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震,终于明白她为何在近乎已挑明自己身份的情况下仍是不肯直说身份,几十年的分离,已是苍海桑田,再重的亲情也变得小心翼翼,她不明说,是不想让自己彻底失望,即使话语中几近挑明了身份,即使心里明白对方不想认自己,但只要没有明说,就可以认为是对方没有明白你的暗示,仍有希望;反之,如果直接挑明,说出身份,对方拒绝相认的话,那样便是彻底绝望了。
这是在自欺欺人啊。
“夫人,你这又何苦?”即使是英姿飒爽的李欣鸢也有软弱的时候。
她还是苦笑,拉住我的手道:“多谢皇帝这么关心我,我们还是回去吧,舒正言知道你离开军营定会着急。”
经她一说,我这才惊觉,方才着急竟没有与舒沐雪说一声,此时他定在找我了。
我忙拉过自己的马,准备上马回营,还未上马,却见才离开的小丁去而复返。
“怎么回事?”我看他表情严肃,觉得不对劲。
他下马,眼睛看着周围道:“有埋伏。”
“什么?”我一惊。
“去路已被堵,四周都有埋伏。”
我忙望向四周,四周尽是黄沙,哪有人影?
“而且人数不少。”李欣鸢也在同时道。
我还是看不到任何人影,正想发问,忽见空中有一个白色物体,如同纸鸢直飞过来,与此同时小丁出手,手中银光直向那白色物体飞去。
我这才看清那白色物体,竟是一人,她长袖一挥打飞小丁打出的匕首,平稳落地。
竟是月白衣。
“真是怨家路窄啊,我们又见面了。”月白衣仍是一身白衣,仍是美丽不可方物。
“是啊,月姑,好久不见了。”小丁居然还笑得出来。
月白衣并不理会他,眼睛直接看向我旁边的李欣鸢道:“我倒是谁这么面熟?原来是妹妹啊,原来你还活着。”
“托你的福,还活着。”李欣鸢居然也在笑,真是一对母子。
见两人都没有惧意,月白衣冷哼了声,又转向我,笑道:“真是不应该啊,皇帝居然只带了两个人出来,话说擒贼擒王,我擒了你,熙元军队是不是要不战而败了?”
他们都在笑,我也只好笑,却是苦笑,道:“好像是这样。”
“那么皇帝就随我走吧,”她朝我伸出手,却又忽然想到什么,又转向小丁道,“对了,柔儿,那玉好像还在你身上吧,要不你把它给我,我饶了你的命?”
小丁微微和躬身,道:“谢月姑不杀之恩,只可惜我没带在身上。”
“鬼话!”月白衣忽然一巴掌挥过去,直接打在小丁脸上,“这么重要的东西你会不放在身上,你把我当小孩子骗吗?”
小丁苍白的脸上立时现在一个大大的掌印,嘴角还有血淌下来,而他似全无感觉,仍是笑道:“不信的话,月姑可以搜我身。”
“搜你身?哼哼,”月白衣冷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身上带着毒物吗?我不会搜你身,我自会让你乖乖交出来。”
她话刚说完,只见小丁脸色一变,而月白衣的长袖已同时缠住了我的脖子。
“她是你的死穴吧?若不交出来,我杀了她如何?”月白衣拉紧长袖。
小丁脸上笑容已不见,却仍从容,道:“她不是你的人质吗?我不信你会杀了她。”
“是吗?”脖间的缠劲忽然一紧,月白衣道:“人质可不止皇帝一个,不是还有你和我那妹妹吗?有你们也一样,我再问一遍,你交还是不交。”手上同时又用了几分力。
我只觉得头胀的快要爆掉,想说话已完全不可能,只能用眼瞪着月白衣。
“我交。”几乎没有挣扎,小丁已从怀间掏出一块用绒布包着的东西来,打开,就是那块黑玉。
“给我。”
“你先放了她。”
头一晕,颈间的力道顿消,月白衣一推,我已被小丁接住。
他将我护在身后,黑玉在掌间抛了抛,扔给月白衣。
月白衣接过,哈哈大笑,正待审视,忽然脸色一变,瞪着自己的手掌道:“你下毒?”
