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了,走在甬道上,她心神不安,时不时将手机拿出来握在手中,生怕自己耳朵也不灵敏错过那个重要电话。林雪初忽然出现,紧跟了几步,和她一起出了校门,带着些许醋意问道:“怎么?等卓然的电话?”
“不是。”
“他今天来接你吗?”
“不,他今天会加班,”
“那坐我的车吧!我送你回家。”林雪初说不清是善意还是别有用心地邀请。
尽管玖玥客气地拒绝了,林雪初还是不由分说地将她塞进了自己停在路边的车子。
“谢谢你啊小雪。”
“谢我什么?谢我把那个秘密告诉了你让你知道了真相?”林雪初反问。
“那件事,就不要再提了。”
“你不相信我?”
“不,我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可是,我想过了,他是无心之举,他不愿亲口告诉我,证明这依然是他心里过不去的坎,是他无法面对的事,在他心里,这也是一块伤疤,既然他不愿揭开,我为什么要去质问求证,让他难堪让他痛苦呢?”
“所以你就宁愿自己痛苦?傻叉。”林雪初恨铁不成钢地骂了一句。
“我没有痛苦,只是为他难过,他背负了这么多年的心理负担,比起我的失明,内心的折磨才是更为痛苦的事。”
“你就不能不共戴天地仇恨他吗?就不能怒火中烧地咒骂他吗?你就不能不装出这副天真善良纯洁无邪善解人意的纯洁小白兔圣母玛利亚的形象吗?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你知不知道,你的出现、你的存在,让我感觉好挫败,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可笑的小丑、邪恶的毒妇。”林雪初凝视前方的双目,渐渐地露出凶光,她“啪啪啪”地用力地按着车喇叭,忽然愤怒地一转方向盘,将车子开向一条僻静的路。路上车辆稀少,她将车子开到最大码,像失控一般,横冲直撞。
玖玥吓坏了,紧紧地抓住了把手,身体紧绷起来,惊悚地叫道:“小雪,你、你开慢点儿啊!你疯了吗?这样很危险的。”
“我是疯了,你害怕吗?哈哈哈!你不是什么都不在乎吗?看你恐惧的样子还真好玩啊!”林雪初放肆地大笑着,笑出了眼泪。
玖玥听天由命地闭上了眼睛。
这时,林雪初的电话忽然响起来,玖玥牙齿打着战提醒她:“你、你电话。”
林雪初置若罔闻,依然加大马力往前开。
紧接着,玖玥的电话也响起来,她连忙掏出来,谁知,车子速度太快,手一抖,电话滑了出去,不知道落在了什么地方,依然执着地响着。
玖玥急得快哭出来,手机的语音报号显示是卓然打来的,不知道他有什么事,他是不是联系到了陆修远?还是要通知她手术的事?玖玥最不想错过的,是关于陆修远的消息。
车子渐渐驶出了市区,到了郊外一片正在抽穗的麦田前停了下来。电话响了很久,终于平静下来。车子停稳,玖玥终于长长地松了口气,俯下身,摸摸索索,在座位的夹缝里找到了手机,想要回拨过去,却发现又没电了。她懊恼极了,忍不住对林雪初大发雷霆,哭喊道:“林雪初,你太过分了,你知道吗?这个电话对我很重要。”
林雪初没有反驳,一番疯狂飙车之后,刚才的戾气也消失殆尽,她的口气忽然无比柔和:“玖玥,对不起,我们和解吧?我很快就要离开了。”
玖玥一愣:“离开?你要去哪里?”
“加拿大。哥哥已经为我办好了留学,下个月就走。”她感伤地说,“只有在要离别的时候,才知道哪些是自己最珍视、最不愿舍弃的。你和卓然都是。如果,我曾经无意伤害到你,请你原谅我。”
“不,是我无意伤害到了你。”
“别说这些了。听说你下星期要做手术了?”
“卓然告诉你的?”
