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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安的行动速度非常快,当晚就打电话跟母亲作了激情洋溢的汇报。他妈妈冯宛心早就为孩子的婚事烦恼不休,一听好事既定,简直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他们母子俩便商量着明天就去提亲。
“叫你爸吗?”母亲惴惴地问。
“不用了。”岁安与父亲交恶多年,工作后,自己在城郊买了房子,独自住,只在周末才回家跟父母吃顿饭。平时,也只跟妈妈单线联系。
“毕竟是你爸啊。以前的事你就忘了吧。妈都不怪,你还怪他干什么?”
岁安不耐烦了,“随你便。”
冯宛心顾忌儿子,最终还是没叫。翌日黄昏,她提上礼品,跟儿子一起去了姚家。
静好的父亲姚书存病症渐轻,可以缓慢地在室内走动,也能进行常规的对话。
“教授,好久没来看你了。”冯宛心搀扶住正欲起身迎客的姚书存。
“嗨,什么教授啊。”姚书存微露赧颜。两人对坐在沙发上,目光接触,都有世事如烟之感。
姚书存与周岁安的父亲周正义同一年分到A大,他在经济系任讲师,周正义则在校办做行政工作。两人都算能干。他年纪轻轻就提了副教授,正义则是校长面前的红人。但正义因为觉得学校发展空间太窄,想方设法调去了市委。因为写得一手好材料,被纪委书记看中,做了秘书。两家孩子十八岁那年,是他俩人生的转折。只不过一个向下,一个向上。姚书存因为与女学生绯闻曝光,又变故迭生,被革职回家。而周正义则因在当年一起事件中跟对了人,被派至C区任水利局局长。
之后,周家搬走,两人不复见面。偶尔路上碰到,一个有专职司机开着车,一个由保姆推着轮椅,马上马下,风景不同,只能相顾无言。
“知道你病了,一直想过来看看,但是……”冯宛心颇感歉疚。
姚书存马上道:“看了也白看,中风了,人就像错位的机器,啥都说不出。叫你见笑了。”
“好在……孩子们都大了……”
“是啊,都大了。”
“怀孩子们的时候,我跟阿严就学着武侠小说中的情节指腹为婚。没想到,孩子们成全了咱们的心愿。”
“成了好。都老大的人了,我早巴不得他们结婚。”
“我也是。”
“现在的年轻人不比咱们那时候,玩够了才想着成家。要换到咱们那时候,孩子都打酱油了。”
“可不是!”
“岁安好,我早认他是女婿了。看我家静静不急不火,我就差点要给女儿下蒙汗药。”
……
两人说说笑笑,姚书存突然问:“正义还在水利局?”
“快退了。”
“不没到年纪吗?”
“说是把机会让给年轻人。他一直嚷嚷着想退,我看退了也好。”冯宛心闷了一下,叹道,“不瞒你说,其实我家这几年过得很没生气。别看正义人前风光,背后的压力只有自己扛,他一直患有失眠症,成夜成夜睡不好觉。岁安又跟他爸……唉,有些滋味啊,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许姨一看气氛不妙,连忙转进厨房端上甜品,同时把卧室里的岁安与静好一并叫出来,招呼大家品尝。
几个人围着桌子边吃边论起婚期来。
冯宛心因要回去伺候丈夫,晚饭没吃就先告辞了。岁安留下陪姚教授喝酒庆祝。许姨今天表现最热络,宛如自己的女儿要出嫁,鞍前马后,忙个不停。坐上桌后,她一反常态,举起酒杯,主动出击。
她先敬岁安,“万里长征只完成了第一步,以后要再接再厉,对我家静静好一点哦。”
岁安道:“不瞒许姨,我以前也是有为青年,有过很多崇高理想,但是自打遇到姚静好后,就把‘让她幸福’当做了毕生的事业。”
许姨咯咯笑着又敬静好。静好连忙站起压低杯沿道:“应该我敬您,爸爸的病幸好有您照顾。”
许姨将目光长久地停在静好的脸上,眼圈忽然红了,“静静,你是许姨见过的最好的孩子,许姨盼着你幸福呢。”
