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爽快了,就有人看得不尽兴,说不算,要喝大交杯。大交杯,就是端酒的手要从脖子绕过去,那势必就是一个紧密的拥抱。
两人又很无所谓,还是对视一眼,站起来,便拥抱着喝掉了酒。
气氛就这么骤然升温。静好有点大跌眼镜,这样的钟羽与刚刚跟她同行的那位似乎不是同一人。可事实上,她谈不上了解他。
施敏跟钟羽很快脱离群众,到角落私聊起来。静好也跟着别人去泡吧。回来的时候,她路过施敏的屋子,隐约见露台上有个男子,人慵倦地躺在摇椅里,像一尾鱼一样优哉游哉地晃着,手里擎一星残烟,红红的烟眼随着身体的动作,前后晃荡着,如萤火虫。黯淡的光落在他脸上,刻出清晰的轮廓,赫然就是钟羽。静好擦着枝叶缓缓走过,有露水沾湿手臂,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竟起了凉凉的憾意。
啪嗒一声巨响,将静好的睡眠一截两半。她连忙拧亮台灯,灯亮的瞬间,看到一只硕大的老鼠从电视柜上慌张地摔下,转瞬隐遁进某个暗角。
静好不怕蟑螂,不怕毛毛虫,甚至不怕蛇,但是她怕老鼠,怕到极处。那是有血的教训的。
她四年级的时候,要去上学,发现下雨了,匆匆去柜底捞出双胶鞋就伸进去。伸进去的时候,但觉脚底一软,同时听到吱吱的惨叫,她慌忙抬出脚,把胶鞋反过来往地上一戳,一窝肉色小老鼠摔出来。她尖叫一声,去卫生间,用消毒水和香皂把一双赤白的脚洗成了红烧猪蹄,但是对老鼠的厌恶与害怕就此埋下。
没法再睡,她把所有的灯打亮,然后找出会务手册,想即刻打电话叫总台换房。
电话响了一阵,没人接,想来总台的服务员偷懒入睡了。
她又看会员名单,想找小于。但是小于是与司机同住一屋的。她想想,这个时候扰人清梦不应该,或许,就挺挺,再过几个小时,天就亮了。
可是偏偏老鼠不识趣,还在窸窣地发出声响。想到山野的鼠像小猫那么大,她就毛骨悚然。少年的记忆又回到心头,她那只左脚神经质地痒了起来。她的目光再次扫在名单上,一溜溜往下滑,最后停顿在“钟羽”的名字上。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她拿起电话,拨了他的分机号。
以为不会有人接的,在她印象里,他该在施敏房间里春风一度。但是,电话却意想不到地通了,有个困倦不堪的声音传来,“晓燕,都几点了,有什么事明天说不行吗?”
静好反倒愣了,但不好临阵退缩,连忙道:“记者同志,我是姚静好。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你——”跟着把缘由说清,“我房间闹老鼠,睡不着,能不能跟你换下房间?我找过总台,没人接。”
他一头雾水,“老鼠?”
“是啊,特别大,赶上猫了……要是它跑上床咬我,我不是对手……”
他好像笑了,“等一下,我马上过来。”
静好迅速把衣服穿齐整。不久,门就被敲响了。是钟羽,神情清明,时间的仓促与事情的突然并未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午夜的灯光一圈一圈,有点散漫,静好都不好解释把他叫出来的动机,有点沉默,他也无语地望着她,只是目光中有一种奇特的胶着。静好敏感地觉得那不是陌生,恰恰是因为熟悉。她想自己难道真的见过他却将他忘记了吗?