林雪初自嘲地苦笑一下:“他才不会告诉我这些。是我哥告诉我的,你的事,他都很关注。你别误会,我哥其实没有恶意,只是有时候做事的方式有问题,这大概是我们这种家庭的孩子的通病吧!以为只要自己想要什么,这个世界就可以任自己予取予求。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无论你多美貌多富有,这世上总有一个人不爱你;无论你走多远吃过多少苦,这世上总有一些地方,你无法到达。卓然的心,就是我到达不了的地方。”
这份推心置腹的剖析,和云淡风轻的释然,让玖玥有些心酸,又有些感动。
“赶快做手术吧!等下次我回国的时候,我们就可以一起看日出看夕阳了。”林雪初望着眼前夕阳醉金的美景,像从前那样,亲密地拢住了玖玥的肩。
“谢谢你对我说这些,让我知道,我没有失去你这个朋友。”
“是朋友,也是老师哦!叫我林老师!”林雪初心情大好地开起了玩笑,并拿出了自己的手机递给她,“快给他回个电话吧!不然大情圣一会儿担心死了。”
玖玥刚刚接过电话,车门忽然打开,她被一股强大的力道拉了出去。林雪初随即也下了车。
是卓然。他紧张兮兮地左右打量玖玥,目光里满含心疼:“你没事吧!”回头又转向林雪初怒不可遏地喊道,“你疯了吗?你知不知道这样开车很危险?你不要命了不要拉上别人做垫背。我警告你,离她远点儿。”
话音未落,林雪初的眼泪就下来了。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这样吼过她,从来没有人这样粗暴地对待她,刚刚平息的火气,又被卓然点燃了,她失控地喊道:“对,我是疯了,被你逼疯的。我明明知道已经分手了,明明知道你不喜欢我,还恬不知耻地跑到你家里,在阿姨面前讨巧卖乖、装疯卖傻,你对我不冷不热,像躲瘟神一样躲着我,可我还是自欺欺人地装糊涂,告诉自己我们还可以做朋友,偶尔见见面聊聊天也是好的。一个人连自尊都不要了,不就是疯子吗?如果不是刚才我接走了玖玥,你才不会拨我的电话对吗?你只关心玖玥的安危,你关心过我吗?哪怕只是一个普通朋友,你关心过我吗?从来只有敷衍,只有指责。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这个在别人面前被称为“白富美高冷艳”的女孩,一次次在卓然面前如泼妇般仪态尽失,如果不是伤透了心,还能如何解释。卓然有些愧疚,口气柔和下来:“不管怎样,你也不该拿自己和别人的生命开玩笑。”
玖玥怯怯地拉拉卓然的衣袖:“你误会她了,小雪没有做什么伤害我的事,她只是带我来兜兜风,她没有恶意,还……”
话还没说完,就被林雪初打断了。她倔强地擦擦泪水,没好气地喊道:“你闭嘴。卓然,赶紧带你的小白兔走吧!别让我再看到你,我永远也不想再看到你。”
卓然叹口气,带着玖玥,走出了林雪初泪眼婆娑的视线。他临时去校门口接玖玥,本来是想告诉她周末手术的一些安排,谁知在路口看到林雪初将玖玥强拉上了车,并疯子一样在路上狂飙,他心急如焚,挡了一辆车追了上来。回去的路上,玖玥才告诉他:“你真的误会她了。她带我出来是告诉我,她要走了。”
“走?去哪里?”
“出国留学,离开这里。”
卓然心里顿时愧疚丛生,悔不该刚才那样对林雪初恶声恶气。
天色暗下来,他们坐上了郊外回城的末班车,灯火在眼前渐渐亮起来,落在玖玥的脸上,她忽然吟起了席慕容的一首诗:“在年轻的时候,爱上了一个人,请一定要温柔地对待他,不管你们相爱的时间有多长或者多短,若你们能始终温柔地相待,那么,所有的时间,都将是一种无瑕的美丽,若不得不分离,也要好好地说再见,也要在心里存着感谢,感谢他给了你一份记忆,长大了以后,你才会知道,在蓦然回首的刹那,没有怨恨的青春才会了无遗憾,如山岗上那轮静静的满月。”
这首诗卓然也读过,他知道玖玥是为林雪初抱不平,他自己心里也觉得愧疚,于是感慨道:“是啊,时光那么长,而我们在人世间的相聚却只是短短一瞬,是应该好好珍惜。”
“对了!你今天不是加班吗?突然又来找我,什么事啊?”
这普通的一问,让卓然的目光在车厢的暗影里瞬间黯淡下来,他突然跌入一种无法控制的绝望和痛苦之中,半晌也没说话。
“怎么不说话啊?”
