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十余日里,两军相安无事。洛阳城内王世充在那里整军备战,慈涧这里,李世民从容调度兵马。慈涧东南小山上,李世□四人领兵两万在那里扎下了营寨,旗幡猎猎,军营严整。
李渊任李世民为东征元帅,河南、河北诸州县皆受其节制。李世民攻下慈涧,眼望洛阳,令帐下诸人献下一步行止之计。褚亮在房中沉思多日,这日走出门外,邀房玄龄、杜如晦一起出东门漫步,他们不走大道,沿着陌田草埂向李世□营中行去。褚亮切入正题:“房、杜二先生随秦王多日,对他如何处置下步军务,心里应该有底吧?”
房玄龄道:“我们的这位少主人几日来眉头紧皱,我观他心里其实一时难断。攻洛阳不比以前数仗,王世充在洛阳经营多时,河北的窦建德心思难料,听说他数日前致书圣上,对我们攻打洛阳很不以为然呢!”
杜如晦道:“确实如此,洛阳并非打一仗就能有结果的,背景着实复杂。”
褚亮见前方有一丛野菊花开得正旺,上前折下数枝,探头闻其馥郁的香气,微笑道:“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盛夏已过,马上就到金秋了。房、杜二先生,想起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诗句,我们三人皆读书之人,乱世时不去隐逸,却来随秦王东征西讨,这是一种进步吗?”
杜如晦道:“圣人云‘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乱世中性命难保,遑论读书了,我们弃笔从戎,较之陶潜公隐逸南山,我想还是多了一层进取意义。”
褚亮哈哈一笑,说道:“好,这几日我沉思默想,为秦王筹下一策,现在请教你们这两位方家。我观洛阳王世充在那里经营多时,城坚壁厚,急切中难下,且有诸州县与之呼应,他和窦建德还暗中来往。我们急攻不可,徐图又太慢,可用之‘外急内缓’之计。”房玄龄、杜如晦齐声问道:“‘外急内缓’之计?”
褚亮点点头:“所谓‘外急’,就是使各地行军总管廓清与洛阳联系的通道;所谓‘内缓’,就是对洛阳围而不打,断其粮道,使其内乱,我们以逸待劳。”
房、杜二人沉默片刻,这件事情两人心中也曾考虑过,无奈头绪太多,一时理不出总纲。褚亮现在的寥寥数语,如同黑夜中的闪电,虽然光芒极短,却一下子将面前照得澄亮。两人喜形于色,齐声道:“好哇,想不到你这位闻名遐迩的老夫子,还能想出如此好的主意!走,我们找秦王说去。”
说话间,他们不觉走到了李世□等人的营寨。李世□、秦叔宝、罗士信、程咬金四人正在营寨中巡视,见到三人前来,程咬金道:“三位先生的兴致好得很哪,战阵之余还在这里吟诗作赋。褚先生,你手执菊花,莫非是以花为题吗?来,让我咬金也凑趣哼上几句。”
众人大笑,房玄龄说了褚亮筹划的计策,这边四人沉思一会儿,都觉得是一个好主意。
罗士信也很赞赏,说道:“褚先生此计,正打在王世充的七寸上,先外后里,不愁他不就范。”
程咬金嚷道:“走哇,我们七人一同去找秦王说道说道。”
其实李世民也想到此节,只不过有些模糊。这会儿听了褚亮等七人说了所筹划的计策,心中一下子明亮起来,遂派人叫来萧瑀、封德彝、屈突通等人议事,众人心意共通,三言两语就将此计定了下来。
数日后,各处行军总管接到李世民的书信,这日齐集慈涧。他们是:寿安行军总管史万宝、太行将军刘德威、上谷公王君廓、怀州总管黄君汉。李世民令史万宝将兵出寿安南据东都伊阙之龙门;令刘德威自太行东围河内;令王君廓自洛口切断东都粮道;令黄君汉自河阴攻回洛城。按照他的部署,若诸将皆能完成使命,则洛阳就成了孤城,四周被唐军合围。诸人领命分别离去。
不久,各处总管的动静报到慈涧,李世民接报后大喜,见各处进军顺利,大致实现了自己的意图。李世民一面写好奏章,派人送往长安;一面在慈涧留下守军一万,由李元吉留下统领,其余二十余万大军拔寨而起向东前进,欲进据北邙山进一步压制洛阳。
李元吉不愿镇守慈涧,说有一偏将镇守即足矣,李世民坚持,他只好悻悻作罢。
李世民在这边调兵遣将,王世充在洛阳也忙个不停。王世充自从丢了慈涧,寝食难安,欲亲征重新夺回慈涧。细作报说李世民有兵近三十万,他紧急从辖下州县调兵,想从人数上压倒李世民。不数日,辖下各州县雪片也似送来急报,他览罢大惊又甚为不解。眼瞅着李世民在慈涧按兵不动,为何又凭空冒出如此多的唐军兵马四处攻打?很快,伊阙被唐军攻陷,过了两日,河北的怀州也落入唐军之手。眼见四处起火,他只好将集中来的兵马又分出部分抵挡唐军的攻势。刚刚完成这些事情,细作来报,说李世民率领大军出慈涧向北邙山进发。闻听后,王世充带众将及大臣来到洛阳城西北的青羊宫居住,就近指挥兵马与李世民相持。他在青羊宫刚住下,李世民已在涧水北岸扎营。王世充派人到唐营中下战书,约好明日辰时隔涧水而战,李世民就在营帐里批了战书,同意交战。第二日清晨光照涧水,两军饱餐后隔水而列。涧水对面,李世民带领众将立在河岸上,背后,二十余万马队、步卒整齐排列,旗幡严整,鼓钲轰鸣。河对岸,黄罗伞下,王世充身着衮冕龙袍,乘革辂车当中而立,左右两边,排立当朝文武。两军对阵,前排人可以互相看清彼此眉眼。
李世民眼望王世充的黄罗伞,低头对屈突通说:“屈公,我与王世充先谈几句,就与敬德一起带领五百人杀向敌阵。你看我将敌阵搅动,立刻和众将率大军掩杀过去。”
屈突通一愣:“放着如此多的兵马不用,秦王何故孤身行险?若为前军先锋,这里将领云集,随便挑选两人即可。”
李世民很坚决:“屈公,毋庸多言。我入敌阵,这里由你全权主持!”
