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很小的时候,阿诗一直以为,这个世界,只有北京、省城和武陵这三个地方,而这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就是从武陵到省城的距离。
阿诗从来没去过省城,她只是常常爬到家附近的山顶上眺望省城,可一座山后面,往往还有另一座山,绵延不绝,她永远都看不见阿哥口中五光十色的城市。
阿诗的哥哥就在省城。阿爸阿妈出事以后,村里的小学一下子没了校长和老师,阿哥读不了书,索性跟着隔壁村的堂舅一同去了省城打工。阿哥走的那一天,她问阿哥:“明天能回来吗?”
阿哥摸了摸她的头,犹豫道:“可能得下个月。”
然而他一走就是一年。头几天,阿诗找不到哥哥,在家里又哭又闹了好几回,可小孩子忘性大,隔些时日,也就习惯了。等到阿哥回家过年的时候,阿诗在门口遇上阿哥,差点没认出来。
可哥哥就是哥哥,他没有忘记阿诗,他给阿诗带了一包糖、一包方便面、一顶小红帽。
那包糖,阿婆剥了一颗放到阿诗嘴里便收起来了。那是她第一次吃奶糖,浓浓的奶香让她惊叹地睁大了眼睛。她把糖紧紧地含在嘴里,一边仔细品味,一边看阿哥在村里人的围绕下眉飞色舞地形容省城的花花世界。
灯光下,阿哥黝黑的脸仿佛笼罩了一层光,连双眼都闪亮了起来。
“省城真是个好地方啊!”隔壁吉祥妈的感叹说出了大家的心声。
阿诗重重地点了点头,骄傲地咧嘴笑了,笑的时候,她还没忘记咬紧漏风的牙齿,以免奶糖掉出来。
那包方便面,阿婆在阿哥的指导下,用近乎神圣的态度煮了给阿诗吃。阿诗捧着碗,没忘记先让阿公阿婆尝尝。阿婆笑眯眯地摇了摇头,往锅里剩下的汤中兑了些水,下了一把面条:“我们吃这个是一样的。”
阿诗飘飘然地捧着香气扑鼻的面,坐在村口的石头上吃了两个小时。村里的每个孩子都被吸引了过来,最后一人轮到了一口汤。吉祥喝了汤,舔了舔嘴唇,又摸了摸肚子,满足地感叹道:“我长大了,要是能每天吃上这个就好了!”
而那顶红色的贝雷帽,几乎成了阿诗的标志。每天出门,她都会郑重其事地戴上它,抬头挺胸地在众人的目光中走去学校。只有她最好的小伙伴,才能借去戴一会儿。
可惜,第二年过年的时候,村里出去打工的大人几乎都给女儿带了一顶这样的帽子,不仅有红的,还有黄的、蓝的、迷彩的,阿诗的帽子不再特别。
可她觉得,那是她最珍贵的宝贝。
二
阿诗是跟着阿公阿婆长大的。
她阿爸原来是村里唯一的老师,阿妈也是跟着他读书的,后来阿妈长大了,嫁给了阿爸,也做了村里的老师。据说,阿诗还在吃奶的时候,就被阿妈放到课堂里,跟着大伙一起上课了。
后来阿爸阿妈出事了,村里好长时间没有老师,学生只能让小学刚刚毕业的金凤姐带着,金凤姐便带着他们每天咿咿呀呀地背诗。
阿诗的诗背得最好,因为她的大名就叫唐诗。阿婆说,当初阿爸阿妈给她取这个名字,就是希望她能喜欢读书,好好读书。每次说到他们,阿婆都会抹好一会儿泪,阿诗自然不敢马虎,恨不得把一首首唐诗都倒背如流。
可阿爸阿妈是什么样,阿诗早就不记得了,她只能依稀地回忆起阿妈的怀抱。那怀抱软软的,特别暖和,总是摇啊摇啊,带着淡淡的茉莉香味。阿诗觉得,这一定就是自己一闻到茉莉花香就打瞌睡的原因。
读书只占了阿诗童年的一小部分,更多的时候,阿诗都跟伙伴们在一起。
漫山遍野都有他们的足迹,他们在山林里撒野,吃遍山上所有能吃的野果子,爬上树掏鸟蛋,去小溪里捕鱼、摸螃蟹,在河沟里钓龙虾,窝在田里捉泥鳅、捉青蛙……
她跟隔壁家的吉祥玩得最好,吉祥高出她一个头,又黑又壮,眼睛又大又圆,笑起来脸上还有酒窝。他处处都让着她,摸到的鱼、钓到的龙虾都会挑大的分给她,有谁欺负她了,保准儿第一时间替她出头。两人几乎形影不离,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村里几乎人人家门口都有樱桃树,春天的时候,大家一人占一棵树,坐在树杈上吃樱桃,不吃得小肚皮鼓起来是绝对不肯下来的。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一束束地打在阿诗脸上,使得后来她每次回忆起那时阳光的温度,鼻尖都会忍不住冒出细小的汗珠。
