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一点留恋也没有啊?假装也可以的呀。你知道女人适当示示弱,可以给男人很大的虚荣感。算了,跟你说也白说,你不是女人。”
静好扑哧一笑。
岁安站定,朝她勾勾手指,道:“过来一下。”
“怎么了?”静好狐疑地过去,被岁安一把拽到怀里。
“干什么?”
“你是我未婚妻是不是?这是义务。”岁安捋过她耳边的发丝,跟着用嘴去凑她的腮。但是,凑着凑着就滑开了,他怕静好一生气给他甩个耳光,然后悔婚。这女人完全干得出。
“咱们什么时候去领证?择日不如撞日,要不今天吧。”岁安圈着她,“反正现在结婚手续简便了。”
“哎,周岁安,你不如说现在就磕头入洞房算了。”
岁安捏捏她的脸,“比我还超前啊,都迫不及待了?”
静好满脸绯红。
岁安道:“记不记得,我们的初吻?是在蔷薇花丛边吧。我清楚记得有树影掠在你身上,把你搞得很斑驳。月亮还很亮,蹭得你的眼睛像流泪一样水汪汪的。脸上两朵红晕,就跟现在一样。”
这话并没有起到应有的抒情效果,反而适得其反。静好想起另一种,急风骤雨,惊涛拍岸,她的心微微地失落起来。她推开岁安,“快回去吧。”
“终于被扫地出门了。”岁安拿过桌上的手机塞入裤兜。静好突然想起昨夜的电话,道:“昨晚有人给你电话,我代你接了。”
“谁?”
“T报的吧,那号码我熟,我们处老跟他们联系搞活动。”
岁安一个激灵站住,连忙去看手机,又抬起头,目光缓慢地落到静好脸上,眼神中透着一种肃杀,让静好莫名其妙起来。
“他说什么了吗?”岁安问。
“什么也没有说。是谁?”
岁安没回答她,含糊不清地咒骂了一句,急急转过身去。
下午,小潮约静好吃饭,说有事要她救急。小潮与她同年入职,同住一个宿舍,原先分在同一个部门,还是同样的年轻可人。她们俩倒不像别人,同性相斥,关系维持得还挺好。
静好赶到吃饭地点。小潮已在,边喝茶,边翻着手里的报纸。
静好瞄着报纸,“这么认真?什么报?”
“T报。”
“T报?”静好抽过一张,“哟,改头换面了?”
“是啊。改版了。今天是新版第一天发行。风格跟原来的完全不一样。”小潮抬起圆圆脸,露出一双滴溜溜的眼睛,“你不知道啊,换主编了,老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
“我还真不知道。”
“听说大换血,新主编带来了一批自己的人。”
“跟咱们常联系的新闻部黎主任调走了吗?”静好警觉。
“调了。新来的,姓钟,钟什么,哦,我给忘了。这脑子真是越来越不好使。”小潮拍拍脑瓜。
静好翻着报纸,边看边感叹道:“这火还真烧起来了。”以前的T报类似于党报,空洞乏味;现在笔风新锐,版面活泼,完全是旧貌换新颜。
蓦地,她想起昨夜收到的神秘电话,来自T报新闻部,会是谁呢?岁安怎么也认识T报的人?
菜一道道上。两人举箸吃饭。小潮很快说到正题:“下周的那什么研讨会,我可能去不了了。”
事情是这样的:跟他们单位有业务关系的鸿达上周给他们单位分发了邀请函,美其名曰研讨会,其实是变相地给他们回馈一些福利。他们局经常会收到这类打着考察或者研讨名目的邀请。但是这次由于安排去D城,好多人都看不上眼。原因是,D城离本市不远,好比秦皇岛之于北京,大家早就审美疲劳了。这分配名额的差使落到静好手上,她想想人家鸿达也不容易,请人出去玩还要看人家给不给面子,有心安排人去,打了一圈电话,好不容易才说服小潮参加。
“出什么事了?”
