

方多病这回大大地皱眉,“那我又怎知其中究竟有几个人在说谎?若不是凶手,何必虚言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