再沉默就无礼了,静好连忙客套道:“真的真的很抱歉。”
他笑一笑,学着她,“真的真的不要紧。被美女惦记是我的荣幸。”把钥匙拿出来交给她,想想又道,“算了,好人做到底,我送你过去吧。万一路上钻出个虫啊蛇啊的,保不准你又要大叫。”
他们前后相跟着过去,她在前头,他在后头。走着走着,她恍惚起来,仿佛在穿过那条黑暗的巷道。他的步速、足音以及在她背上附赠的注目,依稀与记忆吻合。
静好的心不由悬起来,快到客房的时候,她突然回身,几乎是有点锐利地盯着他。钟羽接住那惊疑的目光,似笑非笑,很快把她的势头瓦解。她撇过头,舔舔干涩的唇,说:“嗨,你有烟吗?”
“你要?”
“对。”
“抽烟有害健康。”
“可你也抽。”
“女孩子最好不要。”
“为什么,歧视吗?”
他笑笑,“不。只是我现在没带。”
“你抽什么烟?”她问出关键的问题。
“什么都抽,视经济状况。”
“抽得最多的呢?”
“说不好,眼下抽三五。”
静好有点泄气。她好些男同事都抽这个牌子,跟她闻到的风马牛不相及。
她欲打发他走,他却双目炯炯,“在侦察什么?你认识我吗?”
静好一怔,又一激,钟羽已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抵到门上,目光锐利地搜索她。
静好口吃,“你,你干什么……”
钟羽还是咄咄逼人,“钥匙?”
“这……”静好摊开手心。
钟羽一手探下去,缓慢经过静好的肩、腰,才抓起那把钥匙。静好没有办法动,只觉得刚被他触摸过的地方还张着惊讶的嘴没有正常过来,或许是不敢正常。
她真的害怕了,无法阻止自己去探记忆中的那块黑暗。
钟羽把门打开,又拉她进屋。
暂时没有开灯,在黑暗中,两人静默对视。黑暗给人黑色的眼睛,两人都看到了彼此眸子里奇异耀亮的波光。他慢慢凑近她,伸手过来,像是要摸她的脸。她心脏抽紧,怦怦直跳,那手却贴过她的脸侧,捋过她一丝碎发,而后移至门边墙上,将门卡插入取电处。
光明倏然而至。
静好被蓦然的光线刺了一下,本能地用手挡住光,脸色不白反红。待适应过来,他已经离去。
那么刚刚的行为,是不是她一个逾越常规的梦?这些年,类似这样带毒的梦她做得已经不少了。
她感到很累。站在空寂的室内,一遍遍比照着钟羽的声色,但是回忆注定是徒劳的,被时间戴上了各种妖娆的面具。她迷糊了。
那么,就当她是神经过敏。但愿如此。静好走向床,看到一条薄被隆出人去楼空的模样。她伸手摸过去,暖的,还残存着体温。疲惫在这时倏然而至,她钻进被窝。
有奇特的男性气息,缠绕住她。
她裹紧自己,沉沉睡去。
4
有人的地方就有圈子,几日后,他们那拨人也有了点分流的趋向。对上眼的一对一对地出去,谈得来的几个几个神侃,而钟羽属于单打独斗那种。他很少参与群体活动,要么猫在自己房间里不知干什么,要么提着相机独自外出。跟那帮把时间当水花的男人比较,还真有那么点与众不同。
施敏对钟羽的热心很快表现出来了,一日三餐等他一起吃,集体活动时伴在左右,晚上也还要带点水果零食的去钟羽房间里坐坐。钟羽对她说不上热切,但至少应付着。
会开一半,正逢七夕节。鸿达为了应景,搞了个“互换礼物”的活动。
入场每人都被分配了一个号,主持人在台上随机摇数字,摇两个,对上号的两人就上台拥抱下,互换礼物。为尽兴,礼物规定只能是私人用品。施敏问静好准备了什么,静好说是书。
“为什么是书?”
“看不下去,正好送了。”
“什么书?”
“《通往奴役之路》。”
“哇,你怎么看这个?一听名字就很无趣。”
“每次出差我都会挑一些这样的书,用来催眠,不幸被人发现,还不至于太掉价,能小小地满足我的虚荣心。”静好道。
施敏笑起来。静好问她准备的什么。施敏神秘地说保密。
“万一不是被钟羽抽到呢?”静好一眼就猜出她的小心思。
施敏说:“一定会的。我求了菩萨,心诚则灵嘛。”
“Good luck!”
