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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洪文英就这样消失,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但是,我们发现了洪近永。”

听完对面的人的报告,身子紧贴着椅子的闵大监捋了捋打理得很好的胡子。

“不是那个寄住在大人府上厢房里的洪近永,我在上海看见了另外一个洪近永呢。”

“是吗?”

闵大监没有追问达钟是因为什么事从上海回来,就现在这个情况来说,说达钟是他的心腹并不确切,应该说是为他提供情报的人更准确。因此他猜测在总督府的时候达钟就已经明确地接到了要去跟踪洪文英的命令。达钟果然读懂了闵大监的心思,将在上海看到洪近永的这件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哪一个是真的?”

“依我看,上海的洪近永是真的。”

“你知道他的长相?”

“我看了他在帝国大学招生的时候递交给校方的材料,确认了他的长相。”

听到达钟说确认过近永的照片,闵大监的眉头紧皱在了一起。

“这个确认可信度不高啊。”

“除此之外,从那边的情况来看,我也敢确定他是真的洪近永。”

“那么,我们家这个帝国大学医学部的洪近永又是谁?”

“我还没有见过他,但是。”

看来敏锐的达钟知道的比想象的更多,闵大监顿时对他产生了很浓的兴趣。虽然他正和文英的叔父商量着两家的婚事,但是却一直都不知道作为订婚者文英的行踪,何况这个也跟存折的去向有着莫大的联系。当然,通过文英的叔父,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知晓她的住所。但是,得到的消息却是文英跟着天主教的神父和修女去旅行了,现在不知到了什么地方。他很想问问洪氏家族里人什么时候改信耶稣了,但是这么做好像也毫无意义。

“但是?”

“我在上海看到两个洪近永见面了。他们两个好像彼此认识,一方假扮洪近永的事情似乎也是两人事前商量好的。”

“你小子怎么知道他是住在我们家的那个洪近永的?”

闵大监的眼里闪过一道寒光。

“两个洪近永在上海见面的时候,李氏门中的李治厚也在场。发现我在跟踪他们以后,李治厚协助住在您家厢房里的洪近永一起逃跑了,所以我就猜他是跟帝国大学的学术团一起去的上海,回来以后找帝国大学医学部的内线打听了一下。”

真的洪近永在上海。那么京城里出现的这个洪近永一定是个假的,对此闵大监已经猜到了八九分。他和洪文英的父亲以前是好友,洪近永的大叔父洪淳馨是怎么死,为什么死的他也是了解的。因为洪淳馨的死而一直遭到日本帝国主义监视、凌辱的不就是洪氏眷属吗!他们为了隐藏住拿着奖学金出现在上海的洪近永的行踪,才使出了这招下策。

“需要我想办法查到帝国大学的这个洪近永的真实身份吗?”

闵大监不再看着达钟的脸,他转头,望向仁王山山脚下摇曳盛开的洋槐花。忽然,他的脑海中闪现出这样一个念头,这就是所谓越危险的地方就是越安全的地方吧。

“侯爵大人。”

达钟小心翼翼地催促着。闵大监的视线越过仁王山眺望着白岳山的山顶,沉声道:

“不要声张,不要让周围的人发现,悄悄地去办吧。”

太多的人盯着这张存折了,所以他必须比所有人都行动得快。要让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已经找到了洪文英的下落,特别是不能让益尚和总督府知道。他必须要做得隐秘。

“只是……”

坐在沙发上的达钟立起身子,认真地看着闵大监的眼睛。

“你在报给总督府之前,先向我报告吧。能做到吗?”

