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白驯鹿的九叉犄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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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瘪犊子

如果不是在门口挂了个牌子,陌生人一准儿认为三道河派出所(准确地说,应该是三道河森林派出所)是一个垃圾收购站。那是位于三道河镇最里头的三角地上一个孤零零的院子,空心砖围起院墙,木头搭成小门楼,门前堆积着原木、废弃的拖拉机头、摩托车零件,几条流浪狗晃来晃去,其中一条正对着墙根撒尿。

岳小军牵着驯鹿慢悠悠地走过去,郝仁扶着腰,咧着嘴,一瘸一拐。

“所长,严重不?”

“老严重了。从几米高的坡上摔下来,七百二十度前滚翻再加三百六十度后滚翻,又撞上一棵树,你试试!”郝仁大声道。

岳小军笑,径直把驯鹿牵进院子,将包裹严实的尸体卸下来。

“鹿!把鹿拴上!”郝仁指着驯鹿,“可别让这玩意儿跑了,出了院子,分分钟消失我跟你说!”

“不会吧。”

“怎么不会?!镇上那帮犊子贼狠,一个个跟饿狼一样,直接把鹿拖到后院杀了吃肉。回头德布库问我要鹿,我把你卖了还账!”

岳小军忙不迭把鹿拴上,郝仁扶着腰颠颠地进了房间。

那是个大房间,被一道墙隔成两段,前面办公,后面是卧室。房间布置得很简单,不过是些桌椅板凳之类的东西,最显眼的是一个不知道淘汰了几手的破电脑。屋子里乌烟瘴气,两个人正四仰八叉地瘫在椅子上玩牌。

“你个山炮!肯定出老千!咋每次都摸两个炸!”

“我运气好怎么地吧!闷一张牌一粒花生米,这半包都是我的了!”

车小眼把半包花生米搂过来,美滋滋地一粒粒丢进嘴里。

“你看你那嘚瑟样!”对面是赵保亮,绷带把他的脑袋缠得跟猪头一样。

郝仁见这场景,差点儿没气炸:“你们两个瘪犊子!”

两人看见郝仁,赶忙把牌收了,齐齐站起身大声道:“郝所长!”

“好你奶奶个腿儿!”郝仁叉着腰,“你们知不知道什么叫羞耻?!”

“啥玩意儿?”车小眼愣了愣。

“就是臭不要脸。”赵保亮道。

“说的就是你们!臭不要脸!”郝仁敲着桌子大声道,“跑我这里打牌!在派出所所长的办公桌上打牌!打牌也就算了,竟然还赌博!”

“没赌博呀!”赵保亮觉得冤枉。

“这不是赌资?!”郝仁拎起那半包花生米,“闷一张牌一粒花生米?”

“郝所长,这不是等你等得无聊嘛……”车小眼笑说。

“别跟我叨叨!鞋穿上!”

车小眼的袜子破了,露出两个脚后跟儿。

“多少天没洗脚了?满屋子都是酸菜缸味儿!”

车小眼赶紧穿了鞋。

“赶紧给我滚犊子!”郝仁挥手。

赵保亮梗着脖子争辩:“我们真有事儿。”

“什么事儿?”郝仁拿来一个搪瓷缸子,倒了开水后咣当一声砸在桌子上。

“我要报警!”赵保亮指着自己的脑袋道。

“这是谁的大作呀?”郝仁看着那颗猪脑袋,笑了起来,“我看是干轻了,就该干死你,一了百了,三道河就清静了。”

“所长,人民警察为人民,你这话说的!我要控告德布库那狗日的,对我下死手!”

“下死手?真要下死手,你现在早被灵车呜哇呜哇拉到火葬场了!赶紧滚蛋,老子没空跟你们瞎扯!”郝仁站起来,看着外面道,“你们俩去帮小军一把。”

车小眼和赵保亮露出自认倒霉的神情,到外面把尸体扛进了屋。

“放桌子上。”

岳小军急忙扯过一张大桌子。车小眼、赵保亮把尸体放在桌子上,盯着雨布,相互看了看。

“所长,这里头什么呀?”车小眼问。

“死人!”郝仁没好气地道。

车小眼嘿嘿一笑:“所长就是会开玩笑。”

“谁有空跟你开玩笑。”郝仁从抽屉里拿出记录本,开始记录。

车小眼掀起雨布,噔噔后退了好几步:“妈呀,真是死人!”