活动果然搞得有声有色。
第一对,是环保局和发改委的两个主任撞到一起,均为男性,也是这批人中最德高望重的两位。他们像毛泽东与斯大林会面,友好地握手,颇具领袖风范。
后来便几乎都是异性凑到一起,异性之间的拥抱和各类体己小礼物有效地激发了荷尔蒙的分泌,让气氛越来越High。
静好的名字中途就被叫到了。与她行拥抱礼的是小于。她不得不怀疑是小于做了手脚。当然是谁都无所谓,她不似施敏有固定对象。小于略带羞涩地轻拥了她,静好对他说节日快乐。小于兴奋得一脸的青春痘红光闪闪。
静好得到小于的一块玉坠,他说是他妈妈在寺里给他求的,开过光的。
静好觉得太过贵重,但也没有不收的道理。只想着回A市后买样东西再补送给他。她下台的时候,无意中朝人群扫了一眼,看到钟羽凭窗而立,打火机一亮,他低下头,是点着了烟。他并不合群。但如果你真要这么想,那就错了。
他的号跟施敏果然对在一起。彼时,已快到活动的尾声。
两人先交换礼物。
钟羽从兜里取出打火机,印着“某某饭店”字样,一看就是免费的。众人均起哄,“不行,太抠门……要体己的。”
几个酒意上头的小伙跳到中央,困住钟羽的手,对施敏说:“敏敏,你在他身上摸,摸到想要的就统统拿走。”
施敏毫不客气地上下其手,最后在钟羽的裤兜里摸出了一个黑色钱夹。
原本一副“事不关己”模样的钟羽突然发急,试图制止,“喂,没听说,男人的钱包只能老婆看吗……”
“是吗?”施敏闻言更疯了,“我就看看,你老婆给你多少私房钱。”
“喂,别闹了,还给我。”钟羽去抢,可怎么敌得过四个小伙子的蛮力。施敏毫不客气地打开钱夹。
众人又起哄,“敏敏,拿钱啊。”
施敏却轻飘飘合上了,一双眼有意无意扫过静好。她把钱夹放回钟羽兜里,扑哧打开打火机,蓝色的火苗在暗淡的彩灯衬托下异常纯净。施敏看了片刻,关上,说:“我喜欢。”
而后,她取出她的礼物,刚拿出即遭来嘘声一片。
是一支口红。其间供人联想的意味很丰富。
钟羽说谢谢了。刚要揣入兜中,有人夺过,说:“光谢谢怎么行呢?古人有画眉之乐,今儿就劳驾您为我们敏敏小姐描描唇吧。”
底下一片嬉笑附和声。
施敏笑靥若花,大方地仰着脸,将丰润的唇微微嘟起。钟羽架不过众人的热情,真的卷起唇膏,为其描过去。
静好冷眼旁观。施敏眼睛闭上了,脸上的幸福溢于言表;钟羽利索老练,也不知是第几次做如此香艳之事。
施敏舔了舔唇,均匀了口红的分布。要拥抱的时候,钟羽突然抄底将其横抱起来。施敏配合地向内贴过脸,双手搂住他的腰。掌声四起,音乐流溢,气氛达到最高潮。
主持人边说着煽情应景的话,边怂恿刚抽到对子的起来跳舞。施敏和钟羽成了第一对。片刻又有更多人下去。
小于也过来请静好。灯光暗下,只有头顶的彩灯,蛇一样窜来窜去。
“施敏是不是让你们做了手脚。”静好问小于。
“嗯。但是钟羽也找了我说了同样的请求。”
小于的回答让静好大为吃惊。她只以为施敏是单方面的,没能想象钟羽也这么快地进入情境。但,那怎样,E时代的感情,讲究的就是速度与效率。不要天长地久,只要一朝拥有。玩的就是爱情。
“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我们当然乐得成全。让他们压轴,效果果然很好。”小于继续说。
“也是。很好。”静好笑笑。
不久后,她避开了人群,出了大厅,到了后园。
后园静悄悄的,方才的喧嚣恍若隔世。静好坐到石凳上,有风吹过,袭来花香一片,跟着有零星的叶片落下。静好伸手接了几片,又仰头自树隙间望去,天上有一挂月牙,弯弯的,怯生生的,散着柔和婉约的光芒。
手机响起。是岁安,“怎么不接电话?打你好几个了?”
