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期结束,父亲欲要开车送我去上学,我拒绝了他的好意,独自坐上前往省会的长途大巴。车上多是跟我一样年纪的学生,青涩的面庞发着光。我平静望着车窗外不断变换的风景。车在山岭荒野间快速穿行,那绵延的大片浓绿里,夹着零星几许尚未消褪的残红,以及深浅交织的初秋黄。
后来我曾无数次想起这一天。凉爽明朗的清晨,天空淡蓝高远,我提着随身行李踏上大巴,与站在车窗外目送我离开的父母挥手告别,从此踏上了属于自己的人生旅途。那天起,我不再是个孩子。
下午三点多,我们终于抵达目的地。汽车站属于城市的边缘地带,放眼望去,四周杂乱而喧闹,空气闷热混浊。与我想象中的大都市不太一样。我有一点失望,艰难提着行李上了停在广场接送新生的校车。
校车并未往市里开去。沿路的建筑越发低矮简陋,听旁边一个新生说,我们这一届要入住新校区。车开不久,左侧出现大片农田。一路往南,转入一条只铺了砂石的大道,尽头是学校西门。
我没想到新校区如此偏僻,像是坐落在农田和荒地中的孤岛。校门外横过一条坑坑洼洼的狭窄小道,道旁是灰污破旧的连片民宅,一楼开拓成商铺,专做学生生意。据说这本是一个村子。
后来这条街有了一个雅号,我们都叫它“破街”,随着学生增多,这条街也越发热闹丰富。
学校占地面积很大,三分之二的区域尚处于封闭动工状态,四处黄尘飞扬。主体建筑呈暗红色,线条刚硬,黑漆漆的柏油路十分宽阔,散发着新鲜的沥青味。路边树木光秃秃的,直到我离开学校,也未长成树荫。
我们是唯一入住的学生,大家青春洋溢,意气飞扬,弥漫整个校园的浓郁荷尔蒙冲淡了荒凉感。
在陌生学长的帮助下,我很快办好入学手续,领齐生活用品,回到了全新的宿舍。进门左手是一排连体书桌,右边放着两张上下铺铁架床,空气里浮荡着沁凉的水泥味和略有些刺鼻的木板味。往里走是洗漱台和厕所,推开一扇玻璃门,便是晾衣服的小阳台。
我来得最早,有些累,放下东西便坐在木凳上休息。我脑袋空空,心里也空空的,说不上来有什么情绪。门上贴着一张入住名单,他们是谁?长什么样呢?
那时有一部美国爱情片正火爆,讲的是上世纪,两主角因为放羊,在一座荒凉的山上相识、相爱,最后生死相隔的感人故事。我看着门上另三个陌生的名字,突然浮想联翩。若能在这与世隔绝的校园里遇见爱情,该多美好!哪怕只能存续四年也无憾了。
我起身走到阳台,看着对面人影幢幢的宿舍楼,心情愉悦起来。这里有的是资源,我有的是精力和空闲。我暗下决心,我再也不要单恋!只要他不喜欢我,我就一定不要喜欢他。
随后来的是李帅,他身板厚实,皮肤吸饱了日光,黝黑发亮。他走进来,还没放下行李便操着浓重的北方口音,笑露一口白牙,极热情的跟我打了招呼。我第一印象是这人很好相处,但毫无其他想法。
又过不久,进来一对父子。两人都不高,父亲瘦瘦的,提着行李在前,儿子生得白白胖胖,跟在后面。他叫彭玉,性格温和,着急时说话会卡顿,后来我们都叫他小胖。小胖的父亲替他铺了床,收拾好东西,领着他到阳台谈了半天话。
他们说的方言虽是本省的,我却一句也听不懂。说是谈话,实则是小胖的父亲单方面大声叮嘱。临走前,他又拉着我和李帅说了许多话,说小胖从小没离开过家,让我们多加照顾。我们当即满口应着。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小胖的父亲走后,我们仨攀谈起来。无非是一些基本情况的交流。跟大部分谈话一样,说不上有什么意义,也无太多乐趣,只要张张嘴,无须过脑。
当晚直到我上床歇息,下铺还空着。我不再抱有期待。同处一室,虽有近水楼台之便,也有相看两厌的风险。如果真要找个人相恋,倒不如有点距离,留一点空间来想念。
入夜后,气温降了,宿舍里并不热,我却睡不着。空了一天的脑袋突然被各种情绪占满。我开始想家,我只是想家,即便我的家已支离破碎。那纯属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饱满而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