“我怀孕了,昨天查出来的,要还是不要,还没打定主意。这会儿,我还真没心思游山玩水。不好意思哦。”
“我再调剂吧,大不了我自己去。你跟大勇商量了吗?”静好问。
小潮撇撇嘴,“跟他商量?他肯定不要!说现在还是起步期,不能有孩子。可我挺想要的。”
静好知道这事还得他们拿主意,只好泛泛劝慰,“你们好好沟通,别一上来就吵。”
“我其实挺后悔这么早结婚的。”小潮撑住下巴,做怨妇状,“就怨我妈,老跟我啰唆,说什么男人就像食堂里菜,虽然难吃,但去晚了,居然也会没的……可,瞅瞅你,我才明白,什么叫剩者为王。”
“找打,干吗调侃我啊。”静好笑道。
小潮目光一亮,闪出一个暧昧的神色,轻声道:“听说孔局来了。是秘密前来,除了我们主任谁也不知道。只说不要安排,他处理点私事。私事啊——”小潮在后三个字上拖腔拖调,同时露出贼忒兮兮的笑。
静好当然知道自己那点花边。任何单位,只要有年轻女性升迁发达,闲言总是少不了。
孔局是他们总局领导,在静好还在办公室做普通科员的时候,曾经跟着主任接待过下来视察工作的他。酒足饭饱后,照例要唱歌跳舞以推进气氛走向高潮,主任示意静好主动邀孔局跳舞。孔局是和善而绅士的,手轻轻触在静好后背,并不逾矩,但是偏偏那次静好穿的裙子面料太过光滑,时间长了,领导扶她的手总是没法控制地往下滑,很是尴尬。一个旋转,孔局的手又一次失控,他只好颇无奈地举手,说:“我投降……”
静好笑道:“领导,跟你讲个故事吧。话说有一个绅士请一个女士跳舞,绅士放女客背上的手总是下滑。女士便汹汹质问,你干什么?绅士彬彬有礼回复,对不起,我的这支胳膊是假肢。孔局,以后您可以用这句话应付类似这种情况。”
静好以自己的敏捷反应给该领导留下很深的印象,此后,但凡他下来视察,局里都派她出面接待。流言就是这么长起脚的。
面对这种传闻,静好向来是一笑了之。
“姚处长,能否透露点消息,周公子与孔大人到底谁胜算大?”
“你也信吗?”静好说。
小潮狡猾道:“信不信,不是等着你告诉我吗?”
静好想了想,轻声说:“我快结婚了,和岁安。”这样说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是有一点幸福感的。
3
吃过饭,两人去修了头发,因为美发店靠近单位,静好临时起意想去小巷转转,当然对小潮只能说是去宿舍。
夜幕垂下,灯火密密地镶嵌其上,散发温暖的人间气息。长辫子的电车擦过树枝,徐徐停下,乌泱泱放出一帮人。片刻,人就像水珠汇入大海,转瞬没了踪影。走路的走路,拌嘴的拌嘴,叫卖的叫卖,庸常生活自有维系它生机的力量。
静好在路边摊子买下几个猕猴桃,这是爸爸顶爱吃的水果。然后,她提着塑料袋朝巷弄走去。
一如从前,巷子幽深而鲜有人迹,谁能想象当时的风流?
当然,与其记住,不如忘记。静好觉得自己一直是个清醒节制的人,虽然感性时不时要跟她小打小闹一番,但向来只有败北的份。
这也是为什么,在她对那份感情越来越眷恋时,她选择了逃避。
逃避其实是另一种胜利。她知道那是出于自己的无力。很多个夜深人静的时刻,它会潜上来,用毛茸茸的触角蹭她。被撩拨的感觉在夜里无限放大,变成惊涛骇浪,以海啸的速度汹涌卷来,你是游鱼也罢,礁石也罢,都免不了粉身碎骨的命运。
激情就是这样一种很玄的东西。
在夜里,你没法呼吸,只能抱住它,大声说,带我走吧。
带我走吧。在这样的夜里,静好从床上爬起来,打开浴室的灯,对着镜子,轻轻褪去身上的衣物。
直接跳过脸,她颤抖着看向身体。
镜子里是她完全陌生的自己。那一笔曲线,简洁流畅,浑然天成,无可挑剔。
乳房饱满圆润,静时若羞涩的蓓蕾,动时像展翅的白鸽。乳尖是花瓣簇拥间的一点精华,怯怯地探头,慢慢地生长,色泽在喘息间微妙地流动,由嫩红而桃红而深赭。肚脐眼干干净净,像一个小巧的酒窝,储着浅浅的笑容。小腹平坦光滑,瓷白的肌肤在光线下反射出晶莹的光泽。两条修长而结实的腿紧紧挨靠在一起,在中间部位勾出一小片神秘的森林,那里疯长着湿漉漉的欲望。
是她吗?十八岁之后不为人知的秘密。心中荒草离离,身上繁花似锦。人前静若处子,人后,暗潮激涌。
可是,这不过是一个人的动物园。
她在看自己。
是她在看自己吗?不是,分明是另一个人在看。目光仿佛有手,细细地擦过她的肩胛、锁骨、乳房、小腹、大腿、脚踝,以及那神秘的终结之地……她感到身上所有的细胞、所有的器官都活过来了,向着他,过节一样喧嚣而生动。她闭上眼,抱住自己,觉得自己好像在一汪温水里摇晃着,波浪拍打着她,无休无止。身体深处慢慢起了细微的痉挛。
静好觉得空虚,耻辱,念念不忘,又深深痛恨。
她太想太想救自己于水深火热,所以拉上岁安。她知道自己结婚的念头不纯、可耻,对岁安也不公平,可是岁安结婚的念头就不可鄙吗?针尖对麦芒,彼此利用罢了。
今天,静好走得很慢,有一种往常没有的气定神闲,不仅能惬意地欣赏天空中那一轮赤裸的月亮,还能细辨墙缝里乱长的杂草的品种,甚至低头数起青石的块数来。这么一条长巷,大约需要码上多少块石头?