村里的人尊敬阿诗的爸妈,也格外纵容她。夏天的时候,大伙总是派阿诗去偷李阿婶院子里的葡萄,因为李阿婶家的葡萄是出了名的又大又甜。李阿婶向来看得紧,别人去偷,刚一爬上栅栏,屋里的李阿婶就会骂出来,只有阿诗去她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一次刚好被阿婶撞个正着,周围的小伙伴们一哄而散,阿诗一着急,衣服挂在了栅栏上,还是李阿婶将她抱下来的。阿诗羞得耳朵发烫,可李阿婶不仅没骂她,还摘了一串肥嘟嘟的葡萄给她,塞了一个好大的糯米粑粑到她怀里。
可惜,阿诗刚回到家就乐极生悲。阿公问清了葡萄和糯米粑粑的来历后,不客气地打了她的屁股,让她哭得鼻涕和眼泪都混在了一起。第二天她的屁股肿了起来,一连几天上课都不敢坐下,好长一段时间她连葡萄都不敢吃。
那时,只有村长家有一台二手的电视机,晚上吃过饭,大人们都要去看电视,阿诗他们则拿着不知道谁家分的西瓜,你追我赶地疯玩,拿西瓜皮砸人,玩累了,就往草地上一躺,看着满天繁星,手里抓一朵向日葵,小手抠着里面的葵瓜子吃,有一下没一下地对着星星吐瓜子壳,瓜子壳落到自己脸上,就咯咯直笑。
吉祥问她:“星星这么多、这么亮,月亮怎么还不出来呢?”
阿诗思考了一下,想不出原因,只好故作随意道:“这有什么稀奇,月亮又不是每天都出来。”
“你说,省城这时候有月亮吗?”
“当然有了,省城每天都有月亮。”阿诗理所当然地答道。
“那,省城的月亮,会像我们这儿一样,有时候弯有时候圆吗?”
“不会,省城的月亮是又大又圆的。”
“真的?”吉祥转过头,狐疑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的?”
阿诗有些心虚,声音却变大了:“我当然知道了,我阿哥说了,省城的月亮每天都是圆的。”
阿诗的哥哥是村里头一个出去的,在吉祥心里的地位非凡,他信服地点点头,叹道:“省城就是不一样,我真想去看看。”
阿诗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不敢看吉祥,心中默默地祈祷:老天保佑,希望省城真的每天都有又大又圆的月亮挂在天上……
三
那年秋天,总算有老师愿意到他们这大山里来教书了。阿诗读了两三年书,终于在七岁这一年升到了小学二年级。
新来的王老师非常和气,待阿诗也极好。也就是在他那里,阿诗才知道,原来世界上不是只有北京、省城和武陵这三个地方,北京不是这世界上最大的城市,而武陵,只是中国一个很小很小的角落。
不知道为什么,阿诗有些迷茫,也有些怅然若失。
吉祥的梦想,竟然在他们六年级的时候实现了。
那天回家的路上,阿诗慢腾腾地走在吉祥身后,眼角瞥到一根“太阳草”,连忙扯下来喊吉祥跟她一起分。孩子们都爱用这种草判断天气,分别从两端扯开草茎,扯到交界处,如果能拉出一个四角形,第二天就会出太阳;如果断了,就只能是阴天了。
两人正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分扯着,吉祥妈突然从身后喊了他一嗓子,他一分神,太阳草便断了。阿诗连忙将草扔到地上,用力踩了两脚:“不准不准,踩死阴天。”
“阴天怎么是你随随便便就能踩死的呢,笨。”吉祥笑道。
吉祥妈似乎有什么急事,又喊了他一声,匆匆往这边走来。阿诗瞪了他一眼,嘴硬道:“我就是能踩死,你看着,明天肯定还出太阳。”
“行,明天要是不出太阳,你得替我家小黑捉跳蚤……”小黑是吉祥养的狗,可他还没说完,便被他妈妈风风火火地拉走了。
“说定了。”阿诗冲着他喊道。
可吉祥却没能跟她一起验证第二天的阴晴。
因为当天晚上,他便随着他阿爸托来顺道接他的人去了省城。
之前,阿诗也听闻过吉祥爸在外面走运赚了钱的消息,可她没想到,吉祥爸竟然有能力把吉祥接去省城读书。吉祥妈说起这件事时,声音都高了八度。
省城,在她和吉祥眼中多么遥远、多么高不可攀的地方,吉祥竟然这么简单就过去了?