王世充还在那里摆他的排场,只见在从人的搀扶下,他跨上战马,与单雄信和太子王玄应向河沿走来。李世民见状,招呼尉迟敬德一齐向前。
涧水东流,此处水流甚缓,听不见水的响声。单雄信和尉迟敬德分别将手一挥,各自阵中的鼓钲响声皆停,顿时,两边数十万大军静寂无声。
王世充到了河边,李世民见他生得一头黄发,鹰钩鼻子,双目深陷,传言他为胡人果然不虚。看到李世民年轻威武,英姿飒爽,想起这样一个年轻人帮李渊东征西讨,打下大片的疆土,王世充心里一时晃过无数念头,不禁长叹一声。他开言道:“来者莫非李世民吗?朕问你,隋室倾覆,唐帝关中,朕帝河南,朕未尝西侵关中,你却兴兵来犯,是何道理?”
李世民听了王世充言语,心中不由得暗笑,人言王世充胸无大志,听其言语颇以割据自足,果如其然,遂答道:“四海皆仰皇风,我皇定都长安,四海皆服,为皇室正统。你在这里擅立帝号,对我皇大不敬,东都士民也向我皇请师,世民奉旨特来讨你!你若愿降,可保富贵,你若抗命,今日也不用多言。”
王世充听李世民言辞决绝,又见唐军威武,昔日手下将领秦叔宝、罗士信、程咬金站在身后甲胄鲜明、威风凛凛。那一会儿,他猛一激灵,已自心怯了,遂温言道:“秦王世民,兵戈之下,焉有完卵?我们不如息兵讲和,各归其所,今后大家相安无事,这样的结局岂不更好?”
李世民冷笑道:“本王奉诏取洛阳,父皇不令与你讲和!王世充,你若愿降,此事还可商量,讲和,那根本不可能。你可后退三思,否则我兵马一出,玉石皆焚!”
王世充一时踌躇不能答,一旁的单雄信忍不住喝道:“要战就战,李世民,谁人怕了你不成?”
李世民并不答言,同尉迟敬德返回阵中。那边王世充也向本阵中走去。这时,尉迟敬德唿哨一声,阵前的五百马骑齐刷刷地奔出阵来,瞬间就奔到李世民的面前。李世民、尉迟敬德猛地一勒缰绳,马头又转向河对面,四对马蹄在草地上踏然向前。到了河边,李世民一提马缰,“飒露紫”率先越过堤岸跃入河中。这里河水并不算深,仅及马腹。马儿似乎明白主人的心意,到了水中并不慢慢行走,而是屈腿一使力,身子带起一溜儿水珠,四蹄竟然飞在水面之上,宛如凌空而飞。“飒露紫”十几个起落之后,后腿又一曲,身子飞起,前蹄已然着地。尉迟敬德的乌骓马也一点不含糊,和“飒露紫”一前一后到了对岸。其时,王世充和单雄信策马返阵仅行其半,闻听自己军阵中惊呼,愕然而顾,见李世民、尉迟敬德二人策动水淋淋的坐骑正向自己冲来。
随后的五百人马刚刚渡过涧水大半,单雄信见状,向王世充喊道:“主公先走。”又大声向身后喝道,“前锋过来,随我击杀李世民。”他那里金顶枣阳槊一挥,向迎面而来的李世民扑去。两般兵器在空中相撞,倏地又分开,两人坐骑转了个半圆又复缠斗在一起。尉迟敬德在后招呼五百人呈扇面为李世民掠阵,看见郑军五千余人跑步围了过来,又见李世民和单雄信鏖战正酣,遂大喝道:“秦王少歇,且请退后。”一挺马槊刺向单雄信。他眼神奇准,马槊刺去的地方正是单雄信的空门,单雄信正全力迎战李世民,毕竟躲闪不及,被刺来的马槊挑中腰胯,一翻身坠下马鞍。尉迟敬德见得了手马上收回马槊,觑准单雄信的脖颈直刺过去,想就此结果了他的性命。
这时,郑军团团围了上来,王玄应见事态紧急,雄信性命有忧,遂伸手招架尉迟敬德的马槊,这样一挡,手下人飞奔过去将单雄信救了出来。
李世民见郑军已乱了阵脚,正中自己下怀,大喝道:“敬德,招呼众人随本帅向其中军冲击!”五百人马紧密成团,在密集的郑军营盘里奋力冲杀。
