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英缓缓抬起头,红色的刀鞘,熟悉的刀柄,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手持日本刀的武士。不出她所料,他就是在警署的那个日本流氓,那个把治厚的朋友打得惨不忍睹,被逮到警署还挥刀乱舞的恶魔。
“什么啊……让我交什么啊!”
听到刚才日本武士的说话口吻,文英就气不打一处来。日本应该也有“得了便宜还卖乖”这句话,与“贼喊捉贼”说的都是一个道理,现在这场面正好验证了这句话。无端挨了一顿打,还被连累着拉进了警署,虽没有奢求过他们的道歉,但眼下他们竟然还口出狂言,示以威胁,真是不可理喻。
“把那个朝鲜人,就是刚才那个小白脸给你写的便签纸交出来,赶紧的。”
“那张纸跟你们没关系,请让开。”
虽然日本武士再次强调让她交出便签纸,但文英还是没有理会,执意叫他们让路。当然此刻的她不可能没有恐惧,熙庭早已被其他的日本流氓抓住,而此刻这条由本町通往黄金町的道路也已经成了日本人的天下。然而,对这群暴力伤人还反咬一口的恶徒,文英的心中更多的是愤怒。
“跟你好好说话你听不懂是吧?非得逼我动粗?”
日本武士凶神恶煞地恐吓着,趾高气扬地朝着文英步步逼近,文英见状向后退了两步,但是一群日本武士顺势包围了上来。一股强烈的信念支持着文英,绝不能让他们把便签纸抢走。这一方面是因为她已经摸清了这帮日本人的意图,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不想给好心将联系方式留给他的治厚添麻烦。文英偷偷把手里的便签纸藏进裤子口袋,再次向后退了一步,心中有一个坚定的声音告诉她要誓死捍卫便签条,但是,眼下她已无路可走。
“呀,巴嘎雅路!”
看着一直向后退步的文英沉默不语,日本武士怒吼一声,举起刀鞘朝着文英砍去,文英像是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紧紧闭上双眼坦然面对。然而,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了“啊”的一声巨响。
“来啊,你们这群狗崽子,今天你们都死定了!”
来人恶狠狠地说着朝鲜话。
嚯!嚯!胜范张开双腿飞向空中,直击日本带刀武士的头顶,而治厚伸出拳头,狠狠打在了扣押着熙庭的日本人下巴上,接着又顺势抓住被胜范踢过来的日本武士的胳膊,“嘎嘣”一声将其扭断。
绚丽多彩的霓虹灯照耀下,街头掀起了腾腾尘土,周围的人们被这大半夜的打斗吓破了胆,大呼小叫着乱窜逃命,街头陷入一片混乱。穿着黑色皮夹克的男人和穿着燕尾服的男人站在文英身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他们剩下几个人?”
治厚瞥了一眼圆瞪着双眼呆呆站在那里的文英,向胜范问道。
“还剩五个。”
“那么现在这样,胜范你负责两个,我负责两个,解决掉以后就分头跑,行吧?”
“好的。”
“那我数三下就行动!一、二、三!”
口令一出,两个男人就朝人群跑去。随之掀起的蒙蒙灰尘里传来了粗重的喘气声和拳脚相加的碰撞声。本町的霓虹灯下,不亚于武打片的格斗场面正在激烈上演。越聚越多的围观人群,远处传来的阵阵警哨,星光和灯光交互辉映的本町之夜……似乎都被置之于事外,街道的中心里,似乎只剩下越掀越高的尘土,和围观人群愈发高昂的喊叫声。
***
雪花飞扬,如春天的樱花。簌簌飘扬的雪花在空中打着圈圈,轻轻地洒落在冰面上,不知不觉,积雪已没过膝盖。益尚和明恩从清津出发,来到了庆兴,现在正走在横穿图们江的路上。江的右边是朝鲜、中国以及俄罗斯交接的荒野,对面是从长白山延伸出来的连绵雪山。
虽然已经渡过了硬邦邦的江面,但由于积雪没过膝盖,所以不管是益尚还是明恩都累得气喘吁吁。为了避开日本的边防守卫队,他们打算顺着图们江的下游走,途经俄罗斯扎鲁比诺,前往北京。现在虽然跨过了江,爬上了一个小山丘,但是一路这样在雪地上前行,疲惫的明恩总是跟不上益尚的步伐,益尚不得已抢过明恩的背包,背到自己的肩上。
“在殖产银行里弄出的资料……咳,你不是说不知道会是谁带过来么,怎么又亲自送来了?”
