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月下小景·如蕤(沈从文小说全集·卷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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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月下小景(7)

我听过两个大兄说得女人的故事。且从这些故事中,使我明白了女人利用她那分属于自然派定的长处,迷惑过有道法的候补仙人,也哄骗过最聪明的贼人,并且两个女孩子皆因为国王应付国事无从措置时,在那唯一的妙计上,显出良好的成绩。虽然其他一个故事,那公主吸引来了年轻贼人,还仍然被贼人占了便宜,远远逃去;但到后因为她给贼人养了儿子,且因长得美丽,终究使这聪敏盗贼,不至于为其他国家利用,好好归来,到底还仍然在历史上留下一个记载,这记载就是:“女人征服一切,事极容易。”世界上最难处置的,恐怕无过于仙人与盗贼,既这两种人皆得在女人面前低首下心,听候吩咐,其他也就不必说了。

但这种故事,只说明女人某一方面的长处,只说到女人征服男子的长处!并且这些故事在称扬女子时,同时就含了讥刺与轻视意见在内。既见得男性对于女子特别苛刻,也见得男子无法理解女子。

我预备说的,是一个女子在自然派定那份义务上,如何完成她所担负的“义务”。这正是义务。她的行为也许近于堕落,她的堕落却使说故事的人十分同情。她能选择,按照“自然”的意见去选择,毫不含糊,毫不畏缩。她像一个人,因为她有“人性”。不过我又很愿意大家明白,女子固然走到各处去,用她的本身可以征服人,使男子失去名利的打算,转成脓包一团,可是同时她也就会在这方面被男子所征服,再也无从发展,无从挣扎。凡是她用为支配男子的那分长处,在某一时也正可以成为她的短处。说简单一点,便是她使人爱她,弄得人糊糊涂涂,可是她爱了人时,她也会糊糊涂涂。

下面是我要说的故事。

XX族的部落,被上帝派定在一个同世界上俨然相隔绝的地方,生育繁殖他们的种族。他们能够得到充足的日光,充足的饮食,充足的爱情,却不能够得到充足的知识。年纪过了三十以上的,只知道用反省把过去生活零碎的印象,随意拼凑,同样又把一堆用旧了的文字,照样拼凑,写成忧郁柔弱的诗歌。或从地下挖些东西出来,排比秩序,研究它当时价值与意义。或一事不作,花钱雇了一个善于烹调的厨子,每日把鸡鸭鱼肉,加上油盐酱醋,制成各式好菜好汤,供奉他肠胃的消化。一切皆恰恰同中国有一些中产阶级一样,显得又无聊又可怜。他们因为所在的地方,不如中国北京那么文明,不如上海那么繁华,所以玩古董,上公园,跳舞,看戏,这类娱乐也得不到。每人虽那么活下去,可不明白活下去是些什么意义。每人皆图安静,只想变成一只乌龟,平安无事打发每个日子,把自己那点生命打发完结时,便硬僵僵的躺到地坑里去,让虫子把尸身吃掉,一切便算完事了。他们不想怎么样把大部分人的生命管束起来,好好支配到一个为大家谋幸福与光荣的行动上去。(一族中做主子的,就不知道如何组织社会,使用民力!)他们都在习惯观念中见得极其懒惰,极其懦怯。用为遮掩他们中年人的思索与行为懒惰懦怯的,就是一本流传在那个种族中极久远极普遍的古书,那本书同中国的圣经贤传文字不同,意思相近。书中精义,概括起来共只十六个字,就是:

生死自然。不必求生。清静无为。身心安泰。

那种族中中年人虽然记到这十六个深得中国老庄精义的格言,把日子从从容容对付下去,年轻人却常常觉得这一两千年前拘迂老家伙所表示的自然主义人生观,到如今已经全不适用。都以为那只是当时的人把“生”“死”二字对立,自然产生的观念。如今的人,应当去生,去求生,方是道理。可是应当怎么样去求生,这就有了问题。

因此那地方便也产生了各种思想与行动的革命,也同样是统治阶级愚蠢的杀戮!也同样乘时雀起在某一时就有了若干名人与伟人,也同样照历史命运所安排的那种公式,糟蹋了那个民族无数精力和财富,但同时自然也就在那分牺牲中,孕育了未来光明的种子。

其中有年青兄弟两人,住在那个野蛮懒惰民族都会中,眼见到国内一切那么混乱,那么糟糕,心中打算着:“为什么我们所住的国家那么乱,为什么别个国家又那么好?”

