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英没洗澡便在孩子身旁躺了下来,静静聆听着孩子均匀的呼吸声,渐渐地,困意缕缕袭来,她的眼皮沉重如石,随而合上了双眸。但是下一秒,她又被自己吓了一跳,赶紧从困意中醒了过来。还有很多事情没做完,而且明早7点就要搭火车了,所以现在必须提前收拾好行李,还有整理好关于心脏静止对策药物的论文。
“呼……呜。”
文英发出了一声短叹,打滚在床,面对天花板躺着。她伸手,摸了摸另一旁空无一人的位置。她想念益尚的温度,想念在她累得筋疲力尽的时候,替她脱鞋脱衣服的益尚,想念浸湿毛巾帮她洗脸的益尚。小英卓断奶前,白天喝奶粉,晚上喝母乳,而她常常在给孩子喂奶的时候便昏昏睡去,这时益尚便会来把孩子抱开,一边哄着孩子一边给惊醒的她抚背,哄她入睡。
当然,他偶尔也会不满英卓,说小英卓一个人独占了自己妻子的胸部,还说着男孩子就是要坚强地成长,所以便把孩子丢到了隔壁房,但是自己却是比孩子更迷恋文英的胸部。然而,这样的生活也不过持续了一年零五个月罢了。
“哈……”
这次,文英呼出了比方才更长的一道叹息。她起身,再次打开了昨天早上的晨报。她盯着报纸第五页,上面是关于“德克萨斯州基尔戈尔油田事故”的报道,那是一篇笼统简单的报道,并没有详说是基尔戈尔哪个油田发生了事故,但是文英却早已心急如焚。她并没有向保姆阿姨和益尚的同学袒露自己的焦急,从昨天开始,她的脑海里便一直漂浮着油田事故的事情。
1930年以后,德克萨斯州地上的油井多达50万个,其中基尔戈尔有20万个以上,而报道上并没有说明是哪个油田发生了事故。打电话过去问了报社,对方也只是说不清楚。勘探中的油田,钻井孔突然喷出瓦斯,包括那个在附近划了打火机的工人,总共有15余名工人受重伤。钻井孔都已经着了火了,但是报社的人居然还说不知道是哪个油田!虽说油田的附近都是偏僻的地方,但是连油田的名字都不知道,也真是让人郁闷。最终,有了休假的文英决定明天就启程去德克萨斯州。
“吃了早餐再去吧,洪医生。”
“没关系的,阿姨,昨晚干活干到凌晨,已经吃了一些零食,现在肚子还有点胀呢。”
还没睡醒的小英卓被文英背在胸前,她提起了早在浅蓝黎明时分收拾好的行李。
“金先生会没事的,所以别太揪心了,知道了吧?”
“嗯。”
“油井很快就会被开发出来的。”
“嗯。”
“要是油田开发成功了,金先生也会回医院的,到时候能寄去上海的钱就更多了。”
“是啊。”
“上海的军用资金多了的话,那我们朝鲜也就可以把日本鬼子给赶走了。”
“是啊。”
“也能给临时政府援助资金了。”
“是。”
“那么,我们的土地也就回来了。”
“您说的很对啊!”
“在金先生四月份去德克萨斯之前,他有这么说过,当时我问了他为什么要去那么热那么恶劣的地方找苦头吃,在这里舒适地干着医生的事儿!哎呀!是干着医生的工作,照顾我们英卓和洪医生才是,要跑去哪里呢,然后他就这么对我说了一通。”
完全是益尚式的回答。不管是在朝鲜还是这里,他一直提醒和教导人们朝鲜要独立,那是他展开救国运动的基本。1905年以后出生的朝鲜人,大部分都不知道太极旗长什么模样,而这也正是朝鲜青年的现实!
“好吧,不管怎么说,一路小心。千万不要坐在大块头的洋人旁边,知道了吧!”
文英点了点头,背对着如同母亲一般的保姆阿姨,走出了家门。“千万!发生事故的油田千万不要是益尚和近永所在的油田!”文英一边祈祷一边向火车站迈出了脚步。
“沙尘暴来了!大家快到里面去!”
因狠毒可怕的风暴,裸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肤变得如同雕刻的石头一般。“赶紧跑进屋里”的高喊声也埋没在风暴里,暂时没了声音。昨天和今天两天内,沙尘暴已经三次来袭,作业也被迫暂停了好几次。
“啊!怎么老是遇上沙尘暴?”