忽然,她感觉到有人。心脏怦地撞击了一下,像遇到一颗子弹。她痛了良久,才抬头搜寻。
果然,不远处,浮出一点属于烟头的猩红。朦朦胧胧的,她分辨出有男人靠在墙上的身影。那男人百无聊赖的样子,好像专门在等她,但是等绝望了,已不抱希望,就这么懒散地跟烟待一阵。
静好莫名害怕,急速转身,感觉心跳紊乱、失控。
怎么可能?他又回来了吗?如果是,她怎么办?就此掉头走开,还是向他走过去,假装是个陌生人?
理智在此刻一点都帮不了她的忙。她多情的感性却出来了。
他认识她,可她却不认识他,多么不公平。
反正要结婚了,见他一面,什么也不说,他不会知道她认出了他。
她是疯了,疯了才会这么想。
念头太迫切了,逼得她没有办法。她看到自己的脚步已经大义凛然地朝那身影一步步走过去。
心脏还在乱跳,呼吸不匀。见到他会发生什么事她不能预测,但是血液加速了奔涌。原来,她还是个追求刺激的人,喜欢这样濒临生死一线的感觉。
快到的时候,她看到他把烟头扔了,而后转过头扑哧一声笑出来。
“你这么胆小啊?”
她气一松,翻了个白眼,原来是周岁安。
岁安折叠好自己懒洋洋的身体,站直,说:“这里不错啊。偷情杀人都可以做。”
“你怎么到这里?”静好没好气,甚至有点懊恼——怎么会是这个家伙?她一贯相信直觉,可直觉分明欺骗了她。
“小潮给我电话,说你要来宿舍。我早到了,无聊乱走,发现了这块宝地。”
“没撒谎?”静好看他眼睛,“你别嬉皮笑脸,说实话,第几次来?”
“怎么?你在等别人?看到我很失望?”
“瞎说什么?”静好打了个磕巴。
“那我第几次来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静好无语,拿过手机拨小潮电话。小潮接后,就对她说:“静好,我刚跟岁安打电话确认过了,呵呵,你们还真要结婚了啊。恭喜恭喜……对了,找我什么事?”
“呃……我打算下周代你出差。”
“你亲自去?真不好意思啊,在你们如胶似漆的时候,硬生生把你拽走,岁安一定要骂死我了……”
静好把电话挂了。
“没骗你吧。”岁安伸手过来揽她的肩。静好甩掉,“别动手动脚。”刚说完,她又一个激灵,主动凑到他胸膛,像猎狗似的抽着鼻子嗅他的衣服。
她闻到了那股特殊的烟味,粗劣、稠酽,有秋后土地的发酵气息。
“喂,干什么?我一没偷情,二没杀人……”岁安配合地做出一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模样。
“你抽烟了?”
岁安诧异了一下,笑,“你真有只狗鼻子。不允许?现在就七项禁令八项注意了?”
静好深深地吸口气,“我想请教一下,你抽什么牌子的烟?”
“嗯……”岁安的笑有点凝固。他一动,继续维持着笑,伸手从兜里掏出一包烟,“这个。”
那是一包苏烟。她爸爸也抽过这个。她知道燃烧起来并非记忆里的那个味道。是他在骗她?还是她过于敏感?
“要不要尝尝?”岁安抽出一根,叼在嘴尖,把打火机扔给她。
她茫然了一下,为他点燃。他喷出一口,向她。她在迷雾中看向岁安笑得近乎邪恶的脸。
会是岁安吗?她的直觉不是。
如果不是,为什么她的心会先“感觉”他。
她又凭什么觉得不是?就因为跟岁安很熟吗?熟到不希望是?