“啊,对不起,刚搞活动,声音太大,没听到。”
“你似乎有点郁郁寡欢,是不是在想我呢?”
“告诉你啊,谦虚是美德。”
“你不承认没关系,总之我想你。今天是七夕啊,牛郎织女相会,你说要是你在我身边该多浪漫!”
“有什么好浪漫的,大不了,就是看月亮数星星那套老把戏。”
“就你那智商,只能看星星数月亮吧。”
静好反应了一下,轻轻笑起来,刚才莫名涌上的失落一扫而光。她不得不想,人是社会的人,孤独的人的确是可耻的。
“要我在你身边,你打算带我去哪里?”她问。
“小二家的‘盛世’,去过没?那边的温泉是全中国最好的。”
“以为什么好地方呢,我们这儿也可以泡温泉。”
“有我没我,效果是两样的。”
“少来。”静好嗔道。她不免想到那索然无味的一夜。岁安对她没激情,真正的障碍究竟是哪一层因素?
“怎么不说话?”
“岁安,我走后你想了没有?如果是为补偿——”
“哎哟大姐,翻来覆去怎么总这么几句?喂,我换了四开门的大冰箱,酒红色的,上面有碎花,你一定喜欢……”
又闲言几句,静好放下手机,蓦觉自己被一片阴影遮住,慢慢抬起头,看到站在她面前的是钟羽。不晓得为什么,她心里闪过一丝连自己都难以理解的兴奋。
“嗨。”她打招呼,“你也出来透气?”
钟羽拿起手中的烟向她晃晃,“抽烟。”
“经常看你抽,瘾君子?”
“没错,钟情尼古丁。”钟羽含糊笑笑,掐灭烟扔进旁边的垃圾箱,又指指她坐的椅子,“我能不能坐下?”
“当然。”静好往边上挪了挪,钟羽坐下去。
“今天活动很精彩。”静好无话找话。
“你这么看?”仿佛对她的品位置疑。
“是啊,你和敏敏把活动推向高潮。”
“逢场作戏罢了。”
静好接不上话,看他也似没有太多聊天的打算,但他又因何接近她?沉默升起来的时候,静好开始紧张。她想起了第一晚,她莫名找了他换房间,他则送她到门口,紧挨着她,目光灼灼,呼吸烫人,手慢慢擦过她的身体,而她居然并不算反感,相反,就像有一朵斑斓但剧毒的花在心里隐秘盛开。她并不相信自己只是寻刺激那么简单。
“月色真好。”钟羽指指周遭如悬在水中的植物的影子,打破了沉默。
“是啊。”静好道,“忽然想起苏轼《记承天寺夜游》中描写月景的那段话了。”
钟羽道:“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是这句吗?”
静好点头,又觉得这句话其实是很“默契”的。“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要怎样的关系,才能并置?她决定追问。
“我跟T报打交道挺多,以前没见过你,你是新主编带来的吧?”
“是啊。”
“以前在哪儿?”
“广州。”
“再以前呢?说吧。我想我们一定见过,说不准你因为我的健忘已经在心里腹诽我多次了。”
钟羽微微笑,“我在A大待过。不过不是学生,是书店的伙计。记起来了吗?”
“哦?”静好惊讶出声。时光像落雪,掩盖了很多,只留下冰凉在各自的路途上蜿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