好长一段时间,阿诗看着喜气洋洋的吉祥妈,都觉得她可能被人把儿子骗走了。
可隔了几个月,吉祥妈得了信,自己也收拾了大包小包去了省城。
村里人一时都对吉祥爸刮目相看,可很快,阿诗的阿哥又夺过了聚在吉祥爸身上的焦点。他传信回来,他要结婚了,要娶的虽然不是省城人,却也是城镇里的姑娘。
阿诗的阿哥从小就出去打工了,钱往回寄得勤快,还能不声不响地完成这样一件大事,着实让大伙称赞了好一阵子。
阿诗对阿哥要结婚这事没什么概念,可她发现,阿婆挑着篮子去镇上卖菜的次数勤了,阿公更加起早贪黑地干活了,家里的猪卖了一头,鸡蛋都不常吃了……
阿哥结婚的那天,阿诗头一次没有只顾着吃,而是看着阿公阿婆开怀的笑容和脸上一道道的皱纹愣住了。
她觉得自己好像长大了一些,可不懂的事情更多了。
然而她没有忘记吉祥,她拍了拍被喜糖撑满的荷包,微微笑了笑。
随即,她被更大的惊喜撞击了。
阿哥信心十足地在酒席上宣布,既然他已经成家,就不能再辛苦上了年纪的阿公阿婆了,他要把阿诗带回省城去读书。
她本能地看向阿公阿婆,阿婆已经激动得掉下了眼泪,阿公的笑容也更深了。
周围的每一个人都在恭喜阿诗,阿诗愣愣地收回目光,挤出了一个笑容。
阿哥高兴,阿公阿婆也高兴,那她也应该高兴吧。
毕竟,她要去省城了。
是啊,她要去省城了!
四
阿诗走的那天,是一个有些冷的阴天。
阿婆给她穿上了她最好的衣服和最好的鞋,用心地替她绑了辫子,不断地嘱咐她,去了省城,要听阿哥阿嫂的话,要跟阿嫂学着说普通话,在家要勤快点,不能像以前那么贪吃……
可阿婆虽然嘱咐她不要贪吃,吃早饭时,还是在她碗里放了两个荷包蛋,还给她装了一篮子煮鸡蛋、水果和米糖路上吃。
吃饭的时候,阿公一直蹲在门口抽烟,他面前烟雾缭绕,看不出表情,可阿诗光是看着他的身影,就觉得胸腔的荷包烫得要命。
那荷包是阿婆昨晚帮她缝的,里面装了五十元钱。家里为了筹办哥哥的婚礼已经没钱了,可前一天晚上,阿公出去了一会儿,回来的时候,就悄悄地将钱塞到了她手里,嘱咐她:“去了省城要好好读书,但也别委屈了自己,想买点什么就买。”
这是阿诗第一次拿到这样的“巨款”,她紧张地想要塞回去。阿公瞪了她一眼,她终于低下了头,心想,过年时,一定要原原本本地拿回来。
她走的时候,有许多人来送行。
李家阿婶提了一袋洗好的葡萄给她,三阿婆拿了几根煮好的玉米,王老师送了她一本书,小虎子用草给她编了一只蜻蜓、一只蚱蜢……
每个人看她的眼神都充满了希望,他们都坚信,省城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地方,离开了武陵,阿诗一定会有个美好的未来。
他们坐了两个小时的客车,又转坐火车,火车进入省城的时候,天空铺满了霞光。
阿哥特地打了一辆出租车,一路向阿诗介绍省城的建筑和风景,阿嫂也小声附和着。阿诗的脸贴着窗户,看着窗外不断变换的景色。省城车水马龙,充斥着摩天大厦,每个人看起来都那么年轻、那么意气风发。等红绿灯的时候,她看见旁边黑色的轿车里,一个小孩子探出头,拿着一件她从未见过的东西,轻轻一吹,就有一串七彩闪烁的泡泡飘上了天空,随即,一个一个碎掉了。
省城,她终于来到了传说中的省城!
可是,下一秒,她捂住嘴巴,无声地哭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伤心,眼泪控制不住地钻出来,她只知道,这绝对不是喜极而泣。
阿哥阿嫂都以为她这是小孩子怕生,的确,她感到陌生,她感到不安,她有些害怕,她想念阿公和阿婆……可这一切,都不是她流泪的原因。
那天晚上,阿诗很早就睡了。
梦里她看见了许多的背影,有阿婶们蹲在河边洗衣服的背影,有阿叔阿伯们赤膊在田里播种的背影,有王老师蘸着水在黑板上写字的背影,有阿婆弯下腰来挑担子的背影,还有阿公在夜晚走出家门时的背影……
梦里她一直在呢喃:“怎么是这样呢,怎么会差这么多呢……”
五
阿诗的哥哥早年在饭馆洗碗,后来去修理店做学徒,学着修理电器,攒了些钱租了个门面,现今总算自己做了老板。阿嫂是他师父的女儿,在一家幼儿园当老师。
阿嫂托了同学,同学又找了朋友,才让阿诗进了市内一所不好不坏的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