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英后面的同学正在嗷嗷地叫着,在后面同学的追赶下,文英用尽全身的力气来前进,可是毕竟男人和女人的体力不同,文英不可能克服得了男女体力之间的差别。可是不知道怎么的,文英拼了死命趴在满是泥土的地板上,奋力前行,直到看见闪亮着光芒的军靴鞋头和挂在腰间长长的军刀就在自己面前。到担任军训教练的日本军官喊了“解散”时,不知道是因为做了运动还是因为这样的体能训练,文英的整条腿像是要断掉一般疼痛。
“喂!你!”
日本军的军官喊了“解散”之后,学生们都纷纷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更衣室去。正在这时,文英身后传来了军官的声音:
“你,读的是哪所高级普通中学?”
“啊?”
“档案上说你是在东京上的学。”
“啊……是……是的。”
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文英紧张地“咕嘟”咽了一口口水,身体绷得紧紧的。
“那么军训课应该上得差不多了吧。”
“……”
“下节课会教你们组装枪支。你肯定已经在本国的军训课上学过组装枪支了,那下节课就由你来做示范,知道了吗?”
“是……啊?”
这真是晴天霹雳。文英望着不由分说,下了命令转身就走的军官的后脑勺,顿时愣住了。日本本土的学生虽然在1920年初就开始接受专门的基础军事训练,但朝鲜的学生是近两三年前才开始军训,而且还只限于京城里的几所高级普通中学。再加上日本帝国主义担心如果朝鲜人接受过多的军事教育,会威胁到自身利益,所以充其量也就是教一些列队,行军这些简单的训练,像构筑阵地,组装枪支,拆卸枪支这种真正的军事教育根本就没有实施。
但是不管怎样,这对于文英也是晴天霹雳般的消息。她上女校时,在训练课上学到的只有缠绷带这种技术而已。居然叫她组装枪支,真是不像话。
“切!什么啊?居然叫一个长得像个丫头,跑也跑不好的小子做示范助教?”
“就是说啊,今天那个小子害得我们做了多少匍匐训练!”
“我倒要看看他做得有多好!朝鲜棒子,就算在东京上过学又能有多厉害啊,最后还不是做不到。”
日本学生们嫉妒地用日语嘟嘟嚷嚷道。文英听到身后传来的这些话,紧紧地咬住了嘴唇。实际上要进行匍匐训练不全是她的错。在构筑阵地的匍匐实训中,其实是队长没有准确找到安排好的位置,一直在徘徊而造成的失误,所以导致他们一直在运动场上绕圈,吭哧吭哧地在地上爬来爬去。文英只是因为在这个过程当中体力不支而落后了而已,并不是因为文英他们才受到匍匐训练的惩罚。所以文英格外抗拒听到“朝鲜棒子”这样的话。继上个4月29日在上海发生的事件之后,日本学生和朝鲜学生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加恶劣了。但是他们相互之间只是在看着眼色,并没有故意刺激对方的行为。
大家的运动服上已经满是汗水和泥土,学生们都涌到了医学部分馆食堂旁边的更衣室去换衣服。更衣室虽然主要是运动部的学生们用的,但是有军训的时候,大家都混在一起用。文英所属的一年级A班的三十五名学生和下节军训课的四年级学生们都聚集在了这个更衣室里,现在可谓是人山人海。文英为了尽可能不惹人注意,而挤到了更衣室最里面的角落里去换衣服。
她因为要挤在一群男生之间换衣服,所以不得不在运动服里面穿了校服裤子,上身穿了衬衫,里面仍然裹着纸甲。为了肩膀看起来宽一点,她还在校服外面的上衣肩膀处塞了用马鬃做成的坚硬的衬垫。当衬垫撞到墙上的时候,就好像翻倒了用木头做成的毽子一样,发出了硬邦邦的声音。
“什么啊?你里面还穿着这么多件衣服啊?”
