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我们都曾亏欠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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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凡是爱着的,都不沮丧(1)

1

周岁安一直在准备出国。准备了大半年,耗到春暖花开才终于决定起程。

此番办签证的由头是探亲,作为不管的未婚夫。到那边后,他和不管也许会结婚,当然也不一定。他只是要走。A城不能同时存下他们三人,而过去已经过去,他血淋淋地捧上自己的心,未必就是人家需要的佳肴,那么就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出国前一周,就开始一轮一轮的饯行。亲戚的、朋友的、同事的,每天都在醉醺醺地预演离别。他喝得纵情,也渐渐迷上了酒。酒是好东西,人在酒里,如鱼如舟,一杯杯浪掷着光阴,痛感钝平了,痒感消失了,世事混沌了,只剩了自己在自己的世界称王称霸。不必惧怕什么,不必担忧什么,你就是独一无二,就是自己的神。当然“痛饮从来别有肠”,翌日醒来,看着镜子中苍白的自己,也只能苦笑,原来自己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超脱。

最后一晚,父母在香格里拉饭店置下酒宴,请关系最密的人。妈妈说要不要叫上姚伯伯和静静。他摁了脑袋想了很久,说叫吧。

他以为她不会来,但是她来了。

迟到了几分钟。那时候,满桌的人已经围满,冷菜也上了。他也放下了那颗久悬的心,与小侄女在轻松地聊天。小侄女问他明年这个时候是不是可以多一个金头发蓝眼睛的小妹妹玩。他咳嗽了一下,说:“叔叔给你买一堆芭比娃娃好不好?”正说着,听到脚步,一抬头即看到服务员将静好领了进来。

静好自知迟到,走得有点急,脸上也早早挂上了抱歉的笑,却依旧的稳妥从容。他见过的女孩子,比她娇俏、比她妩媚、比她甜美的很多,但论雅致、论疏淡、论清爽却一个也超不过她。一如往常,她素面朝天,穿简洁朴素的衣饰,只脖子处卷一条七彩长穗的围巾,却自有一股清新的气韵扑面过来。好久未见,岁安发现自己的目光刚触及即被割得辛辣生疼,有气从底部汹涌上来。他克制着,没有即刻站起来,而是任凭母亲迎上去招呼。

“静静来了啊,你爸呢?”母亲帮着静好把她的衣物挂好。

“爸不方便来,要我代问伯伯、伯母以及岁安好。”静好的目光在人头中一点一点地找他。

“岁安——”母亲叫。他这才慢腾腾站起来,脸色如常,惫懒中带点戏谑,“姗姗来迟,难道故意等着压轴?”

静好略窘,“真不好意思,有点事耽搁了。”

“来就好啊。快上座吧。”母亲接过话,不忘瞪儿子一眼。

母亲欲将他边上小侄女的位子调给静好。小侄女却偏不干,嚷着:“我就要挨着叔叔,我要跟叔叔说话。叔叔,你到底会不会找个金发碧眼的婶婶?我喜欢洋娃娃,你一定要给我生个洋娃娃玩……”

大人们皆笑。静好连忙到别处就座。于是,开席。

例行的,主陪周正义先致辞,跟着岁安感谢几句,然后大家共举杯。

小侄女一直在跟岁安喋喋不休地说话,岁安似乎也很热衷。在别人眼里,这个最后登场的姑娘似乎无足轻重,他几乎没正眼瞅过她一眼,然他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分手后的这些日子,他找小二、小三以及昔日的朋友喧嚣过,也一个人躺在窗前的月光中静思过。他不得不承认,分手是件最无奈的事。因为他对她投入了感情,并不是自尊的失落那么简单。

她大约不会知道,很多个夜里,他喝出三分醉,就步行去那条小巷,在里边来来回回寂寞地走。影子拉长,脚步蹭蹬,却没人陪他玩风流的游戏,寂寞像这沉默的巷子矢志不渝地陪着他。

最后,他会走到巷口,抬头搜索那扇熟悉的窗户。窗子绝大多数时候是黑洞,人去楼空,没丁点亮光。他会在楼下点根烟,想自己究竟错在哪一步?