静好怔忡,迅即心头一热。其实她对许姨在情感上一直没有亲近起来,因为父亲。
静好记得小的时候,许姨就在他们家做小时工。许姨的境遇其实挺惨,父母早亡,她一直寄居叔叔家仰人鼻息。懂事后,她就等着自己长大嫁人,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家。蹉跎到二十八岁,许姨才嫁人。男人开长途货运,年纪有点大,但为人还好,家里只有一个患病的老母,许姨一进门就能当家做主,这是让许姨最动心的地方。结婚后,夫妻俩也算恩爱,然好景不长,没几年,男人因为疲劳驾驶翻车而亡,没有给许姨留下子嗣。
许姨跟姚家结缘,是上门做小时工。那时候,静好还在上小学,她爸爸看妈妈工作太辛苦,就通过家政公司找了个人来干家事。许姨人很活络,除开完成钟点工的活计,还免费为疲惫不堪的女主人按摩说笑。她是个很好的陪伴,到后来,女主人辞职归家做起全职太太,她还与姚家保持着往来,时不时串个门,顺带着给他们家洗洗刷刷,当然,这些都是免费的。
有时候,姚家需要换煤气或者搬运些笨重的东西,许姨会叫上她的养子过来帮忙。她的养子是个哑巴,非常腼腆,从不敢正眼瞅人,静好对他的印象接近于无。听说,许姨收养他的时候,那孩子也不小了,十七岁,一身煤屑地昏倒在路上,许姨跟路人合送至医院。救醒后,大家问他哪里人要去往哪里。那孩子睁着迷惘的眼睛,对所有问话一律摇头。许姨不忍将他再推回马路流浪,就领回了家,给他在区政府楼找了一份在地下车库看车的活计。
一开始,静好对许姨感觉是非常好的,因为许姨漂亮、乐观、自信。每天活着都乐呵呵的,总有一股生机挡不住。妈妈老说她:“瞧你,有什么事那么高兴啊?”许姨挂着笑,“姐,不管高兴不高兴的,横竖过一天,为什么不选择高兴呢?”
许姨没什么钱,却喜欢给静好买东西,发卡、头箍,带蝴蝶结的小皮鞋,还有粉色泡泡纱的裙子。静好喜欢许姨买的东西,因为许姨的眼光总比妈妈好,可能只花了妈妈给她买东西三分之一的钱,却能收到三倍的效果。许姨老在她妈妈面前说,要我有个女儿就好了。妈妈就说:“你总不能一辈子单着,找个人家吧。”许姨叹口气,“哪那么容易呀,碰不到合适的,也别给自己找麻烦。”
静好对许姨的感觉渐渐冷下来,是在十八岁之后了。妈妈过世了,她也上大学了,寒假回到家,发现许姨又做了她家的保姆,并且俨然一副女主人的样子。
她尽心伺候爸爸。爸爸下班回家,听到脚步声,她就过去开门,拎包,拿过拖鞋。卫生间早就调配好冷热适宜的水等着爸爸洗脸洗手。爸爸出来,餐桌上就摆好了菜,日日颜色不同,味道也不同。爸爸吃过了,坐到沙发上,刚刚拿起报纸,就有一杯热茶暖暖地在手头冒气。看完报纸,做点学问,差不多就到了睡觉时间,爸爸钻进被窝,会发现被子被阳光晒得松软香甜。一夜好梦,翌日睁眼,旁边柜上必定已放好了许姨帮爸爸熨烫齐整的衣服。
对爸爸来说,那个梦魇一样的夏季,渐渐在许姨的手下,成为昨日烟云,明日黄花。
静好默默看着许姨安排下的一切,当然她也被许姨安排得井井有条。只是,她潜意识在抵制,是因为妈妈,也因为爸爸。
爸爸的桃色风波过去没多久,他怎么就可以这么轻易地依赖上一个女人。对男人来说,爱情是不是永远都只是第二位的,第一位都是现实最迫切的需要。
静好在家里,沉默,又沉默。
看得出来,父亲和许姨都竭力在讨她欢心,可是她只是淡淡微笑,转瞬就把自己关进了自己的房间。
她从不对爸爸、许姨说过激的话,但是也没表现出一丝的成全。
她还不能成全,原因是她憎恶这世间不把感情当回事的男人。她一直纳闷地想,如果她爱一个人,那个人走了,她就不嫁了,可是男人似乎两样,他们需要一个伴,无论精神上、生理上,还是生活上。另外对许姨的司马昭之心,也难以理解。以前妈妈对她多好,固然她想嫁人,不想错失父亲这样的理想对象,就不能等等,等妈妈的死成为一个不新鲜的印记,她怎么能这么迫不及待?