卓然从那个短暂的神游中回过神来,说:“哦!我去医院办点儿事,恰好碰到陆漫漫的妈妈,她告诉我,漫漫有救了,上周有一个留下血样的人和陆漫漫配型成功,她很快就可以做骨髓移植手术了,我是来告诉你这个好消息。”
“太好了。”玖玥喜形于色,绽开一抹开心的笑,“这几天我一直等陆修远的电话,他没有联系我们,我本来已经绝望了,没想到啊,真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漫漫这就叫吉人自有天相。”她又想起卓然的前一句话,于是随口问了句,“你去医院办事?办什么事啊?”
“啊!唔!那个!”卓然忽然支吾起来,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没什么,这家,是为你出资的这家基金会的定点医院,让我去办一些手续,后天,你就该住进医院准备手术了。”
“哦!”
“别怕!”
“我不怕,有你在,我不怕。你不会像上次一样,突然消失吧?”
“不会,我会一直陪着你,永远陪着你。”
12
陆漫漫的手术,和玖玥的手术,恰好安排在同一天。从病房转入手术室的时候,她们在走廊相逢。两个人都从白色的床单下伸出手来,紧紧地握在一起,为对方加油打气,祝福祈祷。陆漫漫要做的是骨髓移植,玖玥先做的是开颅手术,都不算小。每一台手术,在期待新生的同时,都伴随着风险。她们没有任何时刻比此时更加清楚,意识到生命面临着一个暗藏沼泽和一个布满鲜花的路口,迷雾重重,除了科学和医术,唯一可依靠的,便是上帝的选择。
两个如花的生命,被推入不同的手术间。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门外等候的人,都将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表情各异。
这一次,卓然没有食言,从玖玥入院,一直到她进入手术室,他都一直相伴左右。临进手术室那一刻,他还像哄小孩一样向一直拉着他的手依依不舍的玖玥承诺,等她醒过来,他会为她买一只草莓味的大号棒棒糖。
主刀大夫从玖玥的颅内取出了一块蝴蝶形状大小般的钙化物,让在场的人大为震惊。但这也意味着,手术很成功,为下一步眼角膜移植扫清了障碍,等她苏醒过来休养几天,很快就可以进行眼角膜移植手术。
“那她什么时候可以苏醒呢?”卓然和景阿姨几乎异口同声地问。
“这个不好说,每个人的身体都有差异,看个人的恢复情况。”大夫留下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将众人刚刚放下的心又提到嗓子眼。
陆漫漫的骨髓移植也很成功,但因为身体免疫力极差,被安排到无菌病房。当天晚上,她就从病房里给卓然打了电话,询问玖玥的手术情况。
“还没醒过来。”卓然的情绪很低落。
“还不到一天时间,不要着急。”陆漫漫无力地安慰了一句。
从手术室出来,玖玥被安排到重症监护室,从病房的玻璃窗看进去,她一头乌黑的长发已荡然无存,头部被帽状绷带裹着,浑身插满了管子,让人心疼。卓然和景阿姨不眠不休地陪在病房外,谁也不肯离去。
走廊里红色的时间指示灯刺目地闪烁着,每一分钟都是煎熬。卓然从来没有觉得时间过得如此慢。
两天后,护士告诉他们,玖玥的手指有了轻微的知觉。四天后,她被转入普通病房,可依然双目紧闭,没有苏醒的迹象。
“卓然,你回去休息吧!看你,眼睛都敖红了。”景阿姨劝道。
“不,我答应过她,要一直守在她身边的,如果她醒来我不在身边,她会难过的。”
这时,陆漫漫竟推门走进来,卓然大吃一惊,她连忙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我是偷偷溜出来的,医生不让我乱跑。”她也已转入普通病房,脸色和精神看上去好了许多。
“漫漫,你应该听医生的话,万一感染了就不好了。”景阿姨也忧心忡忡地劝道。
“没关系啦!我来看一眼就走。”陆漫漫回头,看着玖玥恬静如水的脸,忧伤地说,“赶快醒来嘛!你答应我还要和我一起去上学,不可以说话不算数啊!”