“谁死了?”赵保亮凑上去看了一眼,也叫了起来,“这不是林二吗?”

车小眼努力睁大眼睛,看着郝仁问道:“所长,他怎么死的呀?”

“嘚瑟呗!”郝仁把记录本往桌子上一甩,“正事儿不干,在林子里瞎逛,就死了。”

车小眼和赵保亮面面相觑。

“别愣着了!赶紧去把林三找来!”

“嗯呢!”两人一溜烟儿跑了出去。

郝仁揉着太阳穴坐下:“真是前面斧钺刀叉,后面哭丧撒花!唉,本来已经一堆破事儿,这又死了个人,我还得向上面打报告。”

“所长,怎么处理啊?”岳小军没什么经验。

“死者林二,在林子里瞎逛,踩到盗猎者布下的套索后被勒死。亲属确认无误,签字。”

“就这么处理了?”

“还能怎么处理?”郝仁白了一眼,“等抓住这帮盗猎的,老子搓根麻绳一个个挂脖子上吊起来!”

“我有些想法。”岳小军扯了把椅子坐下,挺直了腰板儿看着郝仁。

“哟?好,我就听听你这个警校毕业的大学生的高见。”

“我不相信死了三年的人还能复活,这是毫无科学依据的!”

“继续。”

“林三死的地方就在那口棺材旁边,所以我认为……”

郝仁直接打断了岳小军的话:“你认为穆鲁有嫌疑?”

岳小军点了点头。

郝仁笑了,喝了口水:“年轻,还是年轻呀。”

“怎么了?”

“岳小军,这身警服我穿了几十年,你以为我是棒槌吗?”郝仁跷起二郎腿,“首先,我在第一时间仔细查看了现场,盗猎者那套我太熟悉了,那套索除了他们三道河人,就没人能整成那样,使鹿人从来不会用那种套索。装置上毫无疑点,可以肯定是林三踩到了触发装置,然后被套住脖子勒死。”

“其次,你也看到了,我仔仔细细检查了尸体,没有任何可疑伤痕,脖子上的勒痕也足以说明我的推断。”郝仁敲了敲桌子,“最关键的,假设你的怀疑是真的,那就更不合理了。”

“怎么讲?”

“凶手杀了人应该跑得远远的。如果是穆鲁弄死了林三,他绝对不会老老实实躺在那具棺材里面,即便他没跑,棺材掉下来,他也会继续装死,不会傻乎乎地爬出来让我们看到,这不是给自己添麻烦吗?”

郝仁一番话说得岳小军红了脸。

“可我就是不相信发生在他身上的事!”

“我也不信人能复活。可三年前,我的确看到这家伙脑袋上中了一枪。所有使鹿人都参加了他的葬礼,我亲眼看到他的尸体被放进棺材挂到树上。”

二人正说着话,外面突然闹哄哄的。

郝仁站起身,见车小眼、赵保亮领着林三来了,后面跟着黑压压的一群人。三道河屁大点儿地方,大部分人都无所事事,没什么比死了人更吸引他们的了。

郝仁走出去,指着车小眼和赵保亮道:“我让你们把林三找来,怎么都给领来了?”

“这不都想看看吗?”

“看个屁呀!林三进来,其他人都散了!”郝仁挥了挥手道。

“所长,我也得问问。”耿彪从人群中挤出来,脖子上的金链子直晃,“林二在我饭馆里干活儿,我是雇主,我有权……”

“你也进来,我怎么敢驳三道河首富的面子。”

林三和耿彪进了屋,郝仁顺手关了房门,指了指桌子上的尸体问:“林三,看看是你哥不?”

林三呆了,这个身材高大的汉子从进院开始,两只眼睛就直勾勾的,像丢了魂。他慢慢走到桌子跟前,翻开雨布,缓缓伸出双手,从头摸到脚。

耿彪走上前去:“还真是林二呀!”