偶尔外出,也会被邻居拉过去问许姨的情况,言谈间都把爸爸当笑柄。她在人前都维护爸爸的尊严,“妈妈走了,爸爸需要人照顾。我觉得很正常。”语气很硬。别人都觉得,姚家这姑娘长得越来越美,可也越来越冷,简直有点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
为此,她知道许姨是感激她的。至于父亲与许姨到底有没有苟且,她不想知道,也没必要知道。
要到父亲中风后,她才看到许姨对父亲的亲密。那年她已经在A局上班了。有一次,她在家吃过饭就回宿舍了,到宿舍又发现一份材料忘在家里,就赶回去拿。
打开门,屋子亮堂堂,客厅却没人。良久,听到卫生间传来哗哗水声,她才知道许姨在帮父亲洗澡。
许姨出来的时候,只穿着一件白色小背心,水汽早把背心浸湿,胸前凸出的那一块,看着尤其明显,是人为的痕迹。 四十多近五十的许姨风韵犹存,皮肤紧致、乳房高挺。
许姨不防静好回来,吓了一跳,连忙背过身。静好未必没有芥蒂,但是知道这事也是明摆着的,立即开玩笑解围,“许姨,你害羞起来还真可爱。”为此,她知道许姨是感激她的。
又几年过去了,父亲总不提再婚的打算,许姨是干着急也没办法。倒是静好明着暗着撮合过多次。再不认同父亲,毕竟是自己的父亲,吃够了苦头,也该安享晚年了,她这么想。过去已经过去,不必再拿过来为难现在。
“许姨,谢谢你。”静好略略抿口酒。许姨却咕咚咕咚干掉了。
那一晚,许姨和岁安都喝多了。岁安喝多不足为奇。岁安一直属于酒量不行酒品很好的那种人,跟人喝酒从不量力而行,只管尽兴不管后事。许姨喝到失态却是头一遭。
静好扶许姨去房间时,瞥了父亲一眼。按她的理解,许姨肯定是触景伤情,借酒浇胸中块垒。
她给许姨擦过脸,盖上被子。正要离开时,许姨忽然睁眼,惊惧地拉住她的手臂。
“怎么了?”静好温和地问。
许姨眼泪哗哗流,哽咽着说:“静静,我对不起你啊。”
静好以为许姨指母亲的事,连忙转移话题,“我给你倒杯茶醒醒酒。”
许姨仍攥住她,眼里出现少见的悲苦,说:“我替阿元赔罪,请你原谅他。那孩子也很苦。我相信他也是一时鬼迷心窍……”
阿元?静好愣了半天,才明白许姨说的是她的哑巴养子。可是,哪里来的原谅不原谅呢?她跟人家也就是打过几个照面的事。四年前,哑巴因肺病辞世,住院期间她曾提议要去看望,被许姨回绝了。她也作罢。
“你说什么?许姨,你刚刚说了什么?”静好一头雾水。
许姨的目光却黯淡下来,顷刻,眼皮闭上,睡过去了。但是,静好清楚地听到许姨嗫嚅的双唇拼出了“钥匙”两字。
“哦——哇——”静好还来不及细思,就听到客厅的岁安又折腾开了。他歪在沙发上嗷嗷叫着,一副欲吐又吐不出的痛苦模样。
静好连忙拿过塑料盆,放到沙发边,又坐过去,拍他的背。
岁安将她的一只胳膊抱在胸前,边干呕干咳,边把自己一张烫脸贴在她手背上。
父亲在边上看着。静好微觉羞赧,想抽走,可是岁安抓得紧。
“静静,我……对不起你……”这是今晚第二个人说对不起她。静好相信,只要她想听,还会有第三个人等着对她说这句话。
只是她不太清楚这句话的意义。解脱自己,还是抚慰伤者?要获得别人的原谅并不难,只是自己是否能够原谅自己?