“没错。”小丁笑笑,“而且玉也是假的。”
我在身后也是吃了一惊,那日舒沐雪问小丁要回黑玉时也是同样的情形,若他扔给舒沐雪的假玉上也有毒,那后果不堪设想。
“擒贼擒王,说的没错,若我擒了你,不知你那些侯命的大军会不会就此不敢攻来?”小丁眼看着月白衣惊恐的蹲在地上,拿玉的手已全部变黑,口中嘲讽的说道,“月姑,你真是太大意了,拿到黑玉固然值得开心,但也不能失了防备。”
月白衣眼已变红,怒道:“你以为就凭这种小毒,便能制住我吗?我现在就要了你的命。”说着向小丁直扑过来,她虽然中毒,不及方才敏捷,但武功了得,一时半会儿还能震住性,小丁武功并不高,眼下我和李欣鸢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眼看小丁便要无力招架。
“月白衣,你可想知道耿修的去向,”我急中生智,忽然想起那日在“春晖园”听混进来的舒庆春说耿修已被我们控制,便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叫道,“他已被慕容山庄抓去,被挖了眼睛,跺了一条腿,还被切了命根子,他现在是个又聋又瘸,还不能人道的废人了。”我尽量往狠里说,只为让月白衣分心。
果然,月白衣忽然发疯般的狂叫一声,放开小丁,直接朝我扑来,我吃了一惊,往后急退,却哪里避得开,只能闭眼受死,以为就此一命呜呼,不想月白衣的身形忽然一顿,一口鲜血直喷向我,人也同时跌在地上,我回神一看,却是李欣鸢捡起刚才被打飞的匕首,直刺她的后背。
月白衣还要扑起,李欣鸢拔出匕首又刺下去,这才制住她,跌在地上人不住抽动,只一会儿就不动了。
死了吗?我整人个被吓得动弹不得,即使见过死伤场面,如此近的死亡却是第一次,何况她的血全喷在我脸上,我整个人懵了,忘了喘息,人像中了邪一样瞪着死去的月白衣。
“醒来,小昭。”人被用力的拥住,有只手不顾我脸上还有血,蛮横的将我的头压在他的颈间,那股气息让我知道,那人是谁,而同时,心里有样东西忽然缓过来,然后珍贵的空气同时进入我有胸腔。
“哇!”我捧住脸大哭。
而他更用力的抱住我,心跳极有力,怀抱极温暖,我却完全茫然他向来只会伤害,从不安慰,此时却将我拥紧,是看我真的吓坏了吗?还是别的原因,我觉得手足不措,在他怀间不知何去何从。
耳边传来兵戎相接的声音,我同时被松开。
“有援军。”小丁看向四周,声音微哑。
我也看过去,这才看到不远处有人影晃动,烟尘四起。
“应该是舒正言带人来了。”李欣鸢因为方才的劫杀已累极,人坐在地上道。
三人都因为忽来的援军一下子松了口气,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可能人真的天生有危机感,我下意识的回头看已死的月白衣,却看到刚才插在月白衣背上的匕首已被月白衣拔出来,握在手中向离她最近的李欣鸢直刺过去,我大惊,想倾身去挡,却已来不及。
“夫人,快躲!”我尖叫,同时那把匕首生生的插入李欣鸢的背中。
垂死的月白衣的一刀居然力道甚重,虽没有刺中要害,但李欣鸢本就体弱,这一刀很可能要了她的命。
营账里一阵混乱,随我出征的宫女们不断从账内端出一盆盆清洗伤口后的污水来,看来血流了很多。
会不会死?李欣鸢会不会死?
我站在账外很想进去看个究竟,但进去也只是添乱,便只能站着空着急。
舒沐雪陪我站在账外,自从敌军手中救下我们,他就没有说过话,我知道他在生气,终究小丁在我心中的地位仍是重要,不然我怎会不与他说一声便不顾后果的追出去,只是我现在心里着急,哪有心思向他解释?
回头看了眼站在不远处的小丁,他负手而立,并不注意账内,而是抬头望着头顶的冷月,表情漠然,没有丝毫焦急之色。
一股怒意涌上来,此人当真冷漠如此吗?账内李欣鸢,他的母亲命在旦夕,为何他像没事人一样?
“耿千柔,”我大步走向他,“你知道里面受伤的人是谁吗?你为什么一点也不着急?万一她就此死了,我看你后不后悔?”
“着急?后悔?”耿千柔哼了哼,“与我无关的人,为何要着急?她死了,我为何要后悔?”
“怎么没关系?”我气极,“她都快死了,你还不承认?”
“承认?承认什么?”
“她是你的母亲。”我大叫,该死!真是该死!他分明知道,还要我挑明?