爱是什么?静好、钟羽,所有人都在怀疑他爱的纯度。他也希望自己仅为补偿,然而,为什么在分手后他还是会失魂落魄得像个被弃的傻瓜?跟朋友聚会一定喝到酩酊大醉,然后让朋友给静好电话,可在接通后,明明那么渴望听她的声音却又怯于应答。他很怕自己哀求,这是感情最糟糕的结局。

所以,他必须走!他握紧了酒杯。虽然冷落她,一只耳朵却一直竖着,自觉地捕捉她每一个细微的言行。

她在跟旁座轻声说话。旁座是他的表弟,刚刚考上大学,却也懂得如何博美女青睐,话语明显俏皮了很多。静好时不时配合地笑,给他表弟以极强的成就感,表弟于是更加殷勤表现。盛汤、夹菜、递纸巾、倒茶水……身子四十五度倾斜,眼珠子几乎黏在静好身上。岁安想,小色鬼大概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他站起来拉开表弟敬酒。

“你们刚说什么了笑那么厉害?”

小色鬼叫他伸出手掌,“你比较比较,食指长,还是无名指长?”

“毛病,当然是无名指长,怎么了?”

小色鬼抛出一个神秘的笑,说:“那可不一定哦。我看了林行止的专栏,上说,经统计显示,无名指比食指长的人,睾丸激素较高,等于男性荷尔蒙旺盛,是大男人……”

“喂,你就跟女士讲这个?”

小色鬼冲他翻了个白眼,像看外星人似的,“哥,你现在怎么变得跟我爸一样——虚伪?人家静好也知道的。”

岁安瞥一眼静好,她此刻正跟小色鬼他爸谈笑风生。他转过身,拿着酒杯寻找新目标。

一桌敬完,独独漏了她。人多,大家也都在觥筹交错中,并不留意。

之后,亲朋举着酒杯轮番着来到他面前,其中有静好。

“岁安。”她站在他面前,轻轻叫他,笑容恬静。

他心里有点沉,沉中发紧发黏。关于离别,虽然预演了多次,分离的重量,还是第一次感受到。原来真正的离别,只是他跟她,这满桌的人都只是陪衬。

“你不是不能喝吗?”他说,便低头去夺她的酒杯。

她微微侧过身让他的手落空,说:“你要走,我舍命陪君子啊——”

“想反正也就这么一回了,心里藏着送瘟神一样的喜悦。”岁安跟着说。

静好笑,“你还是那么幽默,完全可以找个洋娃娃过上幸福的日子。”跟岁安碰了碰,便一口喝干。因喝急了,她突然背过身,咳嗽。

岁安扯过餐巾纸,递过去,“这大概是惩罚你言不由衷。”

“我是真心的呀。”静好辩解。酒上脸,她的脸白中透粉,眼波晶亮,比往常多了份妩媚。

“静,静静。”他艰难地启齿。

“岁安。”她的明眸直直射向他,一泓让人沸腾的静水。

“你这些日子过得好吗?”

静好尴尬了一下,但马上点头。

“那就好。”

“你呢?出国,是非出不可吗?如果单纯是为我,犯不着这样。毕竟你的家在这边,还有事业。”

岁安无语半天,放低声,说:“不是为你,想出去读点书,长点见识。眼界开一点,心胸大一点,就不会老耿耿于一点小事。”

静好点点头,“那,祝你顺利!”

“岁安,我敬你。”有人过来打扰了。静好连忙回到自己位子,刚坐下,旁边岁安的伯伯拿着白酒过来了,“怎么称呼?喝果汁怎么行啊,来,换这个……放胆喝,有的是送你回家的后生小子。”

几个回合后,静好就有点晕,她上洗手间冲脸。出来时,发现岁安等在门口,眼神颇关切。

“没事吧?”他拉过她。

静好指指头,憨憨地说:“这儿晕,塞满了棉花。”

岁安盯着她眼中盈盈流转的波光,鬼使神差地,竟去抱她。

她木然了一下,许久,伸出手臂,环住他。

“岁安,对不起。”

“别说——”他拥紧她,声腔将近哽咽,“静静,下次给我电话,告诉我,你很好,很开心。你不是非要跟周岁安这个浑蛋在一起不可。”

岁安又有点痉挛地把自己的脸埋在她的发上,说:“我会想你的,知不知道,会想你。我以前曾想,要是我娶了你,我不知会怎么疼你。可你没有机会了,你会遗憾吧……静静,我怎么这么难过……别让我难过……”

静好流泪了。没多久,她感觉岁安拥她的手松了一下,对着她身后说:“你还是来了。”她连忙回身,看到钟羽,就站在楼梯边沿盯着他们,目光炯炯有神,却沉得很深。

岁安说:“请入座吧。”

钟羽说:“不了,我就在这儿跟你告别,祝一路顺风。”然后,他像是下了决心,朝他们走过来。在离静好一尺远的时候,他抓着她的胳膊就将她往外拽。

“喂——”静好怒极,掰他的手,“你放手!”