郝仁端着搪瓷缸子走到林三跟前,刚想说话,林三嗷的一声哭出来:“哥!哥呀!”

撕心裂肺。吓得郝仁差点儿把搪瓷缸子扔出去。

“我的亲哥呀,你怎么能死呢……你死了,我怎么办呀,咱娘怎么办呀,还有咱妹子……”林三声泪俱下。

见一个汉子哭得死去活来,郝仁也难过起来:“三儿呀,有道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都有卡跩了的时候。只不过你哥卡秃噜了,把自己霍霍死了。”

一旁的岳小军扭过头去,不知该说什么好——这是安慰人的话吗?!

“人死不能复生。你也别太难过,你哥死了,你再哭死了,这就是两条命呀,是不?”郝仁说。

岳小军憋着,这种场合如果笑出来,他觉得太不人道。

“所长,我哥怎么死的?”林三倒是听话,抹了一把鼻涕,站起身问,“你告诉我,谁弄死他的?”

郝仁往后退了退:“我刚才不是说了嘛,他自己把自己弄死了。”

一旁的耿彪问:“所长,到底怎么回事?”

“你不是报警了吗?完了我们俩就去找了,找了三天,冻得那叫一个憋屈,最后在使鹿人坟地那片林子里找着了,人在树上吊着呢,都硬了。”郝仁叹了口气,“踩到了盗猎者布的套索,挂住了脖子,人就成了蹿天猴,吱的一声就上去了。”

耿彪张大了嘴巴,却被一个巨大的拳头盖住了脸——

“老子干死你!”林三爆叫一声,挥拳打在耿彪脸上。

“哎呀!”耿彪横飞出去。两手捂脸直起身,鲜血从指缝里流出来。

郝仁和岳小军呆若木鸡,这来得太突然了。

“林三,你这是干吗?”郝仁大声道。

“我干死这个瘪犊子!”林三摁住耿彪就打。

郝仁和岳小军扑上去想拉开,无奈林三劲儿太大,如同一头公牛,一边打,一边嗷嗷乱叫。

郝仁打开房门,把车小眼、赵保亮和其他一帮人喊进来,这才将林三拖出去。

“赶紧带回去!”郝仁喘着粗气,看众人杀猪一般把林三架出了院子。

“没事吧?”岳小军把耿彪拉起来。

耿彪满脸是血,鼻子歪在一边,鼻梁肯定被打断了。

“他妈的!”耿彪痛得直咧咧,“下手太黑了!”

郝仁噫了一声,道:“耿彪,林三怎么会打你呀?”

耿彪坐在椅子上,扯过一条脏兮兮的毛巾捂住脸,嗡嗡道:“这事儿也怪我。”

“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们兄弟俩一直在我饭店里帮忙,他们的情况你也知道。”耿彪呻吟着,“这段时间林二很不正常,愁眉苦脸的,向我借了好几次钱。我怕他又拿钱瞎整,就没给他,然后就看他上山了。后来我还是在车小眼那儿听说的,他们老林家穷,他们娘身子也一直不好,这回生了大病,要做手术,需要一大笔钱。”

“这和林二出事有什么关系?”岳小军问。

耿彪摆了摆手:“林二这个混账,肯定是去山里打野了。”

“打野?”岳小军一愣。

耿彪解释:“他想去山里搞点野味儿。他在我饭馆干活,经常去进货,知道外面那些大饭店、大酒店暗地里收购野味,我不借钱给他,他就想进林子里打点儿狍子、灰鼠、飞龙之类的,再偷偷出去换钱。唉,我也冤枉呀,如果早知道他娘的事,我肯定借钱给他,我昨天还给林三好几万呢。”

郝仁和岳小军这才算是明白了。

“算他命不好,踩到了套索。”郝仁斜眼看着耿彪,道,“你小子不会也在背地里偷偷搞野味吧?”

耿彪差点儿跳起来:“郝所,饭可以乱吃,爹可以乱叫,话可不能乱说。我是遵纪守法、老实诚心的人,这种犯法的事是万万不可能干的!连续好几年我都是咱三道河的模范户,奖牌还是你给我颁的呢!”