我以为我的这句话,至少会让他稍稍的有些动容,哪怕只是很细微的情绪变化也好,而他居然笑了,放声大笑。
“我母亲?笑话,我何时有了这样的母亲?”
“耿千柔?!”我咬牙切齿,事到如今他还是不认吗?
身后的舒沐雪轻轻拉住我,手放在我的肩上安抚。
“难道李夫人不是耿大人的母亲?”他问道。
小丁抬头看看舒沐雪,轻笑,反问道:“难道是吗?”
“当年李夫人与耿渊私奔,生下一子名唤耿千柔,难道不是耿大人?”
小丁沉下眼,仍是笑,道:“你说是就是吧,”人向我走了几步,后面半句对着我道,“我累了,先回账了。”
“你给我站住。”我追上去。
“婉昭,”舒沐雪唤住我,“让他去。”
“可是……。”
“有些事勉强不来的。”
我站住,眼看着小丁缓缓走远。
心在同时难过起来,好冷漠的人,而我为何对他始终难以忘情呢?若有一天躺在账内垂死挣扎的人是我,他是否也会像现在这样,漠然而去?
身后的账帘又掀开,我来不及伤感,忙回头,这回出来的不是端着污水的宫女,而是军中的军医。
“大夫,如何?”我走上几步问道。
军医想要向我跪下,我忙扶住,道:“朕准你不跪,快说。”
“禀皇帝,小人已替夫人处理了伤口,伤口虽不在要害,但夫人身体极弱,恐有性命之忧。”
“你说她会死?”
“小人已替夫人用了军中最好的药,就看夫人的求生意志,若能平安度过今夜,便有生机。”
要平安度过今夜吗?我有些心慌,这句话的意思是不是李欣鸢很可能活不过今夜?
“朕命你今夜守着李夫人,一定要让她平安度过今夜。”我向军医命令道。
“是,小人一定尽力。”军医领命又进了账内。
我和舒沐雪也跟了进去,账内弥漫着血腥及草药的味道,李欣鸢躺在床上面白如纸,那是失血过多的症状,若是现代应该可以输血吧,但在这里,唯有看她的求生意志。
以前看穿越文时觉得穿越过去的人总是非常了得,现在想来,只不过是比别人知道的多一点,没有电,没有现代用具的情况下,你只是个废人,或许连这帮古人都不如,就如现在我明知道可以输血,但没有针管,没有输血管,无法验证血型,什么都不能做,一切你引以为豪的优越感,现在只是空谈。
我在李欣鸢的床边坐下,拉过她的手,她的手冰冷,这个可怜的女人,现在已如死了一般。
“你一定要活着,好不容易才醒过来的,一定要活着。”我把她的手贴在脸上取暖。
“她会活着的,当年汴南一战她身中六箭,也能活下来,这次不过只中了一刀,定会没事,”舒沐雪在身后道,“她是军人,军人的意志比普通人强得多。”
我知道他是在安慰我,却还是心安了很多,放下她的手,看着她的脸发呆。
“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舒沐雪向我走近几步道。
“不,今晚我在这里陪着。”
舒沐雪并不阻止,道:“好,那我也陪着。”
到半夜时分,李欣鸢开始发烧,那是外部侵害与体内抵抗力抗衡的过程,她不断的说着胡话,起初我听不真切,到后来我才听明白,她在唤着耿千柔的名字。
一声声的唤,唤得我心都纠起来。
“传耿大人过来,不管他有什么事,绑也要绑来。”我对一旁的一名侍卫道。
“是。”侍卫出去。
我转头,看着舒沐雪将一指抵在李欣鸢的眉心,缓缓的输着内力给她,心里慌乱,不要死,一定不要死啊。
小丁还是来了,当然不是被绑来。
他脸上并没有睡意,看来没有真的睡觉,人站在账门口,冲着我道:“皇帝叫臣来何事?”
“军医说,夫人可能挨不过今晚,我要你陪在这里。”
小丁看看床上的李欣鸢,有些无耐的说道:“居然皇帝命我陪着,我自是从命。”
“把你的黑玉拿给我。”他话音刚落,床边的舒沐雪忽然道。
“我没带在身上。”
“夫人在发高烧,那黑玉或许能救她。”
小丁一笑,道:“我却收到命令说要杀了她。”
舒沐雪转过身,手指未离开李欣鸢的眉心,冷声道:“若她死了,我拿你陪葬。”他这句话的语气尤其凌厉,竟真带着杀意,似挥手间就能要了小丁的命。
小丁双手作投降状,脸上却竟还在笑,道:“舒正言这话还真是吓到我了,好,我给,但小昭,你问我要,我才给你。”他后面半句对着我道。
我瞪他,嘴上却并不犹豫,道:“请耿大人把黑玉给我。”
小丁四周看了看:“耿大人是谁?”