明恩爬坡时不小心踩空险些滑落,肩上背着两个背包的益尚见状赶紧伸出手拉了一把。
“咳咳,不是说清津危险所以不愿意过来么……为什么……”
“原定派遣过来的人受伤了……呼呼……虽然伤得不是很重,但健康的人过来不是更好么。该死的,这路……这么难走,怎么能让受伤的人过来?……你手上拎的包也给我把。”
益尚离开清津不过四天而已,就又返了回来。不过,他再次面对明恩时也和以前没有两样,就好像那天晚上的事情没有发生过一样。而明恩刻意忽视他要帮她拎包的话语,转而问起昨天的事情。
“昨天听帝国大学的李治厚说,那天在殖产银行前,他把枪误交到了别人手里……但是,本来也不是有多大关系的事情,你却固执地把枪要了回来。”
京城的事情完成之后,益尚坐着治厚的车回到了清津,而明恩去为他俩接了风。虽然她也知道,两人的关系原本就不算太友好,但昨天看他俩在一起的气氛实在是不太对劲,于是就向治厚的司机打听了原因。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他艰难把脚从雪地上拔起来,一边继续向前走,一边不太乐意地反问道。
“我问的,因为看你和李君之间的氛围……好像不太好。”
“啊啊。”
又是一声毫无意义的感叹。
“就那样啊,只是因为事情结束得太乏味了而已。”
益尚含糊地回答道,看着雪云缭绕的长白山山脉冠帽峰。天空的云变得越来越厚,眼看着一场暴风雪就要来袭。
“不是那样的吧,明明就不是……你对治厚君也是……这么说的吗?”
一步一步,明恩不停地拔起陷进雪地里的脚,气喘吁吁地问道。当然她说得没错,益尚并没有对治厚说实话。那天,在本町,有两名高等系警察站在殖产银行的前面巡逻。益尚从殖产银行里出来后把枪交到治厚手里,随后总督府的爪牙金达钟便盯上了治厚。不过治厚已经及时把枪转交了出去,所以即便被跟踪,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然而,治厚错把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家伙当成了自己的同志,将枪交到了他手里,而益尚对那小家伙亦是一无所知。当时如果任由那个小家伙走开,那么枪将永远找不回来,更要命的是,万一那枪落入了日本警察手里,那么那帮鬼子必然会为了追究枪的出处而布下天罗地网,届时不知道有多少同志会因此而备受折磨。不过,对于经验不足的治厚而言,这可能只是一把丢了也无妨的枪,所以他才会觉得益尚的坚持令人费解吧。
“你……总是这样。”
眼前是一个堆积得像明恩那样高的雪堆。益尚首先爬了上去,然后伸出手拉她上来。
“你总是让人搞不懂。”
她颤抖的声音引得他皱起一边的眉头,眯着眼睛。
“总是……让人产生错觉……不是吗?”
明恩硬生生地从益尚手里抽出了自己的手,嘟嘟囔囔地说着。但是也因为如此,好不容易爬上雪堆的她脚下一滑,再次摔了下去。而在她眼前,这个穿着灰色的外套、身材高大的男人,这个有着结实的肌肉和自由的灵魂的男人,这个似乎从来都不会为情所动的男人皱起了眉头,眼带同情,以一如既往的冰冷语调开口说道:
“会产生错觉并不是因为别人的原因,错觉这种东西……是自己过度的欲望所导致的结果。这点你都不知道吗?”
