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陆明静。
1994年的春天,我被爸爸妈妈从那座漫天风雪的北方煤城带到这座宁静的南方小城。
第二年的这个时候,我认识了杨小川,地点是在小蓝天幼儿园小班的厕所。
不是意外,也没什么巧合,我们只是两个被关在厕所里罚站的小屁孩。
那时,北方人在这座小城还属于稀有人口,于是,我这个听不懂方言还说着一口东北话的小傻妞理所当然地成了异类。插班进幼儿园的第一天,在接受了所有小朋友的围观之后,我便被人夺走了玩具,并且华丽地被推倒了。
我当然不肯就这样被欺负,下一秒便从地上爬起来,抓起那小子的手臂,毫不留情地咬了下去。
操着方言的老师问的全是我听不懂的问题,我含着眼泪,解释了半天依旧词不达意,号啕大哭的小胖子却得到了老师的绝对同情。最终,我被不耐烦的老师拉着手臂,关进了厕所。
门砰的一声被关上,我的泪水终于汹涌而出,哇哇大哭起来。
身后突然传来声响,我回头,洗拖把的水槽边,一个瘦巴巴的男孩缓缓地站了起来,惊疑不定地看着我。
原来,在厕所等待我的,除了臭味,还有可怜兮兮的杨小川。
还好还有杨小川。
我愣了一下,擦掉眼泪,走过去,用肩膀撞了撞他,坐到他身旁:“喂,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早、早上。”
竟然有人在我之前犯了事,这让我颇为欣慰,顿时对这个眼睛黑黑的小朋友产生了莫大的好感。我凑到他面前,小声问道:“你咋了,哦,不对,你干啥坏事了?”
他象牙色的小脸顿时红成了一个番茄,他迟疑地看了我一眼,终于用更小的声音答道:“我、我说话,结巴。”
当年的我即使还没有形成任何道德意识,也在那一刻强烈地感受到了不公平。
看着杨小川夹杂着自卑与委屈的神情,我下意识地拉起他的手,豪情万丈道:“走,咱们报仇去。”
我跟杨小川一起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踩着水桶从窗户翻出了厕所,溜到空无一人的老师办公室,成功地运用我自学的文化知识,在老师的办公桌上,写了无数个“王八O”!最后一个字难度实在太大,只能用图画代替了。
后来我爸在办公室打我屁股的时候,我倔强得一滴眼泪都没流,铆足了劲要在我这个新朋友面前保持尊严。反倒是杨小川,哭得荡气回肠,鼻涕淌到嘴巴了都没反应。终于在我爸最后一次抬起手时,他冲过来,挡在我身后,紧紧地搂住我。我爸那一下愣是没收住,结结实实地打在了他身上。
耳边传来了他倒吸一口气的声音,他细细的手臂勒得我生疼,可是那一刻,我觉得背心好温暖,暖得让眼睛都想和鼻尖一起流下汗珠。
二
我们一起玩,一起被欺负,一起跟人打架,一起被老师关厕所,后来更是一起上了小学,每天形影不离。
从幼儿园到小学,我和杨小川都是最好的朋友。当然,除了杨小川,我也没有别的朋友了。
我们一个是被人排斥的东北妞,一个是受人嘲笑的小结巴。我们每天躲在角落里,颇有些相濡以沫、相互取暖的感觉。
可杨小川毕竟不是女生。每一天,看着那些穿着花裙子一起丢手绢、跳皮筋、踢毽子的女同学们,我都羡慕得抓心挠肺,一遍又一遍地从她们身旁走过,渴望她们能叫我一声,带我一起玩耍。
我非常努力地学习,作业做得飞快,努力地甩掉自己普通话里的东北口音。每一堂课我都把手举得高高的,我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做个成绩优秀的女孩,就一定会被人喜欢。
然而,当我第一次鼓起勇气走到她们身边,希望加入她们的游戏时,她们嘻嘻哈哈地笑了许久,突然一哄而散。
我站在原地,脸渐渐红到耳根,恨不得就此蒸发。
杨小川走过来,将我拉回了教室。
我趴在桌子上,头埋在手臂里,闷闷地说:“杨小川,我也好想跳皮筋啊。”
然后,杨小川就学会了跳皮筋。
我们把皮筋一头拴在树上,两人轮流牵另一头。杨小川弹跳力惊人,几乎能跳过我头顶,我要是不耍赖,就轮不到我跳。
后来,杨小川又学会了踢毽子。这家伙,竟然能两只脚换着踢!
后来,杨小川还学会了跳房子、折星星、编手链……
我是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那时候其实都是他替我编手链的!