看着闵大监如恶狼般凶狠的眼神,达钟马上点头。从总督府议员官邸出来的他抬起头仰望天空。好像要下雨了,天阴沉沉的,乌云缓缓地移动。他对着布满乌云的天空苦涩地笑了。总督也好,闵大监也罢,都只是在利用自己而已,但是他没有丝毫的退路。

而且他在朝鲜一直都是在做秘密的地下工作,说不定什么时就会候挨了刀子命丧黄泉了。所以达钟又一次切实感受到,益尚这次交代他的事情对于自身来说真的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当然益尚也是算计到了这点,利用他和日本野党议员荒川取得了联系。这样一来,达钟必须得小心谋划,不能向总督府和闵大监暴露益尚和荒川的关系。

“哧”,达钟比先前更加苦涩地笑了出来。闵大监这不是在找作为私生子的儿子,而是将一个长成了的猛虎毒兽带回家了啊。将临时政府和南华联盟、闵大监和总督府费劲心思寻找的存折推上政治争论的焦点,益尚在这其中会得到什么呢,达钟觉得很有趣。同时,要是事成的话,就能名正言顺地向荒川邀功领赏,这难道不是自己离开朝鲜的绝佳机会吗?

***

从宅第的书房里俯视,可以看到庭院里夏日正盛。松树和桧树等一年四季常绿的树木绿荫如盖,衬得树下的映山红、紫薇花等花草更显艳丽。似乎是知道即将到来的雨季将会让她们枯萎,一个个都在尽全力释放着自己最后美丽。

“什么啊?这次在这里招待,名单很长吗?嗯?什么啊!这小子怎么也在名单上?什么时候我们连一年级的都邀请了?”

胜范一边看着名单,一边嘴里嘟囔个不停。一直关注着庭院里的情况的治厚,拉出一把椅子坐下转过身去。手指笃笃地敲了两下桌子,又揉了揉太阳穴。事情变得有些微妙。在上海被达钟跟踪的时候就应该采取对策,不论是说服,还是威逼利诱,任何一种办法他都该实施一下才对,但现在早已错失了那个时机。不知怎么的,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京城工商联合会主办的‘医学人之夜’晚宴本来只有各年级的委员和四年级的学生能来参加的。但……三年级里又加了这个一年级的小子。再怎么也不能无视一直以来的惯例吧。喂!李治厚!不是吗?”

胜范晃着手里的名单,往治厚的桌上一扔,眉头皱得紧紧的,一副十分不满的样子。正在角落里安静地看着清凉里土幕村卫生实态记录的华景,偷偷地观察着他们两人。

“难道他对你和益尚哥用了什么手段?让你把他加到名单里?”

“别废话了,坐下吧。被你吵得脑子都犯糊涂了。”

治厚一脸不耐烦地把胜范的话顶了回去,看到这一幕的华景目光又重新回到了记录上。

“废话?你现在是在说我的话是废话吗?每年京城工商联合会同总督府一同赞助举办的这个‘医学人之夜’晚宴又不是什么过家家,你是觉得活动前一周突然换名单的事情是很容易的事吗?”

胜范不管怎么想都想不通,不自觉提高了嗓子。不,是自从那天打赌去医疗志愿项目之后,胜范就变得傻傻的。那次李治厚居然和益尚打了起来,无论让谁看那天他们两人都是为了文英争吵起来的,进而演变成一场血战。医院的事情过后,他也想到了益尚和文英之间是有某种说不清楚的感情吧,但是他又仔细想了想后,觉得这个问题又不能那样轻易地下结论。

虽然胜范做出了这样的判断,但是他也知道这个也不是自己应该操心的问题。而且还有更多让他弄不清楚的问题。曾经跟洋鬼子有过婚约的华景还是每天都在医院和贫民地区转悠,整天埋头工作,一如既往地围着治厚转;还有一个对益尚恋恋不忘的明恩,一直眼巴巴地凝视着益尚的她也无比可怜;益尚也是,身边虽然有一大批优秀且美丽的女人,他却偏偏喜欢这个亲如兄弟的青年男人,这些事情都让他感到不可思议。

“如果不是你做的话,也不是近石年级委员的话,看来我得看看他的名字是怎样到了名单上的了。”

事实上,洪君虽被治厚带回自己的家,但现在关于洪君,胜范知道的也就是洪君在民籍里的信息罢了。不过治厚知道的一定不止这些,他却不愿说出来,益尚亦是如此。渐渐地,他更加想弄清楚这一切了。但是,听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的治厚的话语,本来下定决心想要询问的胜范放弃了这样的想法。

“我已经了解过了,你就别管了,还有,你能出去一会吗?”

