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尚?
那个穿着深灰色西装裤和白色衬衫,手里拿着外套,大步走在走廊上的高个子男人,分明就是益尚。
“益尚哥,你回来得还真早呢。”
听到华景的声音,本来望着地上走路的益尚抬起头来。一瞬间,他原本大步流星的步伐像是被钉在地上一样猛地顿住了。益尚的视线转向华景正扶着的文英,并牢牢地盯着她。文英和益尚中间隔着不过十步的距离,两人就这样相互注视着,僵在了原地。
“大哥……”
站在后面的胜范不安地叫了一声益尚。治厚被突然出现的益尚吓了一跳,缓缓地将视线移到了文英身上。随后,华景虽然不明就里,但她还是在这不寻常的氛围之下,开口解释道:
“啊,这是因为……学校的后辈受伤了,所以治厚哥和胜范哥就一起过来了。”
文英感觉到起风了。然而,这股暖风却吹不进她那逐渐冰凉的心里,她明白过来,眼前这个男人并不欢迎她。不过,他已经平安无事从上海回来,就站在自己的眼前,这让她感到鼻子发酸,差点儿就要掉眼泪。她很想跑过去问他有没有事,有没有受伤,她想好好地看看他,问问他。
但就在这时,她马上想起了站在她身后的明恩,不由偏过头去看她。今天早上在邮政总局的时候,明恩的那通电话果然是打给益尚的吗?那么她现在出现在医院里也是因为益尚吗?华景刚说他回来得真早啊,那么明恩说要打好水放过去的那间病房,就是指益尚住的病房吗?
文英一时思绪万千,脑海中充满了疑惑。但是她确定了两件事情。那就是益尚早就回到京城了,这件事明恩知道,她自己却不知道。并且她还确定明恩就跟他在一起。
“那个……请问卫生间……在哪里啊?”
文英朝着华景磕磕巴巴地问道。她的脑子晕乎乎的,无法判断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分辨不出哪里出错了,哪里没错。
“过了前面玄关那道门,往右边走就是了。”
“……谢谢。”
文英精神恍惚地听完华景的回答之后,点头向她道谢,便迈开了脚步。她一瘸一拐地走着,丝毫没有意识到脚踝的疼痛。她只想快点从僵在原地的益尚身边逃离,并且避开明恩所在的这个地方。她也知道自己就这样逃掉的话,治厚、胜范、华景还有那个叫明恩女人都会觉得很奇怪,但是现在文英顾不上别人的想法了。
她与益尚擦肩而过,朝着卫生间走去。不,她并没有去卫生间,而是穿过医院玄关门,没有给人留下任何阻拦的机会就走出去了。文英的身影瞬间消失在了她身后那一群人的视线中。
“该死的!”
益尚粗暴地骂了一句,猛地朝着文英出去的玄关门方向跑去。
看到这副情景,明恩身子一个踉跄,倚在了门框上。胜范则冲朋友发火道“哎!真是的!我就说不要来这里嘛!”,说着便追了出去。治厚望着胜范的背影,缓缓地攥紧了拳头。
雨水仍然十分冰凉。虽然文英跑出了医院,但是在她绕出医院之前,转了一个弯,拐到楼与楼狭窄而漆黑的缝隙间,跌坐了下来。她背靠着粗糙的水泥墙,泪水滚滚而落,双眼朦胧地看着滴落在泥土上的雨珠。
果然,是那样的吗?益尚是喜好男色的人,而自己只是恰好被他看中了的男色?但是他已经到了适婚的年龄,却不顾与自己有婚约的女子……只想和她一起享受男色吗?不,不是这样的。正如他所说,如果他一开始就抱有那种想法的话,这种机会他有得是。
那是什么呢?与她接吻,用温暖的眼神望着她,从背后抱住她,让她依靠在他的肩膀上,这都是为什么呢?他说过的那些让她面红耳赤却又心中沸腾的话都算什么呢?他说那并不是出于欲望,他说过他向她打开心扉绝不是出于欲望。那么,他是要和她来一场同性恋,却不得不和另一个女人结婚吗?所以他只告诉那个女人他回来的事情,直到现在她都守在益尚的身边吗?在上海的时候,那个女人留下的便笺他应该也已经看过了,在这层关系之下,两人如果已经谈婚论嫁的话,文英觉得自己也不是不能理解他的行为。得不出结论的各种推测,不断纠缠在文英的脑海中。
“找到了吗?”