突然,一名年纪比她大的同期很不满似的问道。文英抬起头,望向声音的主人。他正是刚刚日本军军官叫她准备做组装枪支示范时,嘟嘟囔囔的一名日本学生,也是那个没有找准构筑阵地位置的队长。
“就因为你穿得这么严严实实,所以才身体迟钝动不了吧?”
他一副咄咄逼人的气势,上下扫视着文英。但是文英心里想着,已经忍了一次了,不妨再忍一次。因而她紧紧闭着嘴,系着校服的纽扣。
“不过也是,对于长得跟个丫头似的朝鲜棒子,军事训练本来就有些过分了。所以你一个朝鲜棒子,就算不穿得这么严实,动作也还是很迟钝的吧!”
听他一口一个“朝鲜棒子,朝鲜棒子”,文英也不禁暗暗地在心里骂开了。但是她必须忍耐。只有忍着,不随便出头才能不陷入悲惨的境地,这样的话即使不能得到别人的帮助,也不会给别人造成妨碍。这个道理,文英在上次去上海的船上已经知道得很清楚了。再加上这次也不是为了谁,只单纯是她自己的事情。
她紧咬嘴唇,系完了校服扣子之后转过身去。随后正当她要从别的日本学生中间挤出去的时候——
“蠢货!”
文英按捺住了就要脱口而出的脏话。她蓦地顿住了脚步,但只是攥紧了拳头,就打算接着走出去的时候,那个家伙竟出人意料地朝她挥了一拳。文英没有顶嘴,也没有故意与他怒目相对,所以并没有想到他会耍起脾气来。转眼之间,他的拳头就冲着文英的脸挥过来,文英大吃一惊,跌坐般地靠在了更衣柜旁边。那个家伙挥过来的拳头打到了她比木头还要硬的两个马鬃衬垫上,他顿时凄厉地叫了起来:
“呃呃呃!啊呀呀!我的手!我的手!”
这情况真是让人哭笑不得。被打的人一脸慌张地瞪大了眼睛,而动手的人却握着自己的拳头垂头丧气地疼得直跳。实在是十分荒唐。本来就闹哄哄的更衣室里面顿时乱了套,文英趁着这个空隙马上稳住身子,转过身想跑出更衣室。但是她被人使劲抓住了后颈,本来就没好的脚腕扭了一下,后背就“哐”地撞到了更衣柜,摔倒在地。
“喂!你这个奇怪的家伙!”
文英对自己听到的词感到怀疑。眼前的这个家伙骂的大概是类似变态小子……这样的话。更衣室里更加沸腾起来。但是日本学生看起来完全没有要阻止这起暴力事件的意思,而朝鲜学生们脸上的表情也说明他们并不想介入。
文英再次看向那个家伙。他的手击中了她的校服衬垫之后肿了一大块,让他更加火冒三丈,气得似乎要当场用脚踩死文英才痛快。但是不管怎么说,现在与他对抗是不可行的。逃跑才是上策。
摔倒在地的文英立刻尝试着站起来。但是她的脚腕处感到一阵针扎般的疼痛。她上次已经在上海崴过一次脚,刚刚摔倒的时候,似乎扭得更加严重了。
“听说你小子用这张还不错的脸勾引前辈们,我今天要亲眼确认一下。”
这真是一场让人气结的闹剧。
“从冰球比赛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那个人,那个前辈,只要是城大的学生都知道他不是会参加这种活动的人。但学校里都传言说,他是为了你才来冰球比赛的场地的!”
为了避开这个一步一步逼近的大块头,站不起来的文英用手撑地往后退去。这时,围着他们两个的学生们也一起向后退。总之,所有人都不打算阻拦这一触即发的状况。
“但是!我可没有被你这张小白脸迷惑!哼!”