“是啊,本来这个地方地形不平,旋风是会偶尔找来,但是这两天也频繁了点。”
听到近永担心的询问,一名工人回答道。嘎吱嘎吱,由木棍东一道西一道搭建而成的小木屋被狂风吹得发出了声响。这间小木屋是包括益尚和近永在内的七名工人居住的地方,里面只有两间卧室,一间简易厨房和一间简易浴室。但是,对于日夜轮班的人们来说,这个地方已经算是天堂,因为这里能睡上好觉和洗上冷水澡。
“大哥,我昨天去了市中心,和国民会的一名同志通了电话。”
近永对益尚说道。益尚搭手在腰间,正站在窗口望着外边的钻井孔。
“听说下周内,东京会出诉讼结果。”
呼……呼……狂风似在作最后的挣扎,拼命地拍打着小木屋的门,随后呼啸而过。
“也许吧,也许会对我们文英有利,大家也都这么推测。已经拖了两年的案子,也该结束了,但愿这次文英能赢。”
在近永说话的期间,大闹了一场的沙尘暴终于有所停歇。益尚里面穿着一件运动衫,外面披着一件之前被汗浸透的衬衫,他把衬衫脱了下来,刷地扔在了桌子上,再次打开门向外走去。头顶的太阳直射在皮肤上,比方才的沙尘暴还要狠毒。
“钻井!”
益尚挥着粗大的手臂大声喊道。隆!隆!隆!嘈杂的声音响起,机器转动,冒出了缕缕黑烟。一名国民会委员地质学专家用测量深度的喷嘴确认了机器挖井的深度。这项油田项目,是海外同胞用独立运动所筹集的一部分资金投资的,是为筹备军用资金而干起的事业。虽然也有一些运动家为筹集资金而做了几次事业,但是最后都以失败告终。
益尚和大韩人国民会的财务代表想了一份事业,那就是开发油田。油田开发的时间越长,资金周转越困难,所以资金周转困难的时候,也曾把已经开发了的油田卖给炼油公司,也卖给炼油兼卖油的石油公司,从中获取了利益。当然,要挖多少个钻井孔,找多少个藏有石油的堆积盆地,无人得知。
隆隆!轰隆!隆隆!
挖掘机不分日夜地钻着岩石,挖着钻井孔,声音浑浑噩噩地在耳际响起。益尚没有退缩半分,不顾溅在身上的泥水,拿着放进了钻井孔里的管子,默默地站在那里。如果不那么做,他很有可能就马上逃离这片炎热的沙漠,跑回洛杉矶找妻子了。对于近永说的话,他并没有搭理,也许也是这个原因。灼热的太阳时不时地射下来,他的头脑发空,他想文英想到近乎疯狂。文英,光听这个名字都快要疯掉。虽然也想儿子英卓,但是儿子有保姆阿姨和其他亲人照看,所以他对儿子的思念并没有那般迫切,而妻子不同,妻子需要自己守在她的身旁。此时的他内心无比煎熬和痛苦,这些都与时间成正比,时间越长,他就越煎熬越痛苦。现在算算,他离开家已经超过三个月了。
“呼……唔!”
益尚呼出了一道长叹,收了收疲惫不堪的心,他再次挥臂,转动挖掘机,对同伴大喊:
“哎!换班!”
他拍了拍从凿岩机上下来的同伴的肩膀,对同伴说了句“辛苦了”。他腾地跃上高大的机器上端,手展开遮在了额头上,他看到沙漠远处那方飘来的乌云,嘴角扬起了一抹开心的微笑。
“……文英?”
徘徊了两个小时,终于结束了。益尚正在挖掘机前,他耳边响起了轰隆隆的巨响,那声音似乎要穿破天空。阳光把他的皮肤晒得黝黑,一身大汗,他的手上、脸上以及裸露的肩膀和手臂上全都是黑色的油垢,他正笑着看着如同幻影般出现在眼前的妻子。
“文英啊!你怎么来了?到底怎么回事!”
“哇!英卓都长这么大了!”
“嫂子!要不要来一杯凉爽的咖啡?”
“啊!准备就到晚饭时间了,请再等会儿!文英啊,哥哥我会给你做超级好吃的晚饭的!”