郝仁指了指耿彪的金链子:“你小子什么尿性我不知道?坏事干不干我不知道,小动作你少来了?要不三道河首富也轮不到你头上。”

耿彪嘿嘿笑:“这金链子是空心的,撑点儿江湖门面。我在三道河,多亏了郝所你支持……”

“别瞎说,我支持你什么了?我是为了咱三道河的经济繁荣,才会对你网开一面。”

“那是。”耿彪点头。

“回去你好好安慰安慰林三,不能让他闹事,完了带他过来签字,赶紧把尸体弄走。剩下的就是我们的事了。”

“好,我这就去安慰。”耿彪连连点头,出去了。

“都他妈不是省心的货!”郝仁哼了一声。

“所长,林二林三这对兄弟,什么来头?”岳小军问。

“也是可怜人。”郝仁叹了口气道,“他们父亲有精神病,在他们很小的时候自杀了,是那个生了病的老娘把他们兄妹三人拉扯大的。他娘没文化,靠着捡破烂、给人洗衣服、干杂活赚钱,搞得一身病。林二和林三十几岁就出来闯荡,受了不少苦,兄弟俩感情很好。别看林三个头大,但头脑不灵活,如果不是林二,他早死了。”

这么一说,岳小军就明白林三悲痛欲绝的原因了。

“能来咱们三道河讨生活的都不是一般人。这地方鸟不拉屎,一年有半年都是冻的,除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没几个会在这里待下去。就说耿彪,你看他现在风光吧,三道河首富……”

岳小军点头。

“他确实有钱,在镇里开了个酒馆,市里有两三套房子,风生水起的。”郝仁笑,“但也有穷得叮当响的时候。他和他弟弟,比林二林三还惨。”

“哦?”岳小军对耿彪确实不太了解。

郝仁坐直身体,接着讲:“这事儿我也是听说的。耿彪兄弟俩不是本地人,他爸是车间工人,干活时不小心掉机器里了,拉出来后成了一堆肉片。下葬第二个月,他妈又被一辆车撞死了。那时候耿彪八岁,他弟弟耿亮才三四个月。”

“穷乡僻壤的,大家条件都不好,一个八岁孩子抱着个三四个月大的弟弟,怎么生活?耿彪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弟弟养大了点儿,兄弟俩开始给人放羊,在工地上干小工,在澡堂子里给人搓澡。反正什么埋汰的活儿都干过。穿不暖吃不饱,耿彪为了给弟弟治病,还卖过血。”

岳小军唏嘘不已。

“名义上,耿彪是哥,实际上他把耿亮当儿子看,疼得要命。兄弟俩赚了一点钱后就来了三道河。别看咱三道河小,可池浅王八多,都是不要命的主儿,想在这里站稳脚跟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耿彪脑瓜子好使,什么累事、苦事都自己来,从来不让弟弟辛苦。一番打拼后,终于算是过上好日子了。他给弟弟开了个照相馆。咱镇上谁没事儿照那玩意儿呀?他就是养着他弟。”

“就是那家美翻天照相馆?”岳小军问。

“嗯。耿亮你见过吧,挺瘦一人,整天乐呵的。因为说话声音清脆,有点儿娘,镇里人都叫他双响,是个脾气不错的人。要不是有耿彪罩着,他早完犊子了。”郝仁长叹一声,“三道河的人,平日里看一个比一个讨厌,可每个人都有辛酸。有时候我就想,凭什么一样的人,有的一生下来就吃香的喝辣的,有的却一辈子都得吃苦受累?”

“各有各的不容易。”岳小军说。

“是了。”郝仁叹气,“在这里待久了,我有时真想把这帮混账东西全都弄死算了,可几天不见,又开始想他们。”

岳小军乐:“爱之深恨之切。”

“这话说得好,还是你们文化人说得好听。”郝仁笑道,“我没什么追求,不想升官也不想发财,就想把这三道河看好了,就像使鹿人看守自己的驯鹿群,大家都好好的就行了。就这么点儿理想。”

“已经很了不起了。”岳小军心底升起一股敬佩。

“别给我戴高帽子。”郝仁摆摆手,有点儿不好意思,随手将记录本扔给了岳小军。

“干吗?”

