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莲花见关河梦神色冷淡,满脸歉然坐在一旁,方多病对他翻了个白眼,苏小慵却道:“关大哥你又怎知李……李大哥他不曾以新鲜虎掌医好了病人?李大哥是当世名医,虎掌虽有剧毒,说不定正是因为有剧毒,所以对某几种疯癫十分有效呢。”
李莲花啊了一声,尚未附和,关河梦冷冷地道:“你能确保病人服下天南星一定能够痊愈,绝不会死?”
李莲花苦笑道:“不能。”
关河梦砰的一声拍案而起,大怒道:“那你便是以病患试验药物,草菅人命!”
李莲花和方多病都吓了一跳,苏小慵叫了一声:“关大哥!”关河梦疾恶如仇性子耿直,脾气虽不甚好,对待病患却极有耐心,她也很少见他如此大怒,但以活人试药乃极其残忍恶毒之事,她也隐约明白。
方多病打圆场赔笑脸,“服下剧毒也无妨,只要有人以至纯内力化解,就不会有性命之忧,哈哈哈。”
关河梦气极反笑,“这等功力世上几人方有?李相夷?笛飞声?少林元化掌门?”
方多病正要辩说他家方而优方老爷子也有这等功力关河梦你竟敢看不起他家祖宗……李莲花已用一杯酒堵住他的嘴,微笑道:“我突然困了。”
关河梦摔袖便起,怫然道:“告辞!”头也不回,拂袖而去。
苏小慵看了李莲花一眼,顿了一顿,欲言又止,终是狠狠瞪了他一眼,追着关河梦出去。
方多病差点被李莲花那杯酒呛死,好不容易才喝下,怒道:“你干什么?”
李莲花叹了口气,“我怕你再说下去,关少侠要拔剑杀人。”
方多病揉了揉被酒呛得难受的喉咙,嘀咕了一声:“还不是你不懂装懂胡说八道,让他暴跳如雷?”
李莲花喃喃地道:“下次定要说李莲花对医术半点不懂,一窍不通,无论头疼脑热,伤风咳嗽都万万不要来问我……”
方多病忍不住好笑,“你要是说你一窍不通,他必定也要生气。”两人面面相觑,突然大笑,又饮了两杯酒,各自沐浴上床。
一夜好眠。第二日起床的时候,关河梦早已起身,不知上何处去了,苏小慵一人独坐客栈楼下一桌,见李莲花和方多病下来,微微一笑。李莲花报以十分抱歉的微笑,振了振衣角,和方多病在她桌边坐了下来。
“李大哥早。”苏小慵今日一身淡紫色长裙,略施脂粉,倒是比昨日美貌许多,不知是为谁梳妆。
方多病白衣皎洁,施施然在她身边一坐,“不问方大哥早?”
苏小慵规规矩矩地又道了一声:“方大哥早。”
李莲花温言询问关河梦何处去了,苏小慵道关河梦正在小青峰下等候要一同上山道喜的“风尘箭”梁宋、“紫菊女”康惠荷、“白马鞭”杨垂虹和“吹箫姝”龙赋婕。这四人并不相识,但都曾受过关河梦救命之恩,此次肖紫衿宴请天下武林客参加他的婚礼,这些后生晚辈也都远道而来。关河梦早到几日,为朋友定下房间,此时已去接人。
方多病大赞如关河梦这等侠士古道热肠,李莲花连忙买了八个馒头,倒了八杯茶水等候关河梦五人归来。苏小慵见李莲花极认真地摆放馒头的位置,既觉得好笑,又心里甚是温馨。李莲花人极聪明,又是名震江湖的人物,却从未自视甚高,看他买馒头的模样,如何能认得出他是一位医术通神而又才智绝伦的奇人?
“今日已是十三。”方多病道,“再过两日,就是婚期。”
苏小慵呷了一口茶水,“乔姐姐真是令人羡慕,能和李相夷这样的奇人相遇,而后又有肖大侠这样的痴情男子守护,十年……”她轻轻叹了口气,“是多么漫长的岁月,肖大侠从未离开过乔姐姐身边。”
方多病奇道:“你认识那两个人?”
