篮球场上有人进了球,传来一阵欢呼,午后余温未散的阳光将眼前的一幕虚化成一个剪影,他的目光迷离起来,仿佛陷入一个记忆的渊洞之中。他叹口气,像一个不需要听众的演员,自说自话。
高中毕业后,像大部分有钱人家的孩子一样,被父亲送到国外上学,斯坦福大学,世界著名高校。富二代的毛病,他都有,骄奢淫逸,挥霍无度,泡夜店,滥交女友,和这些恶习一同滋生的,还有多疑。他游戏感情,不再相信真心,那些女生前仆后继地贴上来,戴着美瞳的眼睛里闪着光,他看到的只是“我爱钱,我爱你的钱”。
后来,他在图书馆认识了一位同样来自中国的湖北女孩,他乡偶遇,彼此对对方都一无所知,都以为对方是普通的穷留学生。女孩中国名叫萍,衣着朴素,却显出别样的静美,他一见倾心,为收获一份纯粹的爱,他像韩剧的世家子弟一样,收敛了锋芒,扮起了贫寒学子。
那是他留学生涯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他和萍在斯坦福市街头摆摊,卖中国留学生喜欢的小玩意儿;他们出入平价的中国餐馆,一份鱼香肉丝吃得津津有味;雨天,他骑着单车,载着她徜徉在黄砖红瓦的校园里。他也想宠她,从名品店里买来的小裙子,小心翼翼地剪去吊牌,装在普通的袋子里送给她,她便坦然地接受,笑得像斯坦福农场里最灿烂的花。两人感情的变故,发生在那年冬天。他回国陪父母度过一个热闹的春节后,匆匆赶回美国,亟不可待地去见心爱的姑娘。推开那扇冷清的留学生公寓门,他看到蜷缩在被子中的单薄如纸的她,她脸色苍白,眼神哀伤,在他怀中瑟瑟发抖,呢喃地说着情话:“Jack,不要离开我。”他的英文名叫Jack。
他以为她感冒发烧,便软语安慰了几句,扶她躺下,贴心地掖了掖被角,温柔地告诉她:“我不会离开你,我一直都在。”
那句随意说出的承诺,很快变成一句轻飘飘的玩笑。他看到她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份来自斯坦福某医院的诊断证明,病历资料显示,她患了罕见的地中海综合症。
“Jack,请帮帮我。”她气若游丝地抓住他的手。
他却轻轻地抽出了自己的手,脸色凝重起来,冷静地问:“我应该怎么帮助你?”
“我想活下去,我不想放弃。Jack,能不能,借我一笔钱,医生说,需要十万美金。”十万美金,在林霆钧眼里,只是一个小数目,只是他一年的生活费而已,他只需要随便编个借口,心疼儿子在异乡的妈妈就会准时将钱打入他的卡中。可是,那一刻,他想到的,不是如何筹到这笔钱,那颗富人的玻璃心,很快纠结地紧缩起来,他第一时间怀疑这份诊断的真实性,他第一反应是,她在演戏,她在骗他,她苍白的脸色,是戏子脸上的油彩,她痛苦的表情,是精心编排的情节之一。
他微微直起了身,和她保持起一种疏离的距离,态度诚恳地说:“可是,萍,你知道的,我和你一样,都是穷学生,还要靠打工来勤工俭学的,父母在国内只是普通工人,我没有钱,但是,我会尽自己能力帮你的。”说这话的他很汗颜,那一刻,连自己也搞不清了,到底是谁在演戏啊?
公寓里的气温忽然骤然下降,冷得渗人,萍不说话了,怨怼地盯着他,范思哲的冬装外套,百斐丽达的新款腕表,产自澳大利亚的羊绒围巾,高级定制的手工皮鞋,虽然被他刻意地剪去LOGO或小心掩盖,但有那些对奢侈品如数家珍的女伴们耳濡目染,她多少能分辨一二,他浑身上下,闪着光,仿佛是缀满宝石的华丽而低调的王子,可是,面对他的灰姑娘,他却一脸无奈地告诉你,对不起,我是个灰小子,我没钱,我不能帮你,即使你身患恶疾病入膏肓。
林霆钧被她盯得发毛,萍却忽然微微笑了,伸出手来轻轻地如母亲般抚抚他冰凉的脸,说:“别紧张啦!我没事,和你开玩笑的啦!”说着,她打起精神,起了身,从简易的衣柜里拿出不久前林霆钧买给她的那件小裙子,一边在镜子前比划着,一边说,“今晚有一个中国留学生舞会,你陪我一起去参加吧!你说,我穿这件好不好看。”
“好、好看。”他不知为何,竟有些结巴了。
那晚,他没有陪她去参加什么舞会,而是找了个理由回到自己的公寓。他是个完美主义者,这个小小的插曲,无论是她对他的考验。还是他识破了她的谎言,都让他难过,他们都没有经受住考验,他曾期待的那种真诚的、纯粹的、深刻的、炙热的爱情,就像一面明晃晃的镜子,现在落了灰,蒙了尘,他连再看一眼的勇气也没有。
异乡的灯红酒绿里,重新出现一个被音乐和酒精麻醉的萎靡的身影,斯坦福的寒风吹硬了亚洲人柔软的脸庞,也吹硬了人的心肠。
整整两个月,他没有去找她,最后一次得知她的消息,是在中国留学生的一个论坛。
那晚他被思念折磨得辗转难眠,打开了电脑。那是一个为华裔留学生女孩发起爱心捐款的帖子,帖子称,女孩莫怡萍,就读斯坦福医学院,患了地中海贫血症,希望广大留学生同胞和各界爱心人士踊跃捐款挽救她如花的生命,帖子的一楼,附有患病女孩的照片,他的萍,梳着高高的马尾,巧笑倩兮。
他的泪,在那个无人的深夜,像洪水开闸一样肆意地在脸上流淌,因为他在那个帖子中,看到了患病女生的最新消息,她已经于一个星期前,不治而亡,跟帖里,点燃了根根蜡烛,为那个美丽的女孩送行。
在他久未打开的邮箱里,他看到她去世前一天发给他的一封简短的邮件,只有一句话:“你可以把靠近当做企图,将拥抱当做占有,将微笑当做匕首,可是,能不能,将爱,仅仅当做是爱?”