“打报告呀!这点小事儿你还打算让所长亲自动手?”郝仁瞪了瞪眼。

……

清晨,天还没亮。

雪地污浊发黑,冻在一起,昏黄的街灯照在上面,像死人的脸。公共汽车站前站满了乘客,他们裹着各色厚衣服,将脖子缩在衣领中,向售票口挤。

不少私自载客的三轮摩托车四处乱窜,车主扯着嗓子喊:“走了哈,走了哈,十块钱一位!上车就走!”

有人在吃东西,端着一碗冒热气的方便面哆哆嗦嗦吸溜着;有人聚在一起抽烟,低声说着什么;有人转过身,撩开裤裆就撒尿。

“老板,来包烟。”麻子穿着军大衣,双手插进袖子里,低头晃悠着。

“什么烟呀?”烟亭老板耷拉着眼皮,昏昏欲睡。

“长白山。”

老板扔来一盒,麻子交了钱,取了烟,解下口罩点上烟,问:“老板,这车站什么时候发车呀?”

“首班车还有几分钟,要看你去什么地方了。”

“谢了。”麻子背上包,穿过熙攘的人群进到车站里。

宽敞的广场上停着几十辆长途公共汽车,旅客们拎着大包小包往车上挤。

“挤你妈!投胎呀!一个一个来!”车老板站在车门口大骂。

麻子看了看周围,朝公共厕所走去。

不同于外头的嘈杂,公厕里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地上污水横流,气味难闻,玻璃窗破了一扇,冷风呼呼往里吹。

麻子一个个推开厕所隔间的门,确定没人后,他走到厕所大门的位置,看了看表,一口接一口地抽烟。

第二支烟快要抽完时,进来了一个男人。

那人穿着极其讲究的黑色呢子大衣,黑裤子,黑皮鞋,脖子上绕着一条羊绒围巾,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拎着小公文包。

他捏着鼻子走近,看到麻子便笑了:“你真会找地方。”

“没办法,小心为好。”麻子把烟盒递过去。

“我抽不惯这个。”男人摆了摆手,警惕地打量了一下周围。

“放心吧,没人。”麻子淡淡道。

“那就好。”男人摘下皮手套,伸出细腻白净的手,“货呢?”

麻子把烟头扔在地上,吱啦一声拉开包,掏出个巴掌大的黑色皮袋扔了过去。

男人双手接过,迫不及待地打开看,圆润的脸上露出笑意,顺手将皮袋放进了口袋里。

“钱呢?”

“没带。”

“不是说好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麻子有些愤怒。

男人笑了笑:“兄弟,五百万可不是个小数目,而且你还要现金。”

“说好的!”麻子眯起眼睛。

男人见麻子这副表情,急忙解释:“让你做,没让你做那么大呀!你这回捅了大娄子。”

“你还好意思说?这不都他妈你挑的地儿吗?”

“是是是,我考虑不周。可现在警察到处找你,不少人因为你折了进去,我也被盯上了。五百万现金,我总得去银行取吧?这么大数目,警察肯定会怀疑我。”

“这是你的事。”麻子冷冷道,“钱货当面两清,这是我们说好的。”

“嗯呢。我是这么说的。”男人为难道,“可这不有变数嘛。放心吧,我这个人做事向来一言九鼎,这批货我这里也吃不下,得转手出去,才能拿到钱,我最近手头也很紧。”

“那把东西还我。”麻子伸手。

男人一手护住兜,笑道:“这是干什么呀?麻子,我这个人,你还信不过?”

男人一边说,一边掏出一张银行卡递上来:“这里有五十万,你先拿着。现在风声太紧,你出去躲躲,等我把货出手了,那五百万保证第一时间打到你卡里,这样神不知鬼不觉,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麻子接过银行卡,点了根烟,道:“我要出境,出了国境才算安全。”

男人愣了一下:“出境?这有点儿难。现在,肯定所有的机场、口岸、火车站都有警察。”

“当然不能那么走。”麻子笑了笑。

“你不会想偷渡吧?”男人张大了嘴巴,“那就只能从荒山野林里走,虽然不会碰到警察,可连绵几百公里的深山老林,地形复杂不说,零下二三十度,你一个人……麻子,我可提醒你,这等于自杀。”

“只有这条路。”麻子道。

“随你了。”男人皱了皱眉,“有三条路。一是鸭绿江,这条路最好走,也最危险;二是一路向北,走到咱们国家最北端,经漠河去西伯利亚。我早年走过两回,还凑合,但现在那边也很严;三是往西,跨过额尔古纳河,先去外蒙古,再想办法中转。这条路最安全,但也最受罪,要翻大兴安。”

“那就第三条。”麻子想都没想,“有接应的熟人吗?”