“已经知道了?所以呢!说了些什么?”

“去。”

“什么?”

“叫你出去。”

“为什么?”

胜范好奇得要死,也不能装作没听到,听到治厚要求让开,胜范回头看了一眼华景。随后,连华景也用眼神示意,催促胜范快点走出书房。看着两人一心想撵自己出去,胜范耸了耸肩,心里有些苦涩。

“嗯,要是我妨碍到你们了……”

胜范拿起之前脱下放在沙发上的上衣。

“我真的妨碍你们了吗?”

他站在书房中间不死心地问道。

“是的。”

“哎!臭小子!你还是我朋友吗?”

胜范越来越好奇他们两个人到底想单独说些什么,伸出握拳的手轻轻地捶了捶治厚的手臂。但是此时的治厚正在想别的事情,只是目不转睛地俯视着地板上的某个地方,侧歪着的头一动也不动。

“之后你们两个人要是说后悔之类的话,门儿都没有!”

胜范不经大脑地嘟囔了几句话,利落地关上了书房的门,消失在外面。治厚嘎噔嘎噔大幅地走到桌子边,脱下上衣,从上衣口袋里拿出支票。

“拜托了,华景。”

“你先说一下是什么事吧,李治厚先生。”

华景微扬嘴唇,收下了支票,她的直觉告诉她,在医院的那天,益尚和文英两人站在一起的画面像一幅画一样,两人十分般配,那种微妙的感觉并不是错觉。

***

火车车厢的窗户被打开了一半,车厢里渗透入一股从山谷里飘来的树木的味道。如平常所看到的,开往仁川的列车极为缓慢,快速闪过的白云和密密实实地耸立着的山上的树丛让人产生一种慵懒的感觉。文英总是这样低垂着头,她对益尚说要出去一会再回来,随后便走到车厢之间的连接处,在外面呆了好久才回来。但打开五号车厢的门后,文英暂时停下了往里走的脚步,她站在那里看着那个坐着的男人。那个人就是益尚,他歪斜着身子,翘着二郎腿,背靠车窗,把一只手臂搭在窗框边,眼神只专注于外面的风景。独自一人的话小睡一下多好,在他们俩之前共度的五个夜晚里,他完全没睡好觉。

益尚似乎总是睡眠不足,沉浸在思考中的他脸上露出的表情奇怪而恍惚。文英原以为自己对益尚了如指掌,不管是他呲眯的模样,还是他笑着的样子,又或是一副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冷漠状态,以及他对自己的分内之事所表现出的热情。但是她却不知道现在他脸上的表情意味着什么。呼呼,轻轻地深吸了一口气,文英迈开脚步,回到了座位上。益尚虽衣着简朴,但他身上的黑色西装竟合适得像是量身定做似的,他把简便的行李包放在了对面的座位上。

“搭的是从仁川港往釜山方向开的船吗?”

文英在行李包旁坐下,打断了正在思考着的益尚。

“那下车之后要顺便去仁川港寄存行李再走吗?”

“怎么都行。”

回过神来的益尚抬起搭在窗框边的手臂,撑着下巴,视线歪斜,用很迷恋的眼神看着文英。

“你穿成那个样子回家行吗?”

益尚迷恋的眼神中带有担忧。文英打量了一眼自己的衣着,露出了苦涩的笑容,耸了耸肩膀。

“也是,想想这件衣服还算好的了。”

“怎么会说这样的话啊?”

什么?文英歪着脑袋说道。益尚抽掉支撑着下巴的手,两手交叉在胸前,他并没有上下打量文英,而是随口说了这样的话:

“跟我说话的语气一直都像个男人一样的你,要是突然穿着裙子出现在我面前,用同样的语气说话的话……即使我内心有多么强大……也会接受不了吧。”

接着,噢!瞬间,文英的嘴唇不由自主地嘟起来。她虽然生气,但意识到周围还有人,于是便压制住愤怒的声音,喃喃自语着:

“这话应该我说才对吧,对把我当成男人看待的前辈一直用那样的语气对我说话,那我用那样的语气回应前辈也是理所当然。”

“噢!是那样的吗?那从现在开始这样对你说?”