景阿姨听闻此言,更加沉重地叹了口气。
“阿姨,别心灰意冷嘛!咱们都来和玖玥说说话,讲点儿她喜欢的感兴趣的东西,她记忆里最深刻的事物,说不定很快就醒了。电视里都这样演的,医生不是也这样说的吗?”
景阿姨觉得漫漫说得有道理,连忙凑到床前,流着泪声音哽咽着:“玖玥,乖,快醒来跟妈妈回家去,妈妈做红豆卷给你吃,你不是最喜欢妈妈做的红豆卷了吗?还有啊,你的吉吉想你了哦!再不回家,它就要闹脾气了。”
陆漫漫赞许地给阿姨暗暗竖了个大拇指。
可卓然,依然愁眉紧蹙,不发一言。他忽然轻轻地哼起了一首歌,一首陆漫漫从来没听过的歌:“蒲公英开满山坡,蝴蝶飞过小河,校园树下秋千上,是谁在唱着歌。她唱云飞雨落,花开寂寞,蒲公英飞走再没回来过。 花儿落了结出果,教室里坐着你和我,檐下铃声敲响了,老师也上完最后一课。你还有什么话没有说,说吧说吧快告诉我。明朝万水千山隔,再见已无多。”
原来真会有奇迹发生,在她眼睑上的睫毛如黑色的蝴蝶落在上面,忽然微微地颤动了一下,又颤动一下。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她是云涤镇的小小女童,她和卓然从家里偷偷溜出去,坐在开满野花的山坡上,他教她朗读古诗:“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从山坡那边很远的地方,小学校的铃声响了,学校里的孩子们唱起了歌,那清新优美的歌词清晰地传入玖玥的耳朵:“蒲公英开满山坡,蝴蝶飞过小河……”
她终于醒了过来,叫了声:“卓然。”
他抓住了她的手,激动地呼唤:“玖玥,玖玥,我在这里。”
妈妈喜极而泣,陆漫漫也惊喜地凑到床前喊道:“还有我还有我,我还活着,我们都活着。”
“是啊,我们还活着,活着真好。”
玖玥和陆漫漫的手术,都进入了稳定的恢复期,陆漫漫常常偷偷溜出病房,来找玖玥聊天。卓然已经整整一个星期没有好好休息了,况且还在实习期,耽误了许多工作,终于被景阿姨严厉地斥责回家。
回到家里,他匆匆地洗了个澡,小小地眯了一会儿,又准备朝单位赶。妈妈心疼地埋怨道:“看看,你不要命了,身体都熬成什么样了,为了她,把自己作践成什么样了。”
说归说,语气却柔软了许多。这一次,卓然竟没有面红耳赤地反驳,反而忽然沉默地上前忽然抱住妈妈,莫名其妙地说:“妈,我爱你。”
这没来由的一句西方式的“我爱你”,将这个平日口冷心热的女人搞得瞬间热泪盈眶,她也紧紧地抱住儿子,哽咽着:“妈妈也爱你啊!”有再多的埋怨,也在这一刻悄悄地饧化,消失无踪。她拍拍儿子的肩,“要去医院看她就去吧!自己也注意身体,记得吃饭。”
从家里出来,卓然却并没有去医院。他先去了实习单位,交代了一些工作,续请病假,然后,又去找林雪初。
正值下午放学,人群里,他看到了身材高挑永远醒目的林雪初。
他主动上前打招呼:“小雪。”
林雪初见到他,颇显意外,酸溜溜地调侃:“玖玥不是在医院吗?你没陪着她?”
“不,我是专门来找你的。”
林雪初一愣,若有所思地晃了晃手中的车钥匙,心里依然难抑那股莫名的悸动,有些慌乱地说:“那,走吧!”
她载着他,将车子再次开到郊外。一路上,卓然的脸色青黑,不发一言,嘴唇紧抿着,胸口却时不时提起一口气,仿佛有许多话要说的样子。
正好,林雪初也有话要对他说。
“对不起!”
“对不起!”
两个人几乎同时说出这三个字,旋即又对视自嘲地苦笑了。
“听玖玥说,你很快就要出国留学,离开暄城了。小雪,对不起,我那天态度恶劣,不该对你那样大吼大叫,让你伤心。”
“就因为我要走了,所以才来对我说这番话,让我和你都心里好过一点儿吗?如果是因为这个,大可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