“没有。”
“妈的!”
“对不起,大哥。我本来不想来这里的,都怪治厚那个小子。”
益尚完全被倾盆而下的大雨淋湿了,他双眼茫然地盯着进出口。虽然仅以一步之差追出门口,但跑出去时却发现文英已经不知去向。他从人们撑着的伞缝隙中不断寻找着,又来回打量着街上飞奔着的黄包车,都无法找到她的身影。
“她受伤了吗?”
益尚问道。
“是的,伤到了脚踝。”
“发生了什么事?”
“在学校的时候发生了一点事情。那个不成器的日本龟孙子发疯,洪君差点就遭殃了。”
听到胜范的回答,益尚再次望向医院。
“学校还有课吗?”
“一年级今天大概是上最后一节军训课。”
“那她应该不会回学校。”
“应该是的。”
她会去哪了呢?该死的是,他无法得知她所在的地方。胜范就更加不清楚了。第二次和她见面是在闵大监家的厢房,也许她会在那里,但是他无法确信。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闵大监就处于灯下不明的状况。但是如果闵大监知道文英在自己的家里,就不可能放任她随便进进出出,而且肯定会派人尾随她,那样的话……
“我要去趟东子洞。你去那个小子可能会去的地方找一下,然后再跟医院联系吧。”
如果真的被闵大监派人跟踪了的话,那才真是该死的事情。
“大哥。”
益尚不理会身后的胜范,抬手向远处缓缓行驶着的的士示意。
文英一瘸一拐地淋着雨,上了电车。她紧紧攥着拳头,眼神十分坚定。她觉得现在自己胡乱猜测是不对的。假如他们之间有误会,另有真相,那么直接去问益尚才是正确的选择。而且是她自己首先制造了误会,想到这里,她不禁攥紧拳头站了起来。她伪装成男子,让益尚造成错觉,作为罪魁祸首,她最先应该反省。
“益尚……前辈,他在哪里?”
文英回到医院,找到华景,问道。华景虽然觉得有些诧异,但也还是什么都没问,就告诉她在她出去之后,益尚便马上追出去的事实。当然,华景也不知道益尚去了哪里。但文英觉得他们俩应该是错过了。文英躲在医院里的转角整理自己混乱的思绪时,益尚肯定已经找到别的地方去了。这一点不用听,她也能想到。
所以她现在要坐电车去清溪川广通桥。那里虽然她只去过一次,但是她记得益尚的家在那。她没有在医院里等待,而选择去他家正是因为明恩的关系。她在门缝里看到明恩还在益尚的病房里等着益尚回来,她立刻便走出医院,坐上了去往清溪川广通桥附近的电车。她在心中呐喊着“我也是女人,我也是女人,我也是女人。”这一句她不能说出口的话。尽管有可能告诉了益尚她不是男人之后,益尚会因此不理睬她,但她决定不再去管这些,因为如果这样的话,那她就会没有勇气告诉益尚她不是男人,而是个女人的事实。
不,不。她这么坚决地找过去,其实是有事情一定要问他。当然,如果他要反问被骗的到底是谁,现在是谁该向谁质问,骂她自私又心怀鬼胎的话,她也无可奈何。不管他喜欢的是装作男子的她,还是身为女子的她,那都只是益尚自己的问题。如果他说对她打开心扉真的不是因为欲望的话,那她想问那个女人又算什么。不,不对。她连质问他的资格也没有。她本来就没有对益尚表明过自己的心意,也没有认清自己的内心。
文英头脑混乱地思考了一阵,从电车上下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雨下得更大了,清溪川流淌着的溪水发出“哗哗”的令人害怕的声音,源源不断地流着。天色渐暗,在滂沱的雨幕之下,这个地方人迹罕见,但文英还是不断地走着,在南大门1丁目走过了广通桥,转进了溪边的小路。
她走进溪边的小路,路灯下现出了民居的轮廓。大部分的家里都为了准备晚饭而点燃灶火,一个接一个的烟囱里都升起了袅袅炊烟。但是蓝色大门的房子,即益尚的家里,灯是熄灭的。虽然大门前下人住的厢房里透出了微弱的灯光,但是他所住的里间似乎一个人也没有,只是黑漆漆的一片。
她的脚踝一阵刺痛。虽然她想起了华景嘱咐她要打针吃药的话,但是她还是决定蹲坐在大门前,等着益尚。在上海的那天,她也是这样在他住的酒店面前等他。其他的事可以留待以后再说,现在见他才是最急切的事情。
“有消息了吗?”
