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我们听说当天夜里将在河的上游发动进攻,我们得派四部救护车前往指定地点。关于进攻这事,大家什么都不知道,尽管人人讲来,口气极为肯定,胡乱搬弄战略知识。我乘第一部车子,我们经过英国医院大门口时,我叫司机停一停。其余的车子也都跟着停下了。我下了车,叫后面三部车子继续朝前开,如果我们追不上,请他们在通库孟斯去的大路的交叉点等待。我匆匆跑上车道,走进会客厅,说要找巴克莱小姐。
“她在上班。”
“可不可以见她一会儿?”
他们派了一名勤务员进去问问,接着她就跟着勤务员回来了。
“我路过这儿,问问你可好一点了。他们说你在上班,我说还是想见你一下。”
“我现在很好,”她说,“昨天大概是天气太热,把我热坏了。”
“我得走了。”
“我陪你到门外走一会儿吧。”
“你完全复原了没有?”我到了外边问。
“好了,亲爱的。你今天夜里来不来?”
“不。我现在要到普拉伐河上游赶一场戏去。”
“一场戏?”
“照我想,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你会回来吧?”
“明天。”
她从脖子上解下一件东西来,放在我的手里。“是个圣安东尼像,”她说。“你明天晚上来。”
“难道你是天主教徒?”
“不是。但是人家说圣安东尼像很灵验。”
“那我来替你保管吧。告别了。”
“不,”她说,“别说告别。”
“好。”[1]
“做个好孩子,自己保重。不,在这里你不可以吻我。你不可以。”
“好吧。”
我回过头去,看见她还站在台阶上。她对我招招手,我吻吻我的手,送一个飞吻过去。她又招招手,接着我走下医院的车道,爬上救护车的座位,我们起程了。圣安东尼像装在一只白色小铁匣里。我打开匣子,让它滚到手掌上。
“圣安东尼像?”司机问。
“是的。”
“我有一个。”他的右手离开驾驶盘,解开制服上一个纽扣,从衬衫里面掏出来给我看。
“看见吗?”
我把我的圣安东尼像仍旧放在小铁匣里,卷上那条细细的金链子,往我胸袋里一塞。
“你不戴上吗?”
“不。”
“还是戴上吧。本是用来戴的。”
“好吧,”我说。我解开金链子的扣子,把它挂在我的脖子上,扣上扣子。圣像吊在我的军装外,我解开制服的领子,解开衬衫的领头,把它塞在衬衫里面。车子开着走时,我感觉到那小铁匣撞在我的胸膛上。随后我便完全忘掉它了。后来我受伤,它也丢了。大概是在一个包扎站里给人家拿走了。
我们过了桥,把车子开得很快,不一会儿,就看见前面路上那三部救护车的滚滚黄尘。路拐了个弯,我们看到那三部车子,很小,车轮上冒起尘埃,洒落在树木间。我们追上他们,越过他们,拐上一条上山的路。结队开车,只要你开的是带头的车子,倒也没有什么不愉快的;我安坐在车座上,观看田野风景。我们的车子在挨近河这一边的丘陵地带行驶,路越爬越高,望得见北面的一些高山峻岭,峰巅还有积雪。我回头看,望见那三部车子都在爬山,每部车子间隔着一段尘埃。我们越过一大队驮着东西的驴子,赶驴子的在旁边走,头上戴着红色的土耳其帽[2]。原来是意大利狙击兵。
赶过驴子的行列后,路上就空荡荡了。我们爬过一些小山,沿着一长道山冈的山肩,开进一个河谷。路的两边都有树木,从右边一排树木间,我望得见河,河水又清又急又浅。河面很低,河里有一片片沙滩和圆石滩,中间窄窄的一泓清水,有时河水泛流在圆石子的河床上,晶莹发光。挨近了河岸,我看见有几个很深的水潭,水蓝如天。河上有几座拱形的石桥,那儿也就是大路接连一些小径的起点;我们经过农家的石屋,几棵梨树的杈桠贴在屋子朝南的墙上,田野上砌有低矮的石墙。大路在河谷里盘旋了好久,随后我们转了弯,又开始爬山而上。山路峻峭,一会儿上,一会儿下,穿过栗树林,进入平地,终于沿着一个山脊而行。穿过树木间,我低头望见远处山下阳光照耀着的那条河流,它隔开了敌我二军。我们在崎岖的新军路上走,沿着山脊的巅峰,我朝北眺望,望见两道山脉,又青又黑,直到雪线,雪线上则一片雪白,阳光下皎然可爱。接着,路沿着山脊上升蜿蜒,我看见第三道山脉,那是更高的雪山,看起来呈粉白色,上有皱褶,构成各种奇异的平面,随后看到在这些高山后面还有不少山峰,望上去不知是真是假。这些高山峻岭都是奥地利人的,我们这边可没有。前面路上有个朝右的转弯,从那儿下望,我看见路在树木间向下倾斜地延伸。这条路上有部队、卡车和驮着山炮的骡子,而当我们挨着路边往下开去时,我望见在下面很远地方的那条河、沿河的铁轨和枕木、铁道渡到对岸去的古桥,还有对岸山脚下那一片断墙残壁的小镇——那就是要抢夺的地点。
我们的车子驶上平原,拐上河边那条大路时,天已快黑了。
注释:
[1]圣安东尼为公元3—4世纪中的埃及隐士,为基督初期的第一所修道院的创办人。
[2]一种没有帽檐的有黑穗的毡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