文英和小英卓的出现顿时让小木屋里闹哄哄的,暂时除去了工人身份的大韩人国民会同志掩不住心中的喜悦。文英和英卓的身旁,连益尚连坐下的缝隙都没有,大家都围在两母子的身边,问着英卓多大啦,说着英卓更像谁啦,七嘴八舌地吵嚷个不停。混乱之中,工人里年龄最小的近永说要做饭,跑去厨房里开始弄得一个劲儿咚咚响。
睡醒的小英卓被晒得黝黑的男人们团团围着,他很认生,一副害怕的模样向母亲跑去,但是他又掩不住好奇心,一时瞪着圆溜溜的双眼观察着周围的一切。他看到了跨腿坐在桌子对面一角的两个人,当他和自己的父亲益尚相对视时,一双明亮的大眼仿佛要把自己的父亲盯穿,他似乎已经认出了自己三个月没见的父亲。
“哦!这小家伙,好像认出自己的父亲了!”
“是吗?”
有两个同事觉得神奇,哈哈大笑起来。小英卓也许是想看清自己父亲,所以踩着一摇一晃的小步子向益尚走去。益尚蹲下来,看着摇摇晃晃走过来的儿子,当儿子离他只有一两步的时候,他向儿子伸出了双手。小英卓直勾勾地盯着伸过来的手,继续摇晃着向前走了两步,益尚的眉毛慢慢地向上扬起,再次向小英卓伸手。但是,小英卓并没有抓住伸过来的手,他似乎觉得父亲青色的胡渣很新奇,他看着父亲的下巴,然后伸出小小的软软的玲珑的,而且还是沾满了口水的小手指胡乱地在父亲的脸上摸来摸去。益尚也不避开儿子那满是口水的小手,任由儿子乱摸。儿子尚有父亲的作风,他和他父亲一样精明。待儿子摸了那刺人的胡渣,放下了警戒之后,益尚便一把将儿子抱起。
“什么啊!这小家伙!没见过大老爷们儿吗!”
把儿子抱到头上的益尚笑了起来,哈哈,咯咯,小英卓的笑声和父亲的笑声混在了一起。父子相逢的喜悦也感染了同事们,他们从椅子上站起来,围着益尚和小英卓,叫喊着“我也要抱!我也要抱!”文英也在后边看着他们,这时,益尚看向了文英,他的眼神里传达了对她魂牵梦绕的深切思念。
沙漠拉下了夜幕。吃完了近永乒呤乓啷做的晚饭,文英便去洗碗了,在这缝隙间,除了要到外边的钻井孔值夜班的两个人以外,其他人都洗澡睡去了。喝完奶的小英卓也沉沉地睡了。出去检查钻井孔松动的紧绳器的益尚走回了简易浴室,在小英卓身旁眯了一会儿眼的文英悄悄起身,也跟着益尚走进了浴室。哐当,不牢固的浴室门发出了声响,脱下了因汗水、灰尘以及油垢而变脏的运动衫后,益尚转过了身。文英正静静地倚靠在浴室门上,看着仅两步距离的站在花洒喷头下的男人。他正站在时隔三个月零14小时不见的妻子面前。
心一个劲儿地砰砰跳,翻涌澎湃。文英用目光抚摸着益尚那晒得黝黑而显得更健康的肩膀、手臂以及热切的眼眸。他向文英靠前了一步,狭窄的简易浴室里,呼吸都会相撞的近距离里,两人相视而站。益尚并没有向文英伸手,只是眼里盛满了热情,目不转睛地盯着文英,他慢慢地抬起手臂,双手紧紧握着天花板上的水管。接着,他俯身弯臂向前,把自己的脸伸过去,鼻尖几乎碰到了文英的脸。唇间欲触非触,鼻尖若即若离,紧张感正在妻子和丈夫之间腾腾燃起。
“洪文英,你的勇敢还是一如既往地鲁莽。”
咫尺之间,有一双唇微微启动。
“报纸……报道了事故。”
双方的眼神如胶如漆。
“对那样的事故报道,你居然受这么大的惊吓,这也太不像洪文英的作风了。”
“你是想说我那是借口吗?”
她凌乱地注视着半带玩笑意味的笑眼。
“你说呢?”
伴随着惹人讨厌的简短回答,益尚轻轻地吻上妻子的嘴唇。文英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但是,她依然不回避对方直视的眼睛,再次问道:
“你是说我很想来这里,所以就找借口来了是吗?”
“你说呢?”
依然是惹人厌的简短回答,益尚的双唇覆上了文英的下唇。吱吱,被握的水管发出了小小的尖叫,但比起这呢喃般小小的尖叫,更为暧昧的呢喃荡漾开来。益尚抓着水管的手放了下来,裹住了文英的腰,隐隐爬上脸的晕红渐变浓烈,夫妇之间的气氛也渐变火热。简易浴室外的人们隐隐生出了羡慕之情,一时蒙在被窝里辗转反侧。时为1934年8月的某一天。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