苏小慵点了点头,“我和关大哥八月初八已经来到,上小青峰游玩的时候遇见了他们,他们正在给李相夷的衣冠冢上香。”
李莲花微微一笑,“斯人已矣,活着的人只要过得好,死者就能安心,倒也不必如此执着。”
苏小慵却道:“那不过是李大哥你自己的想法,江湖上还是有不少人说乔姐姐一女配二夫,说她心志不坚,移情别恋,再难听的我都听过。”她哼了一声,“李相夷已经死了十年了,凭什么女人就要为男人守活寡一辈子?乔姐姐又没有嫁给李相夷做妻子。”
方多病插口道:“这骂人的人多半在嫉妒肖紫衿。”
苏小慵愕然,“嫉妒?”
方多病一本正经地道:“他心想:乔婉娩你变心怎么不变到我这里来,竟变到肖紫衿那里去?你若变心嫁给了我,便是从良;嫁给了肖紫衿,就是荡妇。”
苏小慵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后又忍住,“你这话让肖大侠知道,定要打破你的头,他无比敬重乔姐姐。”
方多病好奇,“怎么敬重?”
苏小慵道:“肖大侠待乔姐姐很温柔,他虽然不常看她,但是乔姐姐无论要做什么、在想什么,他都知道;乔姐姐要做任何事他都不反对,再小的事他都会帮她做。我真是羡慕得很……”
李莲花听着,突而微笑,眼色也甚是温柔。
方多病却道:“肖大侠也忒英雄气短、儿女情长,难道他娶了老婆,还要给老婆擦桌扫地、洗碗做饭不成?”说到擦桌扫地,他看了李莲花一眼,心里一乐:这死莲花若是娶了老婆,倒是必定在家里擦桌扫地洗碗做饭的。
“这个……乔姐姐想必不至于让肖大侠如此吧?”苏小慵皱眉,被方多病一说,她还真不敢说肖紫衿婚后就不会在家里擦桌扫地。方多病本在胡说,见她当了真,心里暗暗好笑,十分得意。
几人正在闲谈胡扯之间,突见门外一阵马蹄,有几个人在武林客栈前下马,快步走了进来。
苏小慵叫道:“关大哥。”
当先进来的是关河梦,一身黑色长袍,十分英挺,见李莲花、方多病和苏小慵同桌而坐,脸色微沉,却不失礼数,“两位早。”
李莲花连连点头,“早,早。”方多病却往他身后张望。
关河梦身后四人两男两女,两名男子一人作书生打扮,一人身着紧装。书生打扮的那人腰上悬挂玉佩的腰带乃是一条软鞭,自是“白马鞭”杨垂虹,据说此人一手“白马金络鞭”在天下鞭法中可排第五。灰袍紧装之人是“风尘箭”梁宋,此人的武功并不怎么高明,但是为人诚恳勤毅,侠名甚隆。两名女子一位娇美明艳,身着绿色衣裙,是“紫菊女”康惠荷;另一位却是一袭布裙,不施脂粉,天然一股书卷之气,正是“吹箫姝”龙赋婕。
几人相互介绍,不住拱手,一阵“久仰久仰”之后,终于坐了下来,对同桌之人竟是大名鼎鼎的吉祥纹莲花楼主人和“方氏”少主也是十分惊讶,尤其李莲花以神秘闻名,却居然是如此文雅寻常的一介书生,不免都是心下诧异。
略饮了几杯茶水,攀谈起来,方多病才知道这几位侠少侠女,不仅被关河梦救过性命,也被肖紫衿救过性命。
“风尘箭”梁宋道:“我生也晚,未曾赶上四顾门和金鸾盟的那一场大战,但有幸在两年之前月支窟一战与肖大侠有过一面之缘,肖大侠相貌英俊,为人潇洒,和乔姑娘确是天生一对。”
康惠荷抿嘴微笑,“肖大侠确是英俊潇洒,但也未必天下无双,梁兄武功虽然不及,英雄侠义却犹有过之。”这位姑娘容貌美丽,嘴巴很甜。
与她同来的“吹箫姝”龙赋婕却是嫣然一笑,“梁兄英雄侠义犹有过之,也有人英俊潇洒与英雄侠义都不逊于……”
康惠荷满脸生晕,嗔道:“龙妹妹!”