两兄弟那时业已结婚,少年夫妇,恩爱异常,家中境况又十分富裕,若果能够安分在家中住下,看看那个国家一些又怕事又欢喜生点小事的人写出的各样“幽默”文章,日子也就很可以过得下去了。可是这两兄弟却觉得这样下去很不好,以为在自己果园中,若不知道树上所结的果子酸到什么样子,且不明白如何可以把结果极酸的,生虫的,发育不完全的树木弄好的方法,最好还是赶快到别一个果园去看看。于是弟兄两人就决计徒步到各处去游学,希望从这个地球的另一处地方,多得到些智慧同经验,对于国家将来有些贡献。两人旅行计划商量妥当后,把家中财产交给一个老舅父掌管,带了些金块和银块,就预备一同上路。两个年轻人的美丽太太,因为爱恋丈夫,不愿住在家中享福,甘心相从,出外受苦,故出发时,共四个人。

两兄弟明白本国文化多从东方得来,且听说西方民族,有和东方民族完全不同的做人观念与治国方法,故一行四人乃取道西行,向日落处一直走去。

他们若想到西方的XX国,必须取道一个寂无人烟不生水草的沙漠,同伴四人,为了寻求光明,到了沙漠边地时,对于沙漠中种种危险传说,皆以为不值得注意。几人把粮秣饮水准备充足以后,就直贯沙漠,向荒凉沙碛中走去。

他们原只预备了二十七天的粮食,可是走过了二十七天后,还不能通过这片不毛之地。那时节虽然还有些淡水,主要食物却已剩不了多少。几人讨论到如何支持这些危险日子,却商量不出什么结果。沙漠里既找寻不出一点水草同生物,天空中并一只飞鸟也很少见到,白日里只是当头白白的太阳,灼炙得人肩背发痛,破皮流血。到晚上时,则不过一群浅白星子嵌在明蓝太空里而已。原来他们虽带了一张羊皮制成的地图,但为了只知按照地图的方向走去,反而把路走差了。

有一天晚上,几人所剩下的一点点饮料,看看也将完事了。各人又饥又渴,再不能向前走去,便僵僵的躺在沙碛上,仰望蓝空中星辰,寻觅几人所在地面的经度,且凭微弱星光,观察手中羊皮制就的地图。

两兄弟以为身边两个妇人已倦极睡熟,故共同来商量此后的办法。

哥哥向弟弟说:

“你年轻些,比我也可以多在这世界上活些日子,如今情形显然不成了,不如我自杀了,把肉供给你们生吃,这计策好不好!”

那弟弟听哥哥说到想要自杀,就同他哥哥争持说:

“你年纪大些,事情也知道得多些,若能够到那边学得些知识,回国也一定多有一分用处。现在既然四个人不能够平安通过这片沙漠,必需牺牲一个人,作为粮食,不如把我牺牲,让我自杀。”

那哥哥说:

“这绝对不行,一切事情必需有个秩序,作哥哥的大点,应当先让大的自杀。”

“若你自杀,我也不会活得下去。”

弟兄俩一面在互相争论,互相解释,那一边两妯娌并未睡着,各人却装成熟睡样子,默默的在窃听他们所讨论的事情。两个妇人都极爱丈夫,同丈夫十分要好,俱不想便与丈夫遽然分离。听到后来两兄弟争论毫无结果,那嫂嫂就想:

“我们既然同甘共苦来到这种境遇中,若丈夫死了,我也得死。”

弟妇就想:

“既然不能两全,若把这弟兄两人任何一个死去,另一个也难独全。想想他们受困于此的原因,皆只为路中有我们两人,受女人累赘所致。我们既然无益有害,不如我们死了,弟兄两个还可希望其同逃出这死海,为国家做出一分事业。”

那嫂嫂因为爱她的丈夫,想在她丈夫死去时,随同死去;丈夫不死,故她也还不死。那弟妇则因为爱她的丈夫,明白谁应当死,谁必需活,就一声不响,睡到快要天明时,悄悄的打破一个饭碗,把自己手臂的动脉用碎磁割断,尽血流向一个木桶里去,等到另外三个人知道这件事情时,木桶中血已流满,自杀的一个业已不可救药了。

弟弟跪在沙地上检察她的头部同心房时,又伤心,又愤怒,问她:

“你这是做什么?”