李世民独力拼杀,渐渐与随从拉开了距离,尉迟敬德也落在后面,身边仅跟随车骑将军丘行恭一人一骑。他们两人冲在最前列,郑兵见他们来得凶猛,一齐张弓射出强箭。李世民身上,好似有神明护卫,箭不能入,“飒露紫”迎着箭雨摇着头颅躲避。然马儿终归是马儿,还是躲避不过,一支利箭“嗖”的一声透入“飒露紫”颈项中,马儿负痛,前腿一曲,顿时将李世民颠翻在地。丘行恭紧急跳下马来,一手扶起李世民,一手将自己坐骑的缰绳交给他。李世民翻身上马,这样一缓,后面的尉迟敬德等人已经冲了上来,挺身护住李世民。李世民拔出雕弓,连珠射出大羽箭,前方郑兵接连倒地。那边的“飒露紫”又挣扎着跳起身来,丘行恭上去,只见马项上箭杆直射入骨,鲜血迸溅,那支箭杆兀自在微微颤动。马儿一身紫毛直竖,眼中透出极端痛苦。丘行恭牙一咬,伸手握着箭羽狠力一拔,将箭杆从马肉中拉出,鲜血顿时喷涌如泉。“飒露紫”先是顽强站立了一会儿,支持不久便颓然倒下身去,鼻中和着血沫喷出粗气,身子颤抖不已。这支箭想是伤了它的主动脉,以致血流不止,竟至身亡。丘行恭呆了一呆,见李世民他们杀向前去,遂持刀步战。郑军蜂拥围来,丘行恭在混战中斩杀数人,突围而出。
河那边的屈突通看见李世民陷入重围,郑军的注意力皆集中在阵中五百唐军身上,遂大喝道:“传令,吹号角,全线冲锋!”左右众将见李世民那边事态严重,早就等着这声命令,屈突通的话音刚一落下,秦叔宝、史大柰、长孙顺德、刘弘基、罗士信、程咬金、段志玄、侯君集、张亮等将领已经冲到了河边。
诸将打马冲过涧水,十万大军紧随渡河,再其后,即是十五万步卒队伍。两军就在涧水南岸交战。论兵力,两军旗鼓相当,然他们甫一交战,就分出了强弱。唐军这些年连续征战,队伍经历风雨战法熟练,兵士个个骁勇善战。反观郑军多日无战事,将士久居那繁华奢侈的洛阳东都里,渐染颓靡之气,近来王世充又从各州县调兵来此,未经磨炼,形如一盘散沙。这场战斗从辰时开始起,过了午时,郑军节节败退,营盘逐渐东移,眼见就要退到洛阳城墙之下。
李世民其时已出战阵,站立在魏宣武陵前的高台上观察战事。郑军在前方一边抵抗,一边节节后退,这时洛阳西门大开,从城内又涌出许多郑军兵士加入战斗,唐军的推进速度一下变得缓慢起来。屈突通见状,想下台调兵遣将,李世民止住了他。
“屈公,褚亮先生提出的‘外急内缓’确实有理,设若我们现在去攻打洛阳,要想攻破恐要旷日持久。此役已经达到目的,可以鸣金收兵了。今后我们就在这北邙山上连营十里,量他王世充再也没有胆子来犯。”
屈突通急忙传令,片刻之间,后军鸣金,唐军闻令,有秩序地留下殿后之军,整队退到涧水南岸。
罗士信和史大柰一起在战阵里奋勇厮杀,直逼王世充的中军而去,王世充的冠军大将军陈智略急忙上前抵挡。陈智略本来认识罗士信,远处望去辨不清楚,及至到了跟前,方才发现对手是罗士信,心下早已怯了。罗士信大喝一声,丈八滚云枪一晃架开陈智略所使混金镗,上前提起其袍带,一把掼到地上。罗士信杀得性起,欲同史大柰再向郑军重兵处杀人。这时,只听后方鸣金,知道这是秦王号令退军,遂缚起陈智略,且战且退。
两人退到魏宣武陵前,见李世民立在高台之上眼望兵马,罗士信心中忽然有了一种异常感觉,对史大柰说道:“人言我罗士信最善拼搏,没想到秦王更甚于我。我随他轻骑赴慈涧觑敌,其陷入重围颜色依然不惧;今日上阵,又与敬德率五百儿郎深入千军万马中。史将军,你说,我们两人性格可有相似之处?”