存款单上显示的笔迹不对,岁安的字她是见过的。笑话,难道他不会伪造?
他那么做没有动机。哼,这理由就更单薄了,连你都在追求刺激,凭什么相信他不会?
她脑袋痛了起来。算了,管他是谁,反正一切都结束了。
她拨开他的手,朝出口走。岁安扳住她的肩,把她拖回来。
“干什么?”
岁安一脸严肃,“我们要结婚了,有件事想跟你坦白。”
静好心跳了跳,知道他要提十八岁那件事,可她不想听。
他是不是蠢,说出来,是或不是他,反正他都逃不了干系,何必让她鄙视他?他以为坦白就是美德?补偿就是救赎?
“算了吧。”静好阻止他,淡淡道,“都有过去,没必要清算。我也不打算向你坦白历史。”
岁安盯着她的眼睛,脸色颇有玩味之意,“真的不想听?”
静好不想知道真相,她不要知道“他”是谁。她没有能力审判“他”,因为没有能力审判自己。
她背过身,急于逃避。
岁安在她身后说:“知道我今晚跟谁在一起吃饭吗?”
静好一凛,惊出一身冷汗,“谁?”
岁安顿了一下,说:“孔季夏。”
静好猛然松了口气,嘴角噙出舒缓的笑意,“孔局?你们认识?”
“我认识他女儿,他跟他女儿中午到的A市。”
“这么巧?”
“是啊。”岁安笑笑,带点嘲弄,“你从来没问过我那段夭折的感情。”
“你的意思是,你的初恋女友就是孔季夏的女儿。”
“谈不上初恋,但确实是谈过一阵。”
“怎么分手的?”静好问。
“你真的想知道吗?”
“哦,但凭你意愿。说过的,不清算历史。”静好心想,原来他要坦白的只是自己的情史。十八岁那件事,他恐怕也没那个胆量说。
岁安抬头看天空。月亮不穿衣服,有时候实在是难堪的事情。太亮。而人类不习惯看得太清楚。
“从来没想过要回来。在外交部待得挺好,我就计划着等几年出国。在一个永远也见不到你的地方,娶个不那么无聊的老婆,大家乐呵呵过完一生。那个老婆呢,初步意向就是孔季夏那个彪悍的女儿,她跟你完全不一样,一点女人气质也没有,粗话、段子,什么都敢说,跟她在一起,蛮轻松的,我把她当哥们看。然后有一天,我们在一起吃饭,都喝了酒,醉了。她晃着脑袋说,岁安,岁安,岁岁平安,你的名字好土,亏你父母都是知识分子。我当时,不知怎么回事,发了神经似的勃然大怒,回击她:你懂个屁!你仗着有个普罗大众都叫不出的名字就狂吗?哦,忘了跟你说,她叫孔芣苢,《诗经》里头的,你学中文的应该知道,反正智能拼音是打不出的,用全拼要翻很多页,五笔我反正不会,我平时叫她不管。那娘们也是很有脾气的,听后豁地站起来说,周岁安你有本事再说一遍。我就骂骂咧咧又说了遍。她甩了我一巴掌,笑道,要跟人家现世安稳、岁月静好就去吧。就这么简单,为了一个名字,我们分手了。回来后,我发现自己其实就等着回来。静静,你很聪明,你知道为什么。”
静好叹口气,望望小巷上方那道窄窄的天空,说:“何必呢。”
岁安说:“你可能不需要,但我需要。”
静好哑着嗓子说:“结婚,就是为了让自己心安吧。其实我很好。如果你还爱孔局的千金,真的犯不着为我离开北京,抛弃前途。”
岁安拂开她的刘海,用指尖轻柔地拂过她低垂的睫毛,说:“我爱你。”
说这三个字,岁安仿佛倾尽了全身的力气,出口后,有一点苍茫的感觉。
他还有资格说爱吗?可是,在那段纯净的岁月,他的确用最纯净的心守望过她。
因为两家都住A大教工宿舍,他们从小厮混在一起,熟到不能再熟。可能也正因此,两人反擦不出那种异性之间的火花。从初中开始,岁安风头就很盛,虽然成绩差强人意,可喜欢她的女生大把大把。相反,静好因为性格沉静的缘故,很是默默无闻。他注意她要从他的哥们小二托他捎情书给她开始。
他那时候很吃惊,“给哈士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