“熟人倒是没有,不过……”男人想了想,从公文包里掏出纸笔,写了个条子,“你去这个地方,找这个人。那里距边境不远,前几年我几个小弟过关做假护照就是找的他,很靠谱。”

麻子接过纸条。

“放心,这人没有复杂背景。你到那里,可以找他弄个假护照以防万一,然后再花点儿钱找个向导带你偷渡出境。我可警告你,没有向导,你一个人绝对走不出去。”

“能找到向导?”麻子将纸条揣进兜里,向外看了看。

天色大亮,很多长途汽车都发动了,旅客挤着往车里钻。

“那地方都是穷得叮当响的狠货,只要有钱,别说带路了,杀人他们都敢。”男人呵呵笑了一声,似乎是尿急,便把公文包放在台子上,转身打开厕所隔断的门。

“手机借我用下。”麻子道。

男人转身,愣了愣。

“我的早毁了,给一个兄弟打个电话。”

“应该的。”男人笑了笑,拿出手机递给麻子,便进了隔断,一边尿一边说,“跟我合作放心,绝对亏不了你。”

麻子打开通话记录,在上面看到了“110”,时间是十分钟之前。

“是呀,你这人,靠谱。”麻子应承了一句,看了看外面,没人。

他抽出一把雪亮的短刀,走近后迅速捂住男人的嘴,将匕首狠狠地戳入对方后心。

男人呜呜叫了几声便瘫倒在地。

“瘪犊子!你打得一手好算盘。”麻子冷笑着,“你知道我绝不会让警察拿住,只会硬拼,肯定死路一条。到时候你就可以吞了我的东西,又不必掏那五百万。一石三鸟啊!”

男人呜呜挣扎着,又被麻子连捅了几刀。片刻后,男人的手耷拉下去,没了动静。麻子松开手,从男人兜里拿回那个小皮袋,冷笑了几声。他关上隔断门,将手机丢进水箱,然后从男人的公文包里找出两沓人民币。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

麻子走到镜子前,用冷水洗了把脸,脱下沾着血迹的军大衣,戴上口罩,背起包走出公共厕所。

车站广场上的长途汽车陆续发动,冒出股股黑烟。

“还有吗?还有没上车的吗?”车老板大喊。

“有!”麻子挥了挥手,跑过去。

“票!”车老板大声道。

“哎呀,太急了,没买。”

“没票你上什么车呀!”车老板吼道。

麻子掏出两张“红版”塞到对方手里:“老板,出门在外,不容易……”

“磨叽个蛋!赶紧上去!”车老板摆了摆手。

麻子上车,坐在了最后一排。

“没人了吧?没人了吧?”车老板喊了两句,咣当一声关上车门,对驾驶员道,“走!”

车子晃动一下,驶出汽车站。

“都坐好了!车内不准吸烟,不准吐痰!晕车的,前面有塑料袋!拉他妈这么一点儿人,还不够油钱!”车老板看了看零零星星的乘客,很是火大。

麻子向外望,车子拐出车站门口的时候,他缓缓放低了身子——四五辆警车呼啸着冲进车站。

十几分钟后,麻子举起了手:“老板,停车!”

“怎么了?”

“行李落下了。”

“你他妈的,钱可不退我告诉你!”

“没事儿。”

车老板开了门,麻子下车。

汽车重新发动之后,车老板看了看后面,发现麻子拦了一辆面包车,再次钻了进去。

“他妈的神经病!”车老板朝外面吐了一口唾沫。

公路起伏绵延。一辆灰色面包车停在路边。

麻子背着包下了车,又下了公路,之后便消失在层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