史大柰微笑道:“要说上阵拼命,秦王与你确有相似之处,不过你为将,他为帅。军中许多人对秦王此举很不以为然,认为这是效搏浪一击,并不可取。”
罗士信摇头道:“不对,为将为帅者一味在阵外指挥,失却身先士卒锐气,并非良将良帅。这一点,我与秦王心意相通。”
史大柰知道罗士信起初心内并不服李世民,哪知仅仅两仗,罗士信的心意就转了性。他并不说破,说道:“罗总管,你看,秦王在招呼我们呢,走,我们把陈智略带过去请功。”
罗士信并未前去与李世民相见,他独自打马向西驰去。史大柰看其身影渐远,知道此人心高气傲,即使心中认可,绝不会口头服输,遂暗笑不已。一边把陈智略带到李世民面前,向他细说交战究竟。
李世民在战场上找到“飒露紫”的尸体,将此马葬在北邙山上,回想此仗凶险之处,又想此马对己忠义,流泪不已。
涧水之战,王世充和手下将士领教了唐军的厉害,经此一役,郑军再也没有组织大规模的军事行动与唐军交手,日日龟缩在洛阳城内。城内有两人各怀一件心思,王世充觉得唐军势大,凭己之力断不能挡,遂派能言之人及朝中重臣携带珍玩器物去向窦建德求救。单雄信那日被尉迟敬德刺下马去,养伤之际,对李世民和尉迟敬德痛恨之极,朝思暮想报仇。心想若在两军对垒之际,刺杀了李世民,唐军失去主帅肯定会引起混乱,遂在李世民身上打起了主意。
北邙山坐落在洛阳以北,处在涧水和河水之间,东西走向,连绵数十里。李世民一开始扎营在北邙山的西端,到了这年十月,怀州总管黄君汉出怀州击破河阳,夜渡河水与李世民联络,前后夹击拿下回洛城,李世民的兵营又过了北邙山的中段。到了十一月,上谷公王君廓拿下洛口断了洛阳粮道,这样自慈涧到洛口都被唐军占领。回洛城和洛口原是隋朝粮仓,王世充打败李密将其一一接收过来,还是用作囤积粮食。这两个粮仓一失,洛阳的粮食供应顿时紧张。王世充只好向东和向南收集粮食。
史万宝拿下伊阙,又进据颍阳。李世民迫切需要他加强攻势,向北发展,争取与洛口连成一线,彻底形成对洛阳的包围。李世民接连给史万宝增兵加马,谁知他的动作迟缓,眼见已到年底,史万宝始终未将东、西的缺口补上。
洛阳这里,郑军紧守城墙,唐军连营北邙。入冬后已经下了两场雪,两军各自搬出取暖器具,好似要在这里长期扎根过日子一般。
李世民终对史万宝放心不下,闻听史万宝出颍阳向北进击,这日他让尉迟敬德随同,身后仅带二十骑,出北邙山奔向伊阙,然后赶往颍阳。路上,尉迟敬德问起史万宝的来历。
李世民道:“当初淮安王神通在鄠县起兵,史万宝出了大力。史万宝在长安号称‘京都大侠’,一把朴刀使得出神入化,其身轻如燕,人言他能飞檐走壁。前年李密据桃林反叛,还是他带兵去剿灭的。”
尉迟敬德听说史万宝武艺高强,一阵心喜,说道:“等黑子见了史万宝,我们先比试一番。”
李世民沉吟道:“世上皆传有飞檐走壁、凌空飞刀之人,可我至今未见。这史万宝究竟如何?到了战阵上能否与你等一样骁勇?我心里实在没有底。大约江湖术士的武艺与战将的武功是两码事儿,此次史万宝南略大计,若换了李世□,甚至是罗士信,恐早已完成。耳听为虚,我们且去实地看看再说。”
李世民又笑道:“敬德,那日与王世充大战,你刺翻单雄信救了本王,回去后我赏给你的那一箧金银,现在何处?等这场仗打完,我要给你张罗一房夫人,否则你有了钱也没有地方花。”
尉迟敬德道:“想是秦王不知,当初黑子投军之前,已在朔州娶了夫人,且生有一子。后来戎马不息,有心接他们娘俩过来,又想他们还不如在家乡安定。等这次仗打完了,我拿秦王赏我的金银在长安置一处宅子,将我的爹娘和他们娘俩接来。”
“你那夫人容貌生得如何?”
“她长相一般,生得胖胖大大。她待我的心肠甚好,想起投军之前,家无余粮,我的食量又大,娘子将家中食物先奉爹娘,再给我和孩儿,她自己常常用些野菜果腹。”说到这里,尉迟敬德的眼圈竟然有些红。
李世民听后也觉得感动,他岔开话题,叹道:“这真是糟糠之妻啊!敬德,说起你的娘子如此贤惠,又让我想起玄龄之妻。知道吗?玄龄之妻年轻时生得美貌,那日房玄龄忽然生了一场重病,眼见就要呜呼哀哉了。这时,玄龄将她召到床前,嘱咐她择人再嫁。她听后一言不发,转身步入后堂,拿起尖刀狠狠向自己左眼一戳,这只眼瞎了。她满面流血如同厉鬼来到玄龄面前,说道:‘今后你若再提改嫁之语,我就死在你的面前。这次你若病愈,我们终当一生相伴;你若离去,我当养育孩儿,终不言再嫁。’玄龄那次终究未死,此后见了娘子敬若天神。”
尉迟敬德一伸舌头,骇然道:“好家伙,房先生的娘子如此节烈,把黑子的娘子又比了下去。看房先生整日里文雅默言,想不到家里还有如此热烈故事。”
李世民眼望前方的嵩山,叹道:“发妻、发妻,确实不同于别的女人。就如我的嘉敏,她对我的情义,我这一辈子也报答不完。”
尉迟敬德暗地里伸了一下舌头,听到李世民谈起长孙嘉敏,他这个粗人心里不由得纳闷。素日里他在军中,与程咬金最为投机,两人说话最多。程咬金多次对他说,这秦王千般好万般好,唯有一件好色的毛病什么时候也丢不开。见到一些年轻美貌的女人,他的眼神都要多转几圈,戎马之际尚无心顾及,一有闲暇时间就开始打女人的主意。那时在太原,李仲文献来一个尤物阴梦婕,让李世民白日黑夜一时不辨东西。这会儿听到李世民谈起发妻长孙嘉敏,自己心头不觉感到滑稽。
李世民看到尉迟敬德脸上透着古怪,微一凝神就知道他心里在想着什么,遂骂道:“你这个该死的黑子,以为本王言不由衷吗?男人三妻六妾都属正常,喜欢别的女人又不妨碍对发妻的情义,这才叫本事。你若不信,今后的日子长着呢,咱们走着瞧!对了,等闲暇下来,本王想法赏你和玄龄几房妾侍,既侍候了你们,又可帮助娘子嘛。”
尉迟敬德默然不语,心里想到:秦王若赏给自己妾侍,说通娘子当能接受。然那房玄龄的娘子如此节烈,她若不愿意,不把家里掀个底朝天才怪呢!