那女人躺卧在他爱人身旁,星光下做出柔弱的微笑,好像对于自己的行为十分快乐,轻轻的说:

“我跟在你们身边,麻烦了你们,觉得过意不去。如今既然吃的喝的什么都完了,你们的大事中途而止岂不可惜?我想你们弟兄两个既然谁也不能让谁牺牲,事情又那么艰难,不如把无多用处的我牺牲了,救你们离开这片沙漠较好,所以我就这样作了。我爱你!你若爱我,愿意听我的话,请把这木桶里的血,趁热三人赶快喝了,把我身体吃了,继续上路,做完你们应做的事情。我能够变成你们的力量,我死了也很快乐。”

说完时,她便请求男子允许她的请求,原谅她,同她接一个最后的吻。男子把一滴眼泪淌入她口中,她咽下那滴眼泪,不及接吻气便绝了。

三个人十分伤心,但为了安慰死去的灵魂,成全死者的志愿,记着几人远离家国的旅行,原因是在为国家寻觅出路,属于个人的悲哀,无论如何总得暂且放下不提,因此各人只得忍痛分喝了那桶热血。到后天明时,弟弟便背负了死者尸身,又依然照常上路了。

当天他们很幸运的遇到一队横贯沙漠的骆驼群,问及那些商人,方明白这沙漠区域常有变动,还必需七天方能通过这个荒凉地方,到一个属于XX国的边镇。几人便用一些银块,换了些淡水,换了些粮食,且向商人雇了一匹骆驼,一个驼夫把死尸同粮食用具驮着,继续通过这片沙碛,但走到第四天时,赶骆驼的人,乘半夜众人熟睡之际,拐带了那个死尸逃逸而去,从此毫无踪迹可寻。原来这赶骆驼的,属于一种异端外教,相信新近自杀的女尸,供奉起来,可以保佑人民,便把那个女尸带回部落去用香料制作女神去了。

三人知道这愚蠢行为的意义,沙漠中徒步决不能跟踪奔驰疾步的骆驼,好在粮食金钱依然如旧,无可如何,只好在当地竖立一枝木柱,刻上一行字句:“凡能将一个白脸长身的女人尸体送至XX国者,可以得马蹄金十块,马蹄银十块。”把木柱竖好,几人重复上路。

走了三天,果然走到了一个商镇,但见黄色泥室,比次相接,驼粪堆积如山,骆驼万千,马匹无数,人民熙熙攘攘,很有秩序。走到一座客店,安置了行李以后,就好好的休息了三天。

休息过后,几人又各处参观了一番,正想重新上路,那弟弟却得了当地流行不可救药的热病,不能起身。把当地的著名医生请来诊治时,方知病已无可治疗,当晚就死掉了。

临死时这弟弟还只嘱咐哥哥,应当以国家事情为重,不必因私人死亡忧戚。且希望哥哥不必在死者身上花钱,好留下些钱财,作旅行用。且希望哥嫂即早动身,免得传染。话说完时,便落了气。这哥嫂二人虽然十分伤心,一切办法,自然尽照死者的志愿作去,把死者处置妥当,就上了路。

剩下这一对青年夫妇,又取道向西旅行了大约有半年光景。那男子因为担心国事,纪念死者,只想凝聚精力,作为旅行与研究旅行所得学问而用,因此对于那位同伴,夫妇之间某种所不可缺少的事情,自然就疏忽了些。女人虽极爱恋男子,甘苦与共,生死相依,终不免便觉得缺少了些东西。