放学后,我们的生活也没有更好一点。我的父母忙着工作,忙着融入周围的圈子。杨小川的父母忙着赚钱,忙着去各种场合交际应酬。许多个夜晚,我们都是抱着电话坐在沙发上,同步讨论着电视里的动画片和电视剧。我先看完《美少女战士》,接着他可以看《神龙斗士》的最后一点点,然后我们一起看《武林外史》。我沉迷于沈浪的笑容,他不停地赞白飞飞“真、真漂亮”,直到我们渐渐入睡……
三
杨小川是我的绝世好友,可我不是个好朋友。
我们明明可以一直并肩携手长大,可我这个无耻的贪心小人却抛下了他。
我总是莫名地想起那一天背后的温暖,不断地想起,便不断地渴求更多。
我想要很多很多的爱,我想要很多很多的关怀,我想要很多很多的朋友,我想要那种温暖,一直笼罩着我。
初中,我们依旧进入了同一所学校,我突然找到了交朋友的方法。
原来只要让别人开心,便可以交到朋友。
成绩好不好,回答问题积不积极,其实跟交朋友没有关系。偶尔出一点丑,说一点傻话,做一点傻事,再大方一点,有钱一起花,有东西一起分享,大家嘻嘻哈哈地凑在一起,渐渐地就成了好朋友。
然而杨小川还是从前那个样子,沉默、孤僻,是如同影子一般的存在。
在我们的中学,几乎没有人知道他有口吃。他鲜少说话,即便说,也从来不会超过四个字。慢慢地,连从前有所耳闻的人都逐渐淡忘了这回事。只有我们俩在一起的时候,他才会没有顾忌,随意地跟我说笑。
可我渐渐地没有时间分给杨小川。
我课间要和同学玩闹,时不时出丑逗大家乐一乐;放学要陪别人去逛街,或者被人拜托帮忙传递情书。
“杨小川,你先回去吧。”
“小川,我不能跟你一起吃饭了,她们喊我去吃麻辣烫呢。”
“先不跟你说了啊,小川,杨雪妮叫我呢……”
然而杨小川从来没有怪过我。
他只是微微地点头,然后默默地转身离开。
看着他的背影,我总会觉得内疚,干脆每次都赶在他之前转身。
在我心中,杨小川固然珍贵,可当下,最重要的还是我的那些新朋友。我从来没有过这么多朋友,那些曾经让我在梦中都笑醒的场景突然成了现实,他们的一个玩笑、一个亲昵举动都能让我受宠若惊。我心甘情愿地讨好他们,维持这些来之不易的友情。
可能就是因为,一直以来,杨小川都对我太好了,好到我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好到我笃定他不会对我生气,所以我得意忘形,恣意伤害了他。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杨小川渐渐受到了女生们的关注。
在我看来,他还是那个普普通通的、善良细心的杨小川,只是长高了点,五官明朗了些,可周围的女生们,看他的眼神却不一样了。
我们的关系也遭到了打趣。长年培养的默契使我们基本上只需一个眼神便能明白对方的意思,可在有心人看来,这些都是眉目传情。这种捕风捉影、无中生有的说法,实在让我哭笑不得。
终于有一天,教室里大扫除,我们几个女生站在桌子上擦玻璃,大家又开始逼我承认自己和杨小川的“关系”。我终于恼羞成怒,大声道:“我说了几百次了,我跟杨小川就只是好朋友,我怎么可能会喜欢他呢,我绝对不可能喜欢他的!”
杨雪妮笑着捅了捅我:“话别说得这么绝对嘛,小心伤了人家的心。”
“是啊,杨小川有什么不好的,你这么嫌弃别人。”
鬼使神差地,我口不择言道:“杨小川他口吃啊!”
咚的一声,我听到身后的声音,回过头去,杨小川刚刚放好了垃圾桶。
那一刻,我看着杨小川的侧脸,大脑一片空白。
他的表情似乎没有波澜,可我知道,他生气了。
教室里一片沉默,我张了张嘴,想说我是开玩笑的,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杨小川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
他的瞳仁从来都黑得发亮,这一眼,更是让我无地自容。
我动了动嘴角,努力想扯住一个道歉的笑容。
可我还没笑出来,杨小川就已经转身走出了教室。
我紧张地回头看着大家:“求求你们了,千万不要说出去,他早就好了,我瞎说的。”
在我的再三恳求之下,大家纷纷表示会保守秘密。
我感谢了又感谢,终于转过身来,假装若无其事地死命擦玻璃。
在这诡异的气氛之下,再也没有人说一句话。
只有玻璃知道,我此时的表情,比哭还难看。
四
这天一直到放学,我都没再见过杨小川。
我回到家,不安地坐在电话机前,拿起听筒,又放下。
我不敢打电话,不知道该如何跟他开口。我更害怕的是,他不接我电话。如果杨小川不接我电话,我该怎么办?
直到晚上八点半,我深吸了一口气,终于站起来,走出家门。
杨小川的家离我家不远,是一栋两层的小楼,门口有个小院,墙上爬满了爬山虎和迎春花。院里的许多花花草草,都是我们儿时种下的,现在全部都是他在打理。
我站在门口,看着漆黑一片的房子,只觉得心口好像堵了什么东西,难受得要命。
我无法说服自己这只是无心之过。作为朋友,我明明知道,口吃这些年来给了他多大的伤害,他的沉默、他的孤独、他的伤痛全部来自于此。好不容易,当所有人都渐渐淡忘时,我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当着他的面,重新揭开了他的伤疤。
我不想说抱歉,我只想让杨小川打我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