说话间,他们已入了颍阳,随从入城询问,方知史万宝因李世民连日催促,已经将中军帐移到嵩阳,靠前指挥战事。李世民听言后,嘱咐从人入城打尖。午时过后,这二十二骑又向嵩阳进发。
其时落雪不久,远望嵩山顶上,积满了皑皑白雪。从颍阳到嵩阳,原本就有一条蜿蜒的小路,最近兵马频繁来往,小路又拓宽了许多。
李世民在林间打头行走,对尉迟敬德说道:“我们从此路去嵩阳,沿途必经过一座大寺院,你知道它的名字吗?”
尉迟敬德摇摇头,他多在汾、晋之间活动,中原之事所知甚少。李世民见他茫然不知,遂言道:“我们所行此山,名叫嵩山,为五岳之中岳。其主峰名为太室山,也称嵩山东峰;中峰叫峻极山;西峰称为少室山。在那西峰少室山北麓五乳峰下,北魏孝文帝在此建了一座寺院,就是名闻天下的少林寺。传说菩提达摩一苇渡江后先去洛阳,又来到五乳峰上面壁九年,今日尚存他面壁之地,名为达摩洞。达摩面壁九年,开创了释家禅宗一脉。说起来,我与这少林寺还有一段渊源呢。”
“秦王与少林寺有何渊源?莫非也曾剃度不成?”
“那倒不是。这少林寺僧人诵经之余,常常习武,打熬内功,创出了一套独步武林的少林功夫。当初父皇为前隋郑州刺史时,我尚年幼,体弱多病,父皇遍引名医竟不能治。一日,一名云游僧人见了父皇,言说可治我病,他先让父皇到近处大海寺祈福,然后要将我带走。也是病急乱投医,父皇将信将疑,同意僧人将我带走。我就随他到了少林寺,在这里日食斋饭,随同练武。过了半年,我的病无影无踪,身体从此健壮起来,还在少林寺学了一套罗汉拳法和达摩剑法。”
“原来秦王现在所习达摩剑法是在少林寺里学来的,如此说,这名云游僧人对殿下还是有恩呢。”
“是啊,那日他将我带到少林寺,就又云游而去不知所踪。那些年,父皇和我多方打听寻找,竟然毫无音讯。”李世民说完,悠然神往。
经历了前几次战阵,李世民看到尉迟敬德勇猛绝伦、武艺精强,他对自己的一颗忠心昭如日月。自己每次出外,常愿带其随行。路途上两人闲话连连,语渐及私。
他们在山路上奔行,不觉已入少室山中。只见山势渐陡,对面山上数道瀑布飞珠溅玉,奔泻而下,与山间大片白色积雪相映照,端的是一片银白世界,静中有动,雄浑开阔。再俯视群山,已如蚁蛭。这时,忽听一阵脚步声从后面传来,他们扭头一看,那里有十数名灰衣僧人身挑薪柴,在山道上健步如飞。李世民看见山道狭窄,急忙跳下“青骓”马,其他人也急忙下马,人马靠在一边为这些僧人让路。前来的僧人见这群武人如此礼貌,为首一人放缓脚步,作揖言道:“阿弥陀佛,谢施主让路。”
李世民身体略微一曲还礼,见此人生得鼻阔脸方,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又见他们担着如此重的薪柴还能在山道上如飞行走,武功肯定不低。李世民问道:“敢问师父,你们可是少林寺僧人吗?”
为首之人答道:“贫僧是少林寺僧人觉远,奉方丈法旨带领众师弟拾柴。”
“原来是觉远师父,请问现在方丈是谁?本人年幼时曾经入寺半年,说来和贵寺也有渊源。”
“回施主话,本寺方丈现为惠觉大师。”
“惠觉大师?想起来了,二十年前本人在寺内时,大师为达摩堂首座。觉远师父,回寺后请代我向他问好,不过我那时为一名小小孩童,时间过了这么久,想大师肯定记不起来了。”
“请问施主名号?”
尉迟敬德张嘴欲言,李世民知道他不愿意暴露自己,遂止住他说道:“我姓李,名世民,好了,我们后会有期。”
觉远脸上顿时掠过一丝震惊,李世民观其颜色,知道自己的名字天下尽知,他此时肯定明白了自己的身份。果然觉远施礼道:“阿弥陀佛,原来是大唐秦王,敝寺离此不远,秦王若能入寺歇马,阖寺生辉。”
两人又寒暄几句,十三名僧人挑起柴薪担儿向山上走去。
看到僧人们远去,他们牵马而行,尉迟敬德笑道:“想不到秦王大名名动天下,这深山里的僧人应该不问俗务,没想到他们也是如雷贯耳咧。”
李世民叹道:“僧人何尝不是人呢?人只要活在世上,什么声音不能入耳呢?”
