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月下小景·如蕤(沈从文小说全集·卷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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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游目集(5)

他的声音又有点像雄鸡,这理由或者是这学校的位置有小小关系,牧师的籍贯同学生籍贯也有小小关系。学校七百人中,其中具雄鸡咯咯咯声音的,有四分之一左右,还有许多不单是在声音上像一只鸡,就是那外表,那带点骄傲的步武,把头昂起站在池塘边唱圣诗,那神气,也一切是公鸡的神气。女生则肥胖的很多,有公鸡声音却为母鸡体格,那因为这些人有很多是上了一点年纪,吃穿都很舒服,不知道学校以外每天在发生些什么事情,又或者是虽然出身处境很卑,但想到一把学分念完,毕了业,就可以得张牧师或王牧师介绍,到青年会一类地方做事,所以也不得不胖了。

在这个会上没有母鸡,公鸡却有四席,当小宋笑眯眯的爬上了台子,站到那上面,最先学到他的同乡牧师,用战败公鸡神气,作一种祷告姿势,又用公鸡声音喊了一句阿们时,引得另外几只同乡雄鸡都发笑了。他说:

“书记,记好吧,我说的是我们学校公主有了情人。”

大家就嚷着:“哈!说是谁!?”

匀波因为瞒到这事情有了一个月,听到这报告,以为是小宋发现这事了,手就微微发抖,不敢像其他人一样问小宋。小宋却非常稳定,若无其事,又喊了一声书记。匀波只是笑,悄悄的望到同学,为这一件事情兴奋的情形,其中有沉默低下了头的人,是因为曾经对这女生倾心,现在也还是爱着,以为小宋提到的一定是自己,所以也如匀波一样,心中为这消息跳跃着,血为这消息激动着,都想用憨笑处置过去,免得丢人。

“告给你们吧,我无意中拾了一封信件,裁开了。”

其中有个曾经为一个女人写过信的,就说:“这是犯法的事!”

“为什么犯法?这信是写给我的,并不是写给公主。不过很奇怪的,是我并不到信件架上得到,却在外楼走廊下得到。那信封面上明明白白写玄字十四号宋国才收,我于是就照到那标明的主权,把信裁了。”

另一只雄鸡叫着:“谁写的?”

“我不能告这个,因为无关本题。我只说从这信上我知道一个秘密,就是我们的公主,同网球家XXX要了好。不止要好,还恐怕有了……”

大家说:“要命!为什么会有这样事情发生?”

“不止这样,还有一种使人不好意思说明的下文……”

匀波红了脸,站起身来说道:“小宋,你这是造谣言。”

小宋指到匀波,仿佛重新来介绍给同学的神气:“大家看,他说我是造谣言。他是生气了,脸红了。我承认我是造谣言吧。但也同时要得意我的计策,因为我探听得到我们的诗人,有点同公主要好的痕迹,为这件事我各处奔走,都证明这事是实在的。但没有十分完全的证据,如今可明白了。既然有人指我说造谣言,但问问为什么十五个人中只有匀波对我这谣言红了脸站起来否认,这理由一定是有一个的,要匀波答复才好。”

同学皆哄然大笑了,且有拍掌称赞这小宋巧妙的取证的,就杂乱的嚷着,要匀波解释。一个同学平时以吃白食为能的,排除了众人的杂潮,貌作庄重,故意的说道:

“这一定是谣言,因为无根据,无确证,不过我们让匀波来分辩吧,因为若果这事情完全是谣言,小宋是应当请我们吃酒处罚的。”

另一个法律系的同学就说:“小宋还得把所谓痕迹报告,才合乎‘司法制度’。”

大家嚷着十分纷乱,匀波本来应当受窘,如今反而总是微笑着。因为他见到这消息如何扰乱到同学的心,如何使同学兴奋,他忘记了消息露布以后不利于己种种的事情了。

到后众人议论稍平,集中到匀波一面了,要他答复,匀波就说:

“若果大家希望这谣言是事实,我用不着分辩了,若果有人还希望谣言是谣言。那我应当说,这希望也不完全错误。……”

从匀波口中取到了新的口供,于是全场重新起了骚扰与哗笑。同学中分成了两类,一类赞美小宋的聪明,匀波艳福。另一类则愤怒到小宋同匀波,因为若不是这两个人,这些学生是都对于那女子怀到有一种希望的,如今却俨然一切绝望了。但这两种人心情虽完全不同,笑闹总是一致。小宋另外提了一个议案,要本日书记报告这事情的内容,且同时记录下来。这苛刻的建议又起了纷乱,大家无法把问题弄清楚,大家皆有所争持。

匀波看看情形不好,于是乘到小宋正在同一个北方大块头同学,笑骂不已的时节,溜出了会场,走到图书馆去了。

匀波当晚就买了许多点心,约请本会会员。他不说什么理由,吃点心的人也不问什么理由。

第二天,在XX大学校宿舍间,就有了一张壁报,说到女人的事情,隐隐约约还有匀波的影子。这壁报,不消说就是那为女人写信失望过的同学所做的事情。与匀波的同住的学生把壁报扯去,还是壁报发现以后五分钟的事。壁报出现时间虽只五分钟,但这消息如生着羽毛的翅膀,不到一会儿,就飞到女生宿舍那方面去了。