龙赋婕似笑非笑地看着关河梦,举杯喝了口茶,拿起面前的馒头,悠悠撕了一片,吃了下去。
方多病饶有兴致地看着关河梦,李莲花规规矩矩地喝茶,目不斜视。
梁宋轻咳一声,他早知康惠荷倾心关河梦,可关河梦却似乎对苏小慵较为特别,为避免关河梦尴尬,他向杨垂虹道:“杨兄远道而来,不知带了什么贺礼?”
杨垂虹本是翩翩公子,也不小气,当下从袖中取出一个如折扇大小的木盒,“这是兄弟的贺礼。”
康惠荷好奇,“这是什么?”
方多病也好奇得很,这木盒长约一尺,宽约两寸。
“这里面是什么?筷子?”
杨垂虹一笑,打开木盒,只见木盒中光华闪烁,却是一柄奇短奇窄的匕首,精钢匕首必是寒光闪烁,这匕首却焕发着一种奇异的粉红光泽,煞是好看。
方多病看了一阵,突道:“小桃红!”
杨垂虹点头,赞道:“方公子果然好眼光,这正是五十六年前‘天丝舞蝶’桃夫人的那支‘小桃红’!”
龙赋婕颇为惊讶,“听说此匕斩金断玉,锋锐非常,更为可贵的是此匕所在之处,神兵之杀气可令蚊虫绝迹,猛兽避走,是防身神物。你从何处得来?”
杨垂虹颇有自得之色,“‘小桃红’是兄弟偶然从当铺见得,重金买下。肖大侠于我有救命之恩,此匕赠与乔姑娘再合适不过。”
众人纷纷点头,当下相互询问贺礼。
龙赋婕带的是一支凤钗,明珠为坠黄金镂就,十分昂贵,最珍贵之处是短短三寸来长的钗身上细细刻有陆游《钗头凤》那一阕词六十个字,字字清晰,笔法流畅,确是一件名品。几人啧啧称奇,但心下却不免觉得新婚之际,这钗上刻这首词未免不吉,但此钗乃是古物,倒也难以苛求。
康惠荷的贺礼是一盒胭脂,那胭脂颜色娇艳明媚,却是西域奇花所制,常用能够驻颜,又能当作金疮药使用,涂在创口之上颇有奇效。
梁宋带来一幅字画,乃是当代书法名家所写之“郎才女貌”四字。关河梦和苏小慵未带贺礼,方多病的贺礼却庸俗得多,乃是白银万两,以及“葡萄”美酒二十坛,各色绫罗绸缎十匹,异种花卉一百品。这些贺礼由方而优方老爷子率众带来,方多病代表方氏将于八月十五交与肖紫衿。
但若是说方多病庸俗,李莲花便是小气了,他的贺礼是一盒喜糖。
方多病目瞪口呆,半晌道:“要不这异种花卉一百品便算你送的如何?”
其他几人看着那盒喜糖,心下或是鄙夷,或是诧异,李莲花却是不肯,硬要送与肖紫衿夫妇一盒喜糖。
众人都是皱起眉头,暗道:这人不识时务,肖紫衿和乔婉娩是何等人物,你送去一盒不值一吊钱的糖果,岂不是当面给人难堪?