他们在山道上迤逦而行,两旁山势嵯峨,山风刮来,松涛阵阵,将松针上面的积雪又吹落下来,扬起一股股雪雾,纷纷扬扬愈见轻柔。到了一个拐弯处,忽听一声吆喝:“呔,来者何人?识相的留下买路钱来!”岩石间“噌噌”跳出三十余名歹徒来。尉迟敬德一笑,对李世民说道:“想不到这里还有剪径的小贼,让我打发他们。”他抽出双鞭,靠前道,“黑爷爷就是贼头儿,你们找爷爷要钱,想找死吗?”
那边人不理睬尉迟敬德的恫吓,只见刀光闪闪,三把朴刀着地卷来。李世民带来的二十人皆军中壮硕兵士,他们紧紧跟随尉迟敬德上前迎战。尉迟敬德挥动双鞭刚一接仗,就觉得不对劲儿。对方为首三人身手矫健,身体跳跃如同飞燕,其手中朴刀刀法奇怪,弄得尉迟敬德手脚忙乱。只听数声哀号声起,随行兵士已有三人被砍翻在地。尉迟敬德侧脸一觑,见李世民上了“青骓”马,手提砍刀欲过来加入,大为着急,喊道:“点子太硬,有点不妙,你先走,我们到嵩阳会合。”
李世民也觉情况异常,想这群人绝非寻常山贼。他有心加入搏杀,又见山道狭窄,数人一挤腾挪不开,听尉迟敬德一喊,有心引走数人减轻尉迟敬德的压力。遂一扣马腹,“青骓”马嘶鸣一声,身体直立起来然后腾跃出去,两个起落就越过人丛,直向山顶奔去。
为首的三名贼人见李世民逸去,他们互递了一下眼色,打头的唿哨一声,三人折头向李世民追去。山道弯曲陡峭,马行走不快,那三人在后追赶,竟然与“青骓”形成了一前一后的局面。
“青骓”奋力爬上山顶,李世民打量地势,只见上面有一片空地,眼光又往前一看,心中顿时一阵欢喜,那刚才碰面的十三位僧人正坐在片石上歇息。这时,三名贼人腾跃上来,他们围成半圆一步步向李世民逼过来。到了跟前,三把刀同时挥出,刀上带风,直向李世民人马身上招呼。好在李世民反应甚快,双脚一蹬,脚掌已离鞍镫。他用刀尖拄地,身子飞起脱离马身,在空中转了一圈借助刀势落在地上,如此摆脱了三把刀的致命一击。
李世民这会儿已经断定,这三人学的不是普通刀法,而是武林中贴身腾挪的小巧功夫。遂抛掉大砍刀,拔出随身的白虹剑,使开达摩剑法与之贴身猱斗。
李世民现在所使的这套达摩剑法为少林功夫的入门剑法,与高手相持,若想发挥威力需借巨大内力才见效果。素日里他练此剑法虽然纯熟,然主旨为强身健体,双臂虽然有力,然一味刚劲缺乏柔韧之力。在战阵中冲杀可以游刃有余,一遇身怀高强功夫的武林之人,顿时相形见绌。他初时还能招架,数招一过已是招缓身重,眼见就要陷入绝境。
这时,只觉四周人影幢幢,疾如闪电般的棍影向贼人身上袭来,很快,就听见“咔嚓”数声响起,三名贼人尖刀落地,身体被制。李世民其时立在中心,虽未看得十分明白,然周围并无他人,自是那十三名僧人上来解救。
觉远喝道:“觉民,你这个少林寺的叛徒。你好好地在洛阳当王世充的鹰犬,何故又来当剪径的山贼?竟然敢到少林寺前撒野?”
名叫觉民的贼人狞笑道:“觉远,我在这里正干正事,谁让你来横加插手?我回去将此事告诉郑帝,不把你们少林寺烧为白地才怪!”
李世民惊魂未定,向觉远拱手道:“多谢师父援手搭救,原来这帮贼人是王世充派来的。”觉远遂将李世民拉过一旁细说究竟,原来隋末战乱,少林寺方丈下了一道严厉法旨:凡门下弟子须潜心向佛,不得弃佛杀生。这觉民见洛阳王世充势大,一日夜里悄悄逃走投奔了王世充,遂被少林寺逐出门墙。
李世民沉吟道:“觉民既被逐出少林门墙,就是方外之人,这件事儿还是由世民来处理为妥。觉远师父,你们先制住他们的穴道,剩下的由我来做。我若杀了觉民,方丈不会责怪我吧?”
“少林寺弃徒一出山门,即与本寺无关。杀与不杀,请施主尊便。”
“这三人不可留下,若他们逃回洛阳惹动王世充前来报复,恐与贵寺不利。”
觉远闭起双目,口念佛号,然后招呼其他师弟退出平地。
李世民走到三人面前,心中怀了好大一个疑窦:此次自己南行行动隐秘,知道的人并不算多,何故在这偏远的山坳里,出现武艺如此高强之人来截杀,显然是有备而来。想到这里,他挥剑指住觉民胸膛,盘问道:“说,谁让你们来的?是专来对付本王的吗?”