有一天,两人在路上碰到一个因为犯罪双足业被刖去的丑陋乞丐,夫妇二人见了这人,十分怜悯,送他些钱后,那乞丐看到这一对旅行的夫妇检阅羊皮地图,找寻方向,就问他们,想去什么地方,有什么事。两人把旅行意见如实告给了乞丐。那乞丐就说,他是西方XX大国的人,知道那边一切,且知道向那大国走去的水陆路径,愿意引导他们。两人听说,自然极其高兴。于是夫妇两人轮流用一辆小车推动这乞人上路,向乞人所指点方向,慢慢走去。

夫妇两人爱情虽笃,但因作丈夫的不注意于男女事情,妇人后来,便居然同那刖足男子发生了恋爱。时间这样东西既然还可造成地球,何况其他事情?这爱情就也很自然并不奇怪了。两人因这秘密恋爱,弄得十分糊涂,只想设计脱离那个丈夫。因此那刖足男子,便故意把旅行方向,弄斜一些,不让几人到达任何城池。有一天,几人走近了一道河边,沿河走去,妇人见河岸边有一株大李子树,结实累累,就想出一个计策,请丈夫上树摘取些李子。丈夫因为河岸过于悬崭,稍稍迟疑。那妇人说,这不碍事,若怕掉下,不妨把一根腰带,一端缚到树根,一端缚到腰身,纵或树枝不能胜任,摔下河中时,也仍然不会发生危险了。丈夫相信了这个意见,如法作去,李树枝子脆弱,果然出了事情。女人取出剪子,悄悄的把那丝质腰带剪断,因此那个丈夫,即刻堕入河中,为一股急促黄流卷去,不见踪影。

妇人眼见到自己丈夫堕入大河中为急流冲去以后,就坦然同那刖足男子,成为夫妇,带了所有金银粮食重新上路了。

不过这个男子虽已堕入河中,一时为洑流卷入河底,到后却又被洑流推开,载浮载沉,向下流漂去。后来迷迷糊糊漂流到了一个都市的税关船边,便为人捞起,搁在税关门外,却慢慢的活了。初下水时,这男子尚以为落水的原因,只是腰带太不结实,并不想到事出谋害。只因念念不忘妇人,故极力在水中挣扎,才不至于没顶。等到被人从水中捞起复活以后,检察系在身边那条断了的腰带,发现了剪刀痕迹,方才明白落水原因。但本身既已不至于果腹鱼鳖,目前要紧问题,还是如何应付生活,如何继续未完工作,为国效劳,方是道理。故不再想及那个女人一切行为,忘了那个女人一切坏处。

这男子因为学识渊博,在那里不久就得到了一个位置。作事一年左右,又得到总督的信任,引为亲信。再过三年,总督死去,他就代替了那个位置,作了总督。

妇人虽对于这男子那么不好,他到了作总督时,却很想念到他的妇人,以为当时背弃,必因一时感情迷乱,故不反省,冒昧作出这种蠢事,时间久些,必痛苦翻悔。他于是派人秘密打听,若有关于一个被刖足的男子,与一个美丽女人因事涉讼时,即刻报告前来,听候处治。

时间不久,那大城里就发现了一件希奇事情,一个曼妙端雅的妇人,推挽了辆小小车子,车中却坐了一个双脚刖去剩余只手的丑陋男子,各处向人求乞。有人问她因何事情,从何处来,关系怎样,妇人就说:废人是他的丈夫,原已被刖,因为欢喜游历,故两人各处旅行。有些金银,路上被人觊觎,抢劫而去。当贼人施行劫掠时,因男子手中尚有金子一块,不肯放下,故这只手就被贼徒砍去。路人见到那么美貌妇人,嫁了这种粗丑丈夫,已经觉得十分古怪,人既残废,尚能同甘共苦,各处谋生,不相远弃,尤为罕见。因此各有施赠,并且传遍各处,远近皆知。事为总督所闻,即命令把那一对夫妇找来。总督一看,妇人正是自己爱妻,废人就是那个身受刖刑的废人。虽相隔数年,女人面貌犹依然异常美丽。刖足乞丐,则因足既被刖,手又砍去一只,较之往昔,尤增丑陋。那总督便向妇人询问:

“这废人是不是你丈夫?”

妇人从从容容的说:

“他是我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