李莲花拍了拍他那盒喜糖,小心翼翼地包了起来,当作宝贝一般。
方多病心里悻悻然,原来这就是李莲花的“大礼”?不过这李小花是只铁公鸡,小气得很,花五个铜板买盒糖果,的确也是个“大礼”了。
二.双花脉脉娇相向,只是旧家儿女
八月十五,天色清明爽朗。傍晚,一缕紫霞斜抹天空,瑰丽动人。
扁州小青峰,野霞小筑宾客盈门,人来人往,十分热闹。门口高悬红色灯笼,庭院内张灯结彩,酒席列了数十桌,挤满了整个庭院,桌上各色酒菜,鸡鸭鱼肉,水果鲜蔬,冷盘凉拌,都已上齐。入座的宾客已有五成,大多满带笑容,彼此拱手,“久仰久仰”、“恭喜恭喜”之声不绝于耳。
乔婉娩对镜梳妆,铜镜颜色昏黄光华黯淡,她缓缓描眉,点唇。镜中人依然如当年那般颜色,即使绘上浓妆亦不见增艳多少,只是容颜依旧,人事已非……嫁给肖紫衿……十年之前,纵然是最荒诞离奇的梦,也从未想过,自己会嫁给肖紫衿。
爱紫衿吗?她问过自己很多次,十年前、八年前、六年前、四年前……一直到昨日深夜,爱紫衿吗?昨夜梦见过他为她流的血,做过的事,却从未见他为她流过泪,醒过来以后静静地回想——真的,她只见过紫衿为自己流过的血,从未见他为自己流过泪,这个男人,一直拼命做着她的撑天之柱,其他的……从来不说,也不让她看见。
他和相夷不一样。爱相夷吗?爱的,一直都爱……相夷很任性,高强的武功、出群的智慧、辉煌的功业,让他目空一切。他喜欢命令人,很会命令人……奇怪的是大家都觉得很服气,从来不讨厌……她也是一直被他命令着,安排着,去哪里、做什么事、在哪里等他……一直一直,听着相夷的指挥,信着他,等着他,一直等到永远等不到……但紫衿不同,紫衿永远不会指挥她必须做些什么……只要她开口,他可以为她去死……乔婉娩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那微笑未免见了几分凄凉之色,她自不会要紫衿为她去死,她绝不会要任何人去死,她痛恨所有抛弃一切可以轻易去死的人……爱紫衿吗?爱的,花费了十年光阴,有今日的婚礼,她真的十分欢喜。
外边宾客进场,入席的时候都送上了贺礼,她也是习武之人,听见了外面的声息。礼物大都十分名贵,乔婉娩绘好妆容,微微一笑,紫衿虽然这几年深自收敛,但想必心里十分高兴,他本来喜欢排场。
“乔姐姐?”门外有人敲门,“我是小慵。”
乔婉娩道:“进来吧。”
苏小慵推门而入,啊了一声,“乔姐姐今日果然比平时更美。”
乔婉娩扑哧一笑,“小丫头虚伪得很。”
苏小慵叫了起来,“乔姐姐本来就是江湖中有名的美人!我哪里虚伪了!”
乔婉娩微微一笑,“有名不假,美人未必。这般‘有名’,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苏小慵拾起桌上的梳子,轻轻为她梳紧发髻,“也不知有多少人羡慕你呢。”
乔婉娩闭起眼睛,而后睁开,微笑,“你没见过‘虞美人’角姑娘,那才是真正的美人儿。”
苏小慵嘴巴一扁,“我干吗要看妖女?听说这女人手下帮徒乱七八糟,奸淫掳掠做什么事的都有,她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乔婉娩有些好笑,正要说话,花轿却已到了门口,苏小慵为她戴上凤冠,理好衣裳,扶她入轿。
大红花轿在众轿夫的吆喝声中缓缓前行,走向中庭。喜筵就设在中庭,喜堂就在中庭之后的大堂。自乔婉娩闺房到大堂,不过穿过一条回廊,数百步路程。喜乐吹奏,客人已纷纷到席,一时间声息稍静,只听那欢快热闹的乐曲似响自四面八方,花轿吱呀之声隐约可闻,宾客在稍静之后哄然议论,欢笑声、吆喝声、敲击声和开嗓歌唱声混合在一起,热闹已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