觉民内功深湛,刚才李世民与觉远的谈话他在这边听得一清二楚,知道今日不能善罢。遂对李世民的问话不理不睬,最后干脆将双目闭起。
一时间,双方在这里无声地僵持,唯听山间松涛阵阵。过了一会儿,李世民见这三人心硬如铁,知道今天难以问出结果,又怕时间久了再有人上来。他钢牙一咬,手臂一挥给了他们一人一剑,三人顿时了账。为了不留痕迹,李世民轻舒猿臂,将三人直掼入下面的万丈深渊里去。
李世民关心尉迟敬德等人,他走下山顶向下瞭望,并无动静,只好怅然回到山顶。觉远等人邀请他先到少林寺歇息一夜,其时天色已晚,李世民点头答应。一行人下了山,暮色更浓,豁然见森森的柏树间,黄墙碧瓦连绵一片好大一座寺院,赫然就是少林寺。少林寺建在深山之中,远离战火,僧众们日日听那晨钟暮鼓,诵经打坐修习。在那一时刻,李世民忽然觉得,远离尘嚣超凡脱俗,确实为一难得的幸福,无怪乎山林隐士如过江之鲫。
少林寺方丈惠觉今年已七十有二,银髯飘飘,音容庄严肃穆,为一得道的高僧。觉远带领李世民入了寺院,知道事体重大,他先将李世民让到左边偏房客厅里让小沙弥奉茶,自己一溜烟去见达摩堂首座惠明,将所发生事情说了一遍,然后两人才一同来见惠觉。惠觉手捻佛珠,低眉听完,方才说道:“阿弥陀佛,李施主替我少林清除门户,又不留痕迹,不枉了当年的香火之情。觉远,快请,老衲当亲迎之。”
李世民随觉远出了左偏房,只听“吱呀”一声,中门隆隆而开。惠觉、惠明和戒律院首座等人一起出来迎接。惠觉居前到了李世民面前,双手合十说道:“阿弥陀佛,李施主光降敝寺,老衲深感荣幸。”
李世民也急忙还礼,说道:“世民少小即受贵寺恩泽,今日觉远师父等人又援手救难,世民来此,专向方丈致谢。”
惠觉将身子一侧,单手作揖道:“且请入堂奉茶。”
一行人到了方丈佛堂,双方又是客套一番,惠觉说道:“老衲敝处深山,然李施主的大名也经常传入耳中。隋末大乱,老衲在本寺中下了一道法旨,命门下弟子不可卷入江湖中的是非之中。说起来,这也是老衲的明哲保身之道。李施主廓清广宇,拯乱世于水火之中。观今日大势,大唐日渐统一。我们为僧之人朝夕念佛,唯望天下太平,也是我佛的慈悲心肠。”
李世民道:“隋炀帝暴虐,遂致天下大乱,生灵涂炭。我皇兴兵太原,目的就是廓清明宇,使天下太平。想少林寺靠近东都,王世充多来骚扰,世民来此正为征讨他,将洛阳纳入大唐的版图。方丈,世民素知少林寺尚武,寺内藏龙卧虎,若方丈能够惠赐一二,当是我皇天大的福分。”
惠觉和惠明没有想到李世民上来就提出这个问题,两人对了一下眼色。惠觉沉吟道:“这个、这个……且徐图商议。李施主,天色已晚,香积厨已备下素斋。益州来的李淳风施主、袁天纲施主与你同桌共宴,老衲尚有晚课恕不相陪了,且请自用。”
少林寺的素斋甚是简单,桌上摆有几碟寺中自制的腌菜和一盆水煮萝卜,一筐杂面蒸饼,每人一碗水煮面片。觉远将李世民领到香积厨厅间,他们入了门,就见两人已经坐在那里并不动箸。李世民心里明白他们在等自己,遂向两人递去感激的笑容,自己也坐在桌前,说道:“累两位久等了,请,我们开饭。”
那两人微笑一下,伸手拾箸夹菜。李世民早就饿了,很快将一大碗面片和五个蒸饼填入肚中,也没顾上吃菜。忽然抬眼见他们两人吃法文雅,自己在这里狼吞虎咽,一时不好意思起来。
那两人皆头戴方士巾,身穿皂色长袍。一人脸膛红润饱满,一人脸庞清癯消瘦。看到李世民在那里停箸不食脸色古怪,脸庞清癯者说道:“秦王今日受惊劳顿,千万别碍了我们,尽管食用。”见他提起自己的名号,李世民心想定是少林寺和尚告诉了他们自己的来历,并不觉为异,遂就着萝卜又下了一个蒸饼。
三人吃完了饭,脸色红润者说道:“秦王,我名李淳风,他叫袁天纲。今晚室外月白风清,我们且在寺内外漫步一回如何?”
李世民也很有兴致,三人步出户外,踏着寺内甬道向下慢慢行走,两旁的古柏在月下斑驳摇曳。
李世民刚才听他们报了自己的名字,一开始并未留心,这会儿看到地上的暗影浮动,惕然警觉,问道:“袁先生莫非是益州成都人吗?”
袁天纲答道:“正是,秦王曾听过我之微名吗?”