明恩眼中充满着混乱与迷茫。
“不过,在这深山老林里,如果还是放任自己继续胡思乱想的话,那你有可能就要冻死在这冰山雪地里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耸动着肩膀,环顾着周围如屏风般耸立的长白山山麓,看着那直入云霄的雪山和沟壑纵横的山谷。周围一片死寂,只有凛冽的寒风在耳边呼啸,而他则在大脑中飞速盘算着这一切,思考着这个地方到底是哪里,两人在越境去往北京的这条路上会面临什么情况……片刻,他猛地将一条腿稳稳插入自己所站立的雪堆中,接着说道:
“如果你宁愿冻死也还是放不下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的话……那就独自冻死在这里吧。”
他嘴角含着不带温度的笑容,冷冷地说着,并朝摔倒在雪堆下的明恩伸出了手。而他最后说的那句“独自冻死”让明恩的手哆哆嗦嗦地发起抖来。那话的意思其实是,在这条需要两人相互扶持才能走下去的路上,如果她再一次从他手里抽出自己的手,那么他绝不会再回头理她第二次。明恩知道,自己所认识的益尚,绝对是一个说到做到的男人。
明恩伸出颤抖的手抓住了益尚的手。两人再次朝着无垠的雪地前进。益尚的肩膀上,连同明恩的行李,一共背了四件行李。但是没过多久,原本如同花瓣一般飘扬的雪花就被狂风暴雪所取代,粘在衣服上的雪结成了冰,益尚前行的脚步也逐渐慢了下来。
“……等等。”
从连接到江对面峡谷的芦苇丛出来的刹那,益尚低下身子,同时伸手示意跟在后面的明恩也一起蹲下。因为前面10米处,出现了穿着黑白条纹制服的10多名军人,他们手上都拿着枪,腰间别着刀。他们是日本的边防军。他俩虽然想方设法避开巡查的路口,但是看样子好像没那么简单。
益尚藏在芦苇丛里一动不动地盯着边防军,要是他们不再往这边前进,那么事情还有转机,如若不然。一场血斗将在所难免。而且明恩脚下那层薄薄的冰面能够支撑她的体重多久还是个未知数。越往江边走,江水越浅,江面的冰也就越薄,所以现在的当务之急是离开这冰面。然而,前方已经有边防军守在那里,原路返回的话,这薄薄的冰面恐怕也无法承载他们俩人的体重。不过现在担心已经来不及了,明恩脚下的薄冰传来了“哧哧”的声响,随即便出现了裂痕。
益尚当机立断,放下背包,无声地脱下了因沾满雪而变得无比僵硬的外套。
“快走,先走,快,求你。”
虽然听到身后传来明恩焦急的催促声,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把别在脚腕的小刀拔了出来,动作相当敏捷。他们再也没有选择的余地。冰块破碎的声音必然会引起日本边防军的警觉,如若他们暴露,就难逃被子弹打成蜂窝的命运,此刻的他们唯有先发制人才有一线生机。虽说怀里的资料至关重要,但再怎么样也不过是一堆纸片,危急关头自然还是保命要紧。他宁可让明恩怀着对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在这里冻死,也不愿看着她满是鲜血地倒在日本人的枪弹之下。
十一步,九步半,七步,六步半……益尚计算着边防军和自己的距离,然后嗖地一声出手,短刀在空中飞掠而过,结束掉了走在边防军最前面的军人的性命。啪!温热的血溅到了脸上,心脏也似乎随之而僵硬。啪!又一个!短刀穿过黑色的制服刺进肋骨,粘在手上的那股温热粘稠的液体让手也变得僵硬起来。
“八嘎!”
“射!射!射啊!”
耳边响起的声音已让人分不清是吼叫还是悲鸣。感觉到肩膀上传来一股刺痛,益尚迟疑了一下,但也仅仅只是一下而已。经验告诉他,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不管心脏如何冰凉,手如何僵硬,都绝不可以停下来。
漫天的风雪中,长白山冠帽峰松树上堆积着的雪花像松香粉一样,在风的吹佛下洒落到了山上、江边和芦苇丛里。飘扬的白色雪花中,早已分不清出处的鲜血四处飞溅,落在皑皑的雪地上,成为了让人触目惊心的红色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