文英被他楸住了衣领,像是浮在空中一样被拉了起来。“我又没说要接受你!”这句话在文英的嘴里打了个转,她心里还是想着怎么才能摆脱现在这种莫名其妙就要挨打的处境,不过就算再努力地思考也还是没有办法。按照她的脾气,也不可能跟他说着“我错了”向他求饶,就算如此,她应该也无法避免这种状况。这样想着,她觉得只能挨打了。俗话说得不错,挨打的家伙问心无愧能安然入睡,打人的家伙则会因为内心不安而睡不着。这次真的要见识这句话的含义了。虽然朝鲜被日本帝国主义侵占了,但还是个法治国家。
“咿呀!”
文英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但这时,她的耳边传来了“嘭!吱呀!”尖锐而巨大的怪声。文英惊讶地睁开眼睛,寻找着发出声音的地方。她看到一根手杖飞过来,撞到铁制的更衣柜,上面的金子装饰正掉下来。
“放开。拿开你的手!”
随后,文英朦朦胧胧中,看到了远处的治厚和胜范。
***
“这样动来动去也没事吗?不是说你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嘛。”
“啪嗒”,一滴汗滴落到地上,打湿了黑色的地面。金达钟在一旁看着,先开了口。但是益尚连看都不看进到病房里的人,正做着第四十九个俯卧撑。
“你比我想象中的更快被释放了啊。我还以为你会被上海总领事馆的刑警们拘留很长一段时间。”
汗随着益尚青筋暴露的肩膀和手臂滑下来,随后他一下子甩掉了身上的汗水,站了起来。达钟吓得打了一个寒噤,不自觉哒哒地向后退了几步。
益尚抬起下巴,微微扬起了眉毛。他的伤口加重又缝合了之后,愈合的地方虽然有些刺痛,但是看到达钟这可笑的举动,他还是噗地失笑出声,然后便伸手去拿脱在床上的衬衫。
“你是来确认我还没死吗?”
益尚大略用毛巾擦了擦汗,一边穿着衬衫,一边问道。当然,他不问也知道金达钟是怎么得到消息,找到黎骆医院来的,他也知道金达钟为何而来。
“那个……当然,除了这个也没别的原因了。”
“你说谎。”
益尚打断达钟的话,嗤地笑了。达钟避开益尙,往后退去。益尙步步紧逼,用手从上到下轻轻拍打达钟的衣领。
“你不可能从我这里挖出一点东西。不管你怎么掸,也不会掸出一点你所乐见的灰尘的。上海总领事馆的一级警察在拷问我的时候,也不住摇头,最后承认了我的脑海就如西伯利亚雪原一样干净,所以才放了我的。”
正如明恩所说,金达钟三天两头出入朝鲜总督府官邸去见宇垣总督,益尚十分了解其中的理由。这代表着总督府开始行动了。这计划不是为了找到这笔钱,而是为了让找这笔钱而四处活动的朝鲜那两大势力不能提起诉讼。
“我好奇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洪淳馨的独生女——洪文英的行踪。”
金达钟拨开还轻轻抓住他衣领的益尚的手,再次向后退了一步。但是益尚还是一如既往地像出来觅食的豺狼一样目光如炬,令对方气急败坏,就算此刻表现出处入放松的状态,但一有机会就会毫不留情地击垮对方。
益尚拿起水壶倒了一杯水,举起杯子,向金达钟做了干杯的姿势之后,一口两口缓缓地喝了下去。然后他又轻轻地放下水杯,望着那只杯子说道:
“虽然你也知道,但我重申一遍我对那婚事完全没有兴趣。所以我一点也不好奇那个女人的行踪,也不可能知道。”
“真的是那样吗?在我看来,虽然你对那个女人毫不关心,但南华联盟肯定会追查那个女人身上的存折,所以应该会很好奇她的行踪才对。”
金达钟声音低沉地说完,嘴边挂着微妙的笑。
“你能先出去吗?这样的话,闵大人的流浪狗金达钟已经决定要做宇垣总督走狗的事实,我就有可能不说出去。”
金达钟在闵复基和总督府之间脚踏两只船的事情,即使益尚不说,闵复基应该也已经有所察觉。这时,门外响起了“笃笃”的敲门声,门立刻被打开了。就在这时,金达钟眼神阴冷地走出了病房。
“益尚哥……那个人是……”
随着明恩一起走进病房的华景用不安的眼神望着金达钟的背影。但是益尚仿佛不屑一顾般地无视了华景的举动,伸手拿过放在床边桌上的收音机。
“后天我就能出院了吗?”