李世民想起其舅窦轨所说的一段往事。大业年末,窦轨少年出游到了益州德阳,听说此地有一名为袁天纲之人尤善相术,他具礼前去拜访。袁天纲说道:“你额上伏犀贯玉枕,辅角又成,以后必在益州大树功业。”弄得窦轨一头雾水,想自己普通之人,缘何能创功业?及至李渊起兵太原定都长安,授窦轨为益州行台仆射,窦轨方悟袁天纲前言非虚。他急备重礼又去拜见,袁天纲其时出外云游不知所踪。窦轨回到长安,对李渊说起这段往事,言语中对袁天纲这位异人极为佩服。李世民其时正在旁边侍座,所以知道了袁天纲其人。这会儿想起这段往事,遂答道:“家舅窦轨当年曾蒙先生吉言,果有成就。先生既有此能,今日能为世民卜之吗?”
袁天纲道:“秦王神色爽澈,龙睛虎颈,贵人之极也。且今日势同日月,风水堪旺,不必为卜。”他转而言他,“目前洛阳城内,有三人我曾为之卜:杜淹、王珪、韦挺。我语杜淹为‘兰台成就,学堂宽博,必得亲纠察之官,以文藻见知’;语王珪曰‘三亭成就,天地相临,从今十年以外,必得五品要职’;谓韦挺曰‘面似大兽之面,交友极诚,必得士友携接,初为武职’。洛阳现在被秦王围困,终为唐土,这三人终为大唐之臣,其宦途曲折,都要应在秦王身上,我们且拭目观之。”
袁天纲的这番话也将李世民弄得一头雾水,有心再问,又恐唐突。这时,袁天纲拱手道:“秦王心里定有许多话要问,一句话,就如今日蒙难,虽然凶险,皆能逢凶化吉。我之相术,终是雕虫小技。要论天地星野,淳风兄最能从大处着手,拨云去雾。淳风兄,你独自向天,莫非有什么发现吗?”
这李淳风也为隋唐时的一位异人,其生于岐州,少时博涉群书,尤明天文、历算、阴阳之学。这会儿听到袁天纲发问,又见李世民注视自己,遂言道:“秦王名为世民,听说是唐皇遵一名书生之‘济世安民’一语取名,愿秦王今后依此二字善待天下苍生。”
李世民于隋开皇十八年十二月戊午生于武功县,传说其降生之时有二龙戏于馆门之外。其四岁时,有一书生自言善相求见李渊,言说李世民“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年将二十,必能济世安民矣”。
李淳风接着道:“日月晦明,皆应分野。近来祥风庆云之端,煌煌帝星日见光明,皆应在长安。秦王,我们今日有缘在此相见,有几句话赠予你如何?”
李世民愈加困惑,想两人素昧平生,不明底细怎好贸然交心。然见两人并无恶意,就点点头。
李淳风道:“‘兄弟阋墙,特立独行;济世安民,天下归心;宽仁博大,皇皇盛世。’这几句话也是我和天纲多日谈论的结果,望秦王善加珍视。”
李世民听来愈发莫名其妙,说道:“两位先生言辞深奥,世民才疏智浅,望能浅释之。”
这时,少林寺晚课已毕,浑厚的钟声悠悠扬扬,僧人们鱼贯进入寝室休息,守把山门沙弥招呼他们回寺。袁天纲见状,拱手道:“来日方长,秦王,我们先回寺休息,明日再谈如何?”
李世民怅然回到为他准备好的客房里休息,躺在床板上,想起这两位异人的言语,只觉得莫测高深,甚为不解。不过细细想来,两人对自己甚为推崇,李淳风的几句话,隐隐约约说到自己今后要继承大统,且有兄弟之间争斗之事,这让他大为震惊。这些年来自己东征西讨,一颗心整日所思所想的都是如何打败敌人。至于父皇百年之后,谁继承大统,自己想都没想。眼前太子位置已定,也不容别人再有非分之想。父皇虽然也曾流露出让自己继统的意思,但都是一忽儿的事,作不了真。没想到这两个外人身处局外洞若观火,已经想到此节,那么父皇、太子和朝中大臣又是如何想的?
朦胧间,李世民决定明早起来后再找这两人详谈一阵。
及至天亮,李世民起床后脸未洗就直奔李淳风他们的客房,拍了半天门并无动静。问正在院中洒扫的小沙弥,才得知这两人天未放亮就飘然走了。李世民在那里愣了半天,怅然若失。
李世民向惠觉方丈告别,惠觉邀他再住两日,李世民忙于军事,心急如火,坚辞惠觉的好意。
好在少林寺离嵩阳已经不远,顺着山势下行,仅有十余里路。见李世民执意要走,惠觉不放心,嘱咐觉远等十三僧沿途护送。
及至李世民他们走到中途,忽见一群官兵迎面走来。李世民已经看清是唐军的旗帜,让觉远他们定下心来。到了跟前,只见打头的正是尉迟敬德。原来他昨天脱险后,兼程赶到嵩阳,一大早就找史万宝要兵沿途找寻李世民。现在看到李世民安然无恙,喜极而泣,一颗吊起的心方才放入肚中。
李世民遂与觉远等僧作别。
觉远并无动作,反而一笑说道:“小僧我们行前已得惠明首座言语,让一直跟着秦王到洛阳护持。待秦王打败王世充,我们再回寺里。”
李世民听后大喜。
这十三名棍僧此后一直随李世民行军,颇立军功。洛阳城破之后,李世民想带他们回长安授以官职,只有昙宗一僧受封为大将军,其余十二僧不愿为官,李世民各赏赐他们紫罗袈裟一袭。李世民后来即皇帝位,敕封少林寺为护国禅寺,赐寺田三千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