“我一定会加倍补偿你。我保证不会容许有人像我这样在乎你。我保证,你是我毕生的事业,我没开玩笑……”岁安断续说着。
静好嘴角扯出一个淡笑,“我知道了。”抬起头,撞到父亲若有所思的眼。
“爸,你也去休息吧。”
“嗯,你别过来了,照顾岁安吧,我可以自己走回去。”父亲拖着累赘的身体,蹒跚地回到房间。
醉后的岁安看上去很脆弱。他抓着静好的手像是抓着救命稻草。那样脆弱的表情,静好看在眼里未必没有心动。只不过那层涟漪,很快被她心里的那根刺挑碎了。
岁安大约实在难受,开始用手伸进喉咙掏。掏的过程应该是非常痛苦的,他额上青筋乱蹦,脸部表情狰狞,汗把他的白衬衣全部浸湿。
静好实在看不下去,道:“对不起,让你这样难过……”第三个“对不起”居然出自她之口。
“我该。”岁安恶狠狠地说,加速了自虐的动作。一阵自虐后,他张嘴,哗啦一声,秽物如浪潮汹涌而出。
吐到虚脱,不知道算不算涅盘重生。
岁安终于安分地睡去。时间已走到夜的深处,静好在卫生间冲洗塑料盆。水龙头哗哗开着。她毫无睡意,就对着白色的瓷砖发呆。猛一回头,她发现爸爸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她背后。
“哦,爸。”静好一惊,因为觉得爸爸看她的眼神很奇特,“爸,你要用卫生间吗?马上就好。”
爸爸却怔怔地说:“静静,你现在能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吗?你高考结束后的那个暑假。岁安为什么说对不起你?”
静好的心蓦地一颤,落下去时有点徐徐的疼。
闷了一下,她说:“没有什么。跟他没有关系。”
父亲说:“你一定有事的。爸不问不代表不知道,只是害怕知道。我怕没法原谅自己。”
静好笑道:“爸,都是过去的事了,提它做什么?”
父亲一脸严肃,“你喜欢岁安吗?如果不是,这婚姻你不必勉强。”
静好道:“岁安有什么不好吗?爸,我小时候,你跟我说,给别人机会就是给自己机会,让别人快乐也是让自己快乐,人最大的需要就是被需要。爸,你女儿很聪明,会学着让自己解脱。你也要向我学习,别再跟自己过不去,向许姨求婚吧。”
父亲眼眶湿了。
岁安手机忽然响。铃声在夜的寂静中分外刺耳。静好怕吵着别人,几步奔过去,拿着手机就帮他接了。她想,这么晚打来,恐怕是紧急电话。
“你好,我是岁安的朋友。他这会睡了,您有事需要我转告吗?”
话筒里没有声息,却并不挂。
“喂,听到了吗?请你回话。”
依然没有回复,但是静好分明听到了对方的呼吸,还夹杂着鼻翼抽动的声音。也许是太静的缘故,那一张一翕的声音清晰得像在耳边,可以肯定,是个男人。
“不方便的话,你明天再打。”静好挂了电话。
想想很蹊跷,静好就翻电话记录,把号码看了一遍。
号码很熟,她肯定用过。会是谁呢?静好愈发好奇了。冥思苦想一阵后,她用自己的手机回拨过去。这时,她听到耳畔传来标准的女声录音:“你好,这里是T报新闻部,请直播分机号,查号请播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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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安一觉睡到自然醒。“自然”的意思是说,起床后可以直接吃中饭了。他上班不用坐班,习惯了晚睡晚起。
脑子还有点晕。岁安重重摁了几下太阳穴,才迫使自己彻底醒过来。阳光很充裕,照得他有点迷糊。他环顾了半天,才知道是睡在静好家里。
“糟了,表现太失水准。”他暗呼一声,连忙拉开毯子起身。还是昨夜那身衣服,衬衫和西裤皱巴巴地贴在身上,领口处斑斑点点散发着馊味。
这女人,表现也太不专业了。他想,怎么着,也算是他未婚妻,该帮他把脏衣服扒下来啊。又想起,他们之间的亲昵要推到遥远的高中时代,他曾经吻过她轻颤的睫毛,摸过她如玉般润泽的脸。想想有点黯然,又觉得浑身不爽,他知道并不是纯粹没洗澡的缘故。
大概听到响动,静好推门进来了,露出一个促狭的笑颜,“很能睡啊。也好,可以省一顿饭。”
“勤俭节约是美德。我的座右铭是能省一顿是一顿。你爸和许姨呢?”
“散步去了。”
“是留时间让咱们单独相处?”
“想得美。”静好笑笑,“快洗漱去吧,我给你弄点吃的。”
“我想洗个澡,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但是没有替换衣服。”
“天这么热,我光一下膀子也没事吧。”
“有碍观瞻。”
“怎么可能,我保证会让你赏心悦目。”
“你别胡说八道。”
“可你听得津津有味。”
“瞎说。”静好一脚飞过去。岁安避开,道:“外星人都知道你纯情。不污染你了,我这就回家洗澡去。”
“嗯。”静好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