益尚觉得文英生气的样子很有趣,他和平时一样嗤笑着,把胳膊肘贴在膝盖上,弯着腰嘟囔着。益尚就这样挨着她坐着,他的身上散发着淡淡的男士化妆品的味道,让她的心砰砰直跳,但是听到益尚接下来说的话,文英的心像是突然停止了跳动。

“虽然我特别想看到的一个画面就是你穿着裙子的模样,但是我担心那样的话会有太多男人觊觎你,把你抢走,所以直到我向你求婚之前,请维持你的男装模样吧。”

文英微微地弯腰,听了益尚的话缓缓地转过头,呆呆地看着对面似乎快要贴上来的益尚的脸。

“这么说就可以了吧?”

看着呆若木鸡的文英,益尚用中指啪地弹了一下她僵硬的额头,慢慢地伸直腰。

“如果你不讨厌的话……”

益尚说出求婚这种他几乎说不出口的话语之后,为了掩饰变得通红的脸,便撑着下巴,将视线移到了窗外。他很清楚“求婚”这样的话语有点自私,因为这个意味着把恋人的心拴在一起。但是如果不这样做的话,他又不放心。也不知道会不会像父亲闵大监所说的,写着堂兄八字的求婚书已经送到了文英的叔父家。而说要采取其他方法的右堂也可能已经采取了某种措施。

“从釜山回来之后,再跟我一起到乡下的家吧。”

在去往她的家乡的这条路上,益尚觉得自己再不提求婚的话,再不紧紧抓住文英的心的话就有可能会失去她。虽然不是不相信她,但是如果她家里强烈要求她按婚约跟他堂兄完婚,那她作为一个身在朝鲜社会的女人,要坚决拒绝也实非易事。

“是真心的吗?”

在温顺地询问的声音中,撑着下巴的益尚迅速地转过了头,

“你说的那些都是真心的吗?”

“我,金益尚对你洪文英一直都是真心的。”

“万一……”

说完万一,益尚抽出支撑着下巴的手,真挚地望着文英的脸。文英羞怯地往益尚身边挪了挪,凑到他耳边,举起手掩着嘴唇和益尚轻声说道:

“只是想负责任才说求婚的话……我……很讨厌这样。”

“为什么?”

益尚一下子扬起了眉毛。

“爱情是一起分享的,不是给某一方带来沉重负担的行为。”

“所以呢?”

“我努力让自己这样想着,灵魂不能拘泥于肉体。”

文英说完悄悄话,挪开了紧贴这样益尚的脸,像是观察益尚的反应似地,文英一直盯着益尚,好一会益尚才回答她道:

“说得对。”

益尚眼神满含迷恋,给出了肯定的回答。但他很好奇文英怎么会有那样的想法,其中的理由是什么,他觉得对于一个朝鲜女人来说,能拥有这种想法实在是太不容易。当然,如果长时间在像美国这种自由恋爱和结婚的国家生活的话,必然也会有这种想法。但文英在庆尚的女校生活,俨然是一个接受过典型的朝鲜教育的思想保守的女人。

“虽然你说的对,但是我对你不仅仅是责任感而已,而且,把责任感也理解为爱情的一部分就好了。”

文英连连点头,表示自己听懂了。益尚悄悄地抓住和他并排地坐着的文英的手,放在他俩的大腿间。文英斜眼偷看了一下周围人的眼色,觉得很不好意思。即使文英没有像其他的女人一样穿着漂亮的裙子,穿着满是蕾丝的罩衫,花花绿绿的裙装上衣,头发上是系着延长的发带,盘着螺髻,但益尚觉得这并没有什么关系,不过文英却羡慕地看着列车车厢里的其它女人,那副模样让人心痛。

“关于近永哥哥的事,该怎么对叔父说?”

文英悄悄地用大拇指抚摸益尚粗糙的手,本想把头靠在益尚的肩上,出于矜持,便靠在了座位的靠背上。

“实话实说就行了,难道你觉得有什么是不能说出来的?”

“这个嘛,我也说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