益尚不理睬病房里的两个女人,自顾自地调着收音机的频率,问道。
“大概是的。父亲确认过之后就会告诉我们的。不过……从过去十天的结果看来,你的情况十分乐观。他只是担心你头部会不会有淤血才一直让你待在医院的,别的都恢复良好。电解质检查结果和电解质均衡都变好了,小便炎症检查也没有问题。你的肋下和左脚踝开裂了的踝骨的伤势也没有加重,正在痊愈。”
益尚被上海总领事馆刑事部逮捕之后,过了十五天才放出来。刚开始,在虹口公园起义的背后势力被指为南华联盟,包括南华联盟的领导人在内,所属的所有成员都成了通缉犯。因此,右堂及其一行人离开上海,在他们为了南上而逃离租界的时候,益尚作为诱饵拖延了时间。虽然托他的福,右堂一行人都顺利地离开了上海,但是益尚却没能逃脱。
但是临时政府的白凡被揭发是虹口公园起义背后的主谋时,南华联盟的同志大部分便因证据不足和没有嫌疑而被释放了。就这样,被关了半个月之后放出来的益尚,身体状况十分糟糕。当然,经过这半个月的拷问,身体不出状况才奇怪。
“你昨晚睡得好吗?”
明恩放下一个用淡紫粉色包袱皮包好的便当,笑得一脸灿烂。益尚坐在录音机旁边的桌子上,两只手拢在胸前,伸出两条长腿,静静地望向自己的脚。
不知是否因为他今天洗过脸了,头发利落地打理得整整齐齐。虽然似乎已经几天没有刮过胡子了,因此与平时眼神锐利的他不同,多少变得有些不修边幅,但却更显男人味。明恩就此收回了视线,低下了头。是什么时候了?她浮现出了早春的时候,那个起暴风雪的夜晚见过的益尚的裸体。
但是益尚看着明恩的眼神不带一丝感情,他如黑玻璃珠般的眼睛变得更加深沉了。明恩抬起头与望着自己的益尚四目相对,对她没有任何感情的益尚便将视线转向了华景。明恩顿时无地自容,脸变得更红了。
“闵大人的家里没有任何消息吗?”
益尚向华景问道。
“啊……你是说那个吗?你让我打探那家里是否有婚事消息的事?”
“有吗?”
益尚刚才还冰冷的眼中冒出了微蓝的光,毫无情绪的眼睛眯得狭长,十指交叉的双手突然使了力气。这一切,都被明恩尽收眼底。
“是闵复基大人的长侄。他们家里传出了这个秋天,闵大人大哥闵男爵的儿子也许会成婚的消息。”
听到华景的回答,益尚狭长的眼神再次变得凶狠锐利。他咬牙切齿,肌肉突显。他确认了那宗被自己拒绝了的和文英的婚事,就要转给父亲闵大人的长侄,也就是他堂兄的事实。
“益尚哥?”
“看来我出院之后……得按照胜范的意愿先找去那家里才行了。”
华景将听诊器放进耳朵里,走进益尚。益尚将衬衣掀开,靠到了身后的墙上。他的身体已经满身疮痍,但在上海的时候还是连想都不想就登上了去往仁川的船,那正是因为她——文英。在因为受到日本警察的监视而无法跟学术团一起回京城的时候,他第一次感到焦虑不安。在南华联盟的根据地被日本公馆的刑警队逮捕的时候,他的第一个念头也是在想,在京城与文英见面的时间要比想象中的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