原来,她早已知道他富足优渥的家世背景,可是,在她生命的最后关头,她再未向他开口求助。
女孩恬淡的笑容,如梦魇般夜夜在脑海中浮现,又如罂粟花一样让他欲罢不能。
这件事对林霆钧的打击很大,他整个人像一只风干的马哈鱼,迅速地消瘦和憔悴起来,青色的胡楂从脸上拱起来,看上去老了十岁。那个暑假,他和几个哥们儿背包旅行散心,几乎走遍了大半个地球,行至柬埔寨的时候,在一个敝旧的车站,他们遇到一位衣着脏污的妇人和一个瘦弱的小女孩,看上去像一对母女。妇人走上前,胆怯地扯扯林霆钧的衣衫,用柬埔寨语夹杂生疏的英语向他们询问:“××医院坐什么车?”
同学中有一个家伙,父祖上是柬埔寨人,恰好会几句柬埔寨语,于是热心地告诉她,她要去的地方,这里没有直达车。
妇人的眼里闪动着泪光,如抓到救命稻草一般,又拉住那个同学叽里咕噜地说了些什么,表情谦卑而无助,最后,那个好心的同学,从钱包里掏出所有的钱递到她的手中,她才领着小女孩,千恩万谢但又飞快地离开了。
林霆钧一眼就看穿了,他们遇到了骗子。
“她对你说了什么?”他问。
“她说孩子生了很严重的病,需要钱。”同学说。
“难道你看不出来,她是骗子吗?”他很鄙夷地嘲讽。同学却耸耸肩笑了:“那又怎样,如果真的有人病了,那我尽了绵薄之力,如果是骗子,那至少证明,没有人生病,这不是最好吗?”
原来,这家伙是明知故犯。
林霆钧瞬间被这种简单的处世哲学感动了。不久,他的父亲病重去世,他被召回,接管了家族企业,他很快收拾了心情,将父亲留下的摊子重整河山,显示出他的商业才华来,他很会赚钱,也很会花钱,热衷做慈善,有人说他是沽名钓誉,也有人给他取了个外号叫“散财童子”,他听到这些非议,只是淡淡笑笑,不置一词。只有他自己知道,那颗曾污秽的心,怎样在火和冰的淬炼中,尘尽光生。
篮球场上,又响起一阵愉悦的欢呼,有人进球了。这时,一个篮球忽然从天而降,飞出了场外,朝玖玥撞来,她被那股巨大的冲击力击中胳膊,瞬间站立不稳,扶住了林霆钧胳膊,那种陌生的触感,让她又迅速松开。
“没事吧?”
“没事,没事。”她又缓慢地走了两步,和他保持了那种恰到好处的距离。
他将篮球捡起扔回了围墙内,心里却一阵懊恼,玖玥刻意保持的那种距离,让他觉得,像万丈鸿沟一眼无法逾越。
他拿出钱包里珍藏的萍的照片,想给玖玥看,想起玖玥看不到,又暗笑了下自己,自己哀伤地凝视了半天,又悄悄地收回了。
“其实,我并不清楚自己对你的情感,是对萍怀念的一种寄托,还是一种纯粹的怜悯。可是,玖玥,你可以把靠近当做企图,将拥抱当做占有,将微笑当做匕首,可是,能不能将关爱仅仅当做是关爱?”
不得不承认,林霆钧真是讲故事的高手,是天生的演说家,玖玥被这个故事打动了,它不像她想象的那样浪漫、凄美,它甚至充满了讽刺的铜臭味、庸俗的世俗味,它将爱情华丽的外衣扒去,露出腐朽的内里,可正是因为真实,她相信了。
“那架钢琴,我很喜欢。”她顿了顿又说,“可是,帮助,仅仅是帮助。总有一天,我会还你的。”
他知道玖玥已经知道了钢琴的事,便不多做解释,让他开心的是,她坦然接受了。
“那么,现在,可以去吃点东西了吗?我都有点儿饿了。”
“好吧!可是……”还不待玖玥说完,他仿佛已猜到她要说的话,于是,两人异口同声,“吃饭,仅仅是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