“听说他又回医院去了。但是听到大哥你跟着他出去之后马上又走了。”
“他没说要去哪里吗?”
“是的。他只是去了一下大哥你的病房便立刻下楼,离开了医院。”
“为什么?”
“那个,好像是因为叫明恩的那个女人在病房里,所以……”
“我知道了。”
益尚走出公共电话亭,茫然地望着曾经光化门所在的十字路口。他去了闵大监家的厢房,也去了帝国大学,但还是没有找到文英。但现在却听说她回到医院之后马上又出去了。他无法确认她有没有被跟踪。如果真的被闵大监的人跟踪了的话,那就必须得快点找到她。他已经斩钉截铁地告诉闵大监如果结婚对象不是他的话,那就绝对不能促成那件婚事。万一她在厢房停留的事情被闵大监知道了的话,那他也许就会以今天的事情强行绑架她也说不定。虽然他强调了“绝对”,但是在闵大监顾虑到他和南华联盟的关系,将这门亲事返还给他的可能性非常小。相反,还有可能会以此为由,催促文英与堂兄尽快举行婚礼。闵复基在过去的三年里,已经清楚地知道益尚再也不是乖乖地在他的掌握之中,无条件服从他的人了。
益尚撑着雨伞,呆呆地站着,眉头紧锁。一个不小心,文英就有可能被抢走。当他知道文英就是与他定亲的女人之后,疯了般地感谢上天。但现在看来,这也可能会成为致命的事情,就因为洪文英是他的未婚妻,反而更有可能被抢走。
益尚用被雨淋湿了的冰凉的手撑住额头。他要将文英找出来。找到她,跟她解释为什么没有告诉她,自己回到了京城的事情,向她说明为什么没有找她。他抬起头,再次将视线转向已经被路灯照亮的光化门路口。
此时,他已经确认文英从上海回来之后仍寄居在闵大监的厢房的事实。但是她并没有回到那里,也不在学校,然后她又回过一趟医院……因为明恩还守在病房里,所以她又离开了,益尚直觉文英也不会回医院去。
那她会去哪里呢?如果是她的话,在这种情况下会去哪里呢?电车“当啷当啷”行驶着的声音传过来,益尚望向了电车。然后他的视线扫过了朝鲜酒店那华丽的霓虹灯招牌,他想起了在上海的事情。他想起发生了虹口公园事件的那一天,文英就是坐在酒店前面等着他。如胜范所说,她再次回到了医院……就是为了来见他。益尚醒悟过来,文英并不是因为生气,而是为了见他所以去了某个地方。
益尚为了打到的士而跑向了十字路口的交叉路。他似乎知道文英在哪里了。如果是文英的话,回过一趟医院的她,肯定会在某个地方等着他。
益尚在广通桥前面的三岔路下了车,他大步流星地走着,气喘吁吁。漆黑的水流发出嘈杂的声音,当他走进溪边的小路时,几乎开始奔跑起来。他经过了五所风格相似的民居,第六所,然后是第七所。到了没有开灯的第八所房子,也就是他自己的家前时,大雨已经模糊了他的双眼,他跑了起来。终于,大门左边门框前蹲坐着的一个小小的影子,映入了他的眼帘。
找到了!