“你?”
“叫我小丁,我就给你。”他的语气中带着诱哄。
我正在犹豫,忽觉有一股强风自我颊边擦过,我还没搞清楚状况前,小丁忽然口吐鲜血倒在地上。
“下一掌我会要了你的命。”是舒沐雪的声音。
我吓了一跳,看向舒沐雪,他还是原样的姿式,我完全没看到他何时出的手。
小丁慢慢的爬起来,吐掉口中的血水,笑道:“要了我的命?小昭给我陪葬,那也是不错的事。”
他是指“情豆”,若他死了,可能无人可以解我的毒。
真是卑鄙!
“看来夫人真的不是你母亲,就算是,你也不配,”我失望到极点,走到小丁面前,盯着他道,“我现在就求你,把黑玉给我,小丁。”
小丁看住我,笑,手自怀间掏出那块黑玉给我。
我接过,手触到他的指尖,竟与那块黑玉一样冰。
“你终于又叫我小丁了,只是我真不喜欢这样的方式。”小丁伸手想抚我的脸,我躲开,直接走到李欣鸢的床前。
“玉上没毒吗?”我背着他问。
“真正的黑玉百毒不侵,我如何下毒?”
我垂手再看一眼那块黑玉,将他交给舒沐雪。
舒沐雪无言接过,放在李欣鸢的身上。
李欣鸢再次醒来,已是两天后的事了。
总算,她逃过了一死。
那是个风沙满天的早晨,宫女兴奋的跑来通知我,我赶去,她睁着眼,看到我第一句话就是:“皇帝,我做了个好长的梦,恶梦。”
“恶梦?什么样的恶梦?”高烧不退,引发恶梦,常有的事,我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信口问道。
“我梦见被推下崖去的一刹了,”她竟有泪淌下来,“那个将我推下崖去的耿渊竟然不是耿渊而是另外一个人。”
我手中拿着新熬好的粥,想去喂她喝,听到她这句话,愣了愣,道:“不是耿渊那又是谁?”
“我不知道,他扮成了耿渊的样子,我不知道他是谁,”她摇着头,眼神慌乱,抓住我道,“皇帝,我认识的耿渊生性温和,不会如你们口中所说那般残忍,那个妆成耿渊的人定是已将耿渊杀了,我跌下崖去的时候耿渊已先我而死了,是不是这样?”
虽是梦境,她却当作真实一般,眼中尽是绝望,心里一痛,即使那个人已不似当初,但仍是担忧其实生死,这便是情了。
“那只是梦,梦怎么可以当真,夫人,你多虑了。”我安慰着,心里却在想,若有一天小丁忽然死了,我是否也会这般伤心?
我舀了勺粥凑到嘴边吹了吹,李欣鸢已有整整两天没吃过东西了,此时她最需要的就是进食,将粥吹温,刚凑到她的嘴边,脑中却忽然有个想法一闪。
若那个梦境是她的真实记忆又当如何?
梦境的产生与记忆脱不了关系,为何李欣鸢的梦境就不能是她那段想不起的记忆呢?
我垂眼去看李欣鸢,见她正在发愣,定也想着方才的梦境。
“喝粥吧。”我将粥送到她嘴边。
她如梦初醒,看我亲自给她喂粥,哪敢张口,忙道:“皇帝亲自喂我,我哪里受得起,还是让丫环来吧。”
我也不勉强,把碗递给身旁的宫女,看宫女喂了她几口,才问道:“夫人还梦到什么?”
“就一直是崖上的那幕,他说我既然识破了他,就要拿我灭口,我问他是谁,他却只是笑,然后便一把将我推下崖去,”李欣鸢道,忽然又想起什么,补充道,“他将我推下崖时还要抢我身上挂着的黑玉,我一挡人便跌下了下去,他抓空,所以没有抢到我的黑玉。”
为什么听来似真实发生一般?我疑惑,难道那不是梦境而是真实记忆?
“夫人能否让我看一眼那黑玉。”我想起为她去烧的黑玉,之前有段时间虽然在我身边,但因为触感太冰冷,所以我一直没有仔细看过。
李欣鸢从怀人拿出黑玉递给我。
仍是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