女生们,全是母鸡的性情,无事时话说得比男子更多。嫉妒,好事,虚伪,浅薄,凡是属于某种女子的长德,在这个学校也如其他学校一样,是比知识还容易得到许多的。各样知识装饰了这些女人的灵魂,香料同柔软衣服又装饰了这些女人的身体。她们信上帝却爱慕虚荣,上帝使她们安宁,不如别人称赞她们的美丽使她们快乐。她们的功课,都因为学校规则严格,做得完全及格,比男子还用功努力,可是功课余外事情却都不知道。她们没有正当事情可作的时节,就在一处互相批评笑谑一阵,或者为教授们取一个绰号,或者为同学男子取一个绰号用为娱乐。她们讨论同伴中什么人肌肤白净,什么人善于收拾,又常常把话移到男子方面去。她们每一个人心里,都隐到一个秘密,却善于掩饰,不让同伴知道。其中一些出身教会,从卑微的境遇中爬到大学校里来,有小牧师的女儿,医院执事人的妹子,青年会司账人的亲戚,这些女人就常常到洋牧师家中去走动走动,也学到外国人看不起中国人,只同那些有势力的小姐们巴结,又嘲笑那些说英语发音不正的同学。

她们做礼拜一律都比男生为诚实,有很好的嗓子,在礼拜堂中唱赞美诗,声音都异常动人。可是在某种小小变故发生时节,她们为惊讶而发的叫声,为悲哀而发的哭声,使人同时记起的是一个兽物,一只猫。她们那清亮喉咙,除了唱歌还用得到对骂上面去。教育虽使这些东西像一个女人,习惯使这些女人还各有一副为男子动心的外表。然而那根本上的种种,属于女人,以及属于靠到叫卖圣雅各为生活的家庭环境空气这些女子是成了铸定的样子,永远不会改变了的。

她们来学校读书,在方便中也同男子恋爱,非常小心谨慎,看到男子发狂,就带着希奇不解的神气,同这个男子疏远了。一定要男子说了许多谎话,到后又自然而然为谎话所醉,就仍然在“方便”中嫁给这个男子了。凡是经什么男子爱过以后,即或是男子很坏,她们也都能忍受,相信配偶中的命定。她们的行为,有许多是十分贞节的,这些人无从恋爱或不敢嫁人,把身体售给上帝,也就得到一切幸福了。

不过近年来学校办理的认真,使外国出钱的商人,慷慨的把钱送来,使中国有身分的绅士更信托的交给了许多儿女,学校一发达,社会地位增加了不少,因此全校空气也稍稍不同了。XX大学男生有了两派,一派是基督教徒,酸溜溜的手拿圣经一本,外表朴素又谦恭,预备把神学课程念完时节去作牧师。另一派,则只吸收了洋气,服饰整洁,语言流畅,会作一切的娱乐,英语演说会记名,在学校虽反基督教,出学校时还得用XX学校出身的资格炫耀世人。女子中也有了两派,与男子差不多,所不同的是男子漂亮的将来作“官”,女子则是“太太”罢了。

与匀波相好的女子,名字叫做一梅。这人出身中产家庭,父亲在从前的北京政府,找得一些钱,讨了两个年青姨太太,她因此懂了许多属于女人的标致的爱好。她从一个教会女子中学卒业,又学得了一些别的事情。因这两种理由,这人到了XX大学来,不久就成为一校的皇后了。

皇后或公主,所有的事情,按照一时代风气所归,自然就是常常尽义务,看一些从不知什么地方凭什么理由写来的信件。照例这要一点取舍本领,若是单有一个温柔的心可不行了。因为大学生时代的年青男子,实在不甚容易应付,他们的热情是不讲道理的,他们的贪得,不是常常使他们糊涂,就是常常使他们胡闹。他们在这方面只知道进取,却不担负何种责任,什么人习惯于勇往直前,到后他就成了功。女子呢,按照生活所得的一点点经验,从家庭记到小心谨慎,从学校学到来往认识,从小说书同美国通俗影片看到接吻,或关于男女悲剧同喜剧,对于婚姻男女意识,她们从这些各方面,就建立了各个做人的态度。胆小的感到男子麻烦而又难于处置,任性的又成为女子众矢之的,——因为是女人,女子与女子在同类中所发生的纠纷,比男女关系还更复杂,更难于处置,许多女子不敢同男子往来,只是因为担心同类的注意。年青女子恐怕男子的负心,还没有恐怕另一女子散布流言为大。所以在学校中男女往来,女子对这件事保守秘密,比男子还更加要紧,即或许多人已经成为公开的事实,她总不大愿意尽别一个人来开心。

但女子原具长舌本能,在教会学校中,因为功课的拘束,与教会人格的努力,更容易培养这本能发展。因为完全是女人与女人互相监视,XX学校的学风,被人所夸奖,学校当局却获得了不应当得到的许多绅士的感谢。其中另外一些女子,自己没有与人相爱的机会,就把所发现的秘密广事传播,又选择那要紧的禀告学校,且以维持学风校誉,有得到学校的褒奖过这一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