她将脸埋在自己的膝盖中间,全身淋着雨坐在那里。益尚在她的面前停下了脚步。他的心脏仍然剧烈跳动着,让他轻易发不出声音来。就像在上海的那天一样,文英呆呆地等着自己回来的样子,让他的心脏跳得十分剧烈,几乎要炸开似的。
“洪君啊……”
益尚蹲在了蜷缩着、将脸埋在膝盖间的文英的面前,叫了她一声。随后,文英不声不响,费劲地抬起脸来,凝视着自己眼前的这张脸庞。她精致的脸蛋被完全打湿,上面流的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她望向益尚的眼中夹杂着埋怨,紧咬着的嘴唇流露出悲伤。益尚伸手将覆盖在她额头上的头发抚上去,热烈地在她的额头印上一吻。然后他仿佛耳语般地,迫切地想传达自己的真心,请求着她的原谅:
“对不起,我错了,我错了。是我错了……”
“滴滴答答”掉落在她背上和头上的雨声变得渺茫起来。益尚的吻落在文英的额头上,她那滚烫的体温,让他觉得无比珍贵……文英用拳头啪啪捶打着他胸口的动作,令他激动不已。
家里的佣人惊讶地给他们开了门。她急忙将木柴添到客厅中的俄罗斯式壁橱里,生起了火,接着又往房间的炉灶里添了火。虽然这个房子的主人一个多月没有回来,但因为有人仔细照管着,房子里立即便充满了温暖的热气。
益尚用佣人留下的毛巾细细地帮文英擦拭着她湿透了的头发和脸庞,文英并没有拒绝。虽然她一句话都没有说,但无声之间已经将她面前站着的这个男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又一遍。他有没有受伤,有没有伤口快要愈合的疤痕,他的手掌和手臂有没有什么不灵便的地方,又或者腿脚有没有什么活动不便的地方,他有没有只将力气倚靠在一条腿上。这一切,文英都细心地观察着。
但是她又不由得再次感叹起来。虽然现在说这些有点晚,但益尚真的是个俊朗的男人。他整齐又浓密的眼睫毛,坚毅又硬朗的脸部曲线与和谐立体的五官,足以让女人们频频回头。况且他还有着不亚于洋人的体格,无论是多么没眼光的女人,也会对他产生贪欲。因此,即使他是一个随时会为自己的信念飞蛾扑火的危险男人,但在与他拥有共同信念的女人看来,这反而会让人更加向往和尊敬他。她几乎可以确认那个女人——明恩,正是在爱慕着他。
“你的妈妈……”
文英已经将外套脱了下来,第一次向益尚开口问道。益尚正用毛巾擦着她里面那件湿透了的衬衣上面的水汽。
“为什么要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呢?”
益尚深深地望进文英的眼里。
“你想知道吗?”
益尚反问她的语气十分深沉。他正在擦拭着水汽的手里还攥着毛巾,他似碰非碰地摸了摸文英的脸颊。
“是的。”
“你想知道答案吗?”
“如果你不想说的话,不说也行。”
这是文英的真心话。
“那你为什么要问呢?”
为什么要问呢,文英不自觉地用脸蹭了蹭益尚靠在自己脸颊旁的手背。她十分怀念。自她十岁以后,便一次都没有感受过这种温柔的手势,这个人却向她敞开了怀抱。虽然有时益尚会给她一种开玩笑的感觉,但是仔细想想,即使在那些时候,这个男人对自己表现出的所有眼神、动作和语气都是温柔而多情的,这其中的热烈,文英现在才明白过来。文英紧紧地抓住了益尚抚着她脸颊的一根手指,向正在等她回答的益尚再次开口道:
“有一些话想问你,但我怕如果先谈那些的话,我会毫不知耻地对你发脾气。”
“你问吧,就算你发脾气,我也都接受。”
益尚的眼里,唇边都是苦涩的笑意。
“你受伤了吗?”
“现在都已经好了。”
“你什么时候回到京城的?”
“大概十天前。”
“那你为什么……不来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