钟羽理也不理她,攥得更紧,全身都是火气,飕飕地蔓延到手底,钳得她辣辣地疼。

岁安看不下去了,扳住钟羽的肩,客气地说:“请你放手。”

三人僵持着,仿佛一触即发。

钟羽最后松手,转首看静好,喉结跳动着,“你不想跟我走?”

“是。”

钟羽点点头,忽然笑了一下,说:“我有时候很佩服你。”说完,大踏步地下了楼梯。

被这一搅,静好心情骤坏,准备告辞回家。岁安瞧出端倪,“你们在闹别扭?”

“没有。”

“等下,我跟我妈说一声,我送你回去。”

“不用。你还是招待客人吧。”

“你难道没看出来,满桌都是你的陪衬,你走了,我待着有什么意思?”

静好没话说。岁安去房间把她的大衣和包等物什拿出来,两人偷偷溜走。

春风沉醉的晚上,空气里流动着植物清新的味道。两人沿着马路走了一程又一程。

静好一路恍惚,她在琢磨钟羽最后说的那句话。他佩服她什么?在讥讽她吧,丢了一个又找一个,还不是新鲜的?他有什么资格讥讽她?莫说他们分手了,就算没分手,好朋友出国,她去告个别又有什么不妥?他会说尺度逾越了。问题是,你有感情,别人就没有吗?她也不是机器人,没有良心不会感动。

这么想着,她心里的躁意一点点涌动起来。

岁安拉静好在路边绿化带的木椅上坐下歇脚。静好深吸一口气,说:“岁安,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你被钟羽骗了,他不是那个人,没有用你提供的钥匙做对不起我的事。”

“不可能。”这个消息太爆炸了,岁安难以置信。

“他把真相都告诉我了。”

“那么,那个人是谁?”岁安紧接着反应。

静好苦笑,“你不用知道。有些劫难逃不过去,或许就是命。你释然吧,你背了那么多年的包袱,其实跟你没有关系。”

岁安却没有办法轻松。静好这样的说辞并不能宣判他无罪,在他把她与他的家庭作比较进行交易的那一刻,他已经冒犯并伤害了她,也同时侮辱了自己。

“其实我明白,在我拿起那把钥匙的时候,我就注定失去了你。现在能坐在你身边,已经是件奢侈的事。”

“别说了。”

真的不必说了。两人专注地看天。月亮被云层遮住了,但是尚有星星,一点点发着米粒的光芒。他们着了迷一样看着星星,只因为他们知道,再不会有这样相坐看星空的机会。

属于他们的少年时光远远地去了。

一切都是余绪。

2

静好手机响,是钟羽。静好接了。

“什么事?”

钟羽道:“我为刚才的事跟你道歉。”

“我接受。”

“散席了吗?我来接你。”

“岁安会送我回去,谢谢。”

“那我在你家楼下等你。你大概几点回?”

“我们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你想要我怎么样?你从来就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吗?”

静好愣一愣,钟羽挂了电话。

岁安利索地站起来,“有个地方一直想带你去,请满足我最后的要求。”

静好犹豫了一下,可能是因为反感钟羽的强势,她去了。

岁安带她去了“盛世”,那儿有属于他的房间。

沿山道拾级而上,穿过蜿蜒的回廊,到尽头推开门,静好惊呼出声。

房间并不出奇,只是四四方方的榻榻米房间,简洁朴素,但是纸门开处,却向着一方私己的院落。园内曲水长廊、草木花石尽有,但引人注目的却是中央一湾温泉池子,正呼呼向着幽空冒热气。边上有灯,光线从琉璃灯罩中斑斓地析出来,与暖气混杂在一起,营造出香艳迷离的气氛。

“这里有全中国最好的温泉。雪天来可能感觉会更妙。”岁安介绍。

静好在庭院转悠,岁安在室内放唱碟。不久,立体声环绕的音乐聚满了园子。

岁安举着笛形杯过来,杯里盛着淡色的液体,明亮通透。

静好问是什么酒。岁安说:“香槟,库克粉红香槟。我存在这里的,以前计划着情人节我们共饮。但命里没有那个日子了,也不能浪费,一起喝吧。祝你快乐!”

两人碰杯。

“音乐很好听。”静好缓解着气氛。

“是巴赫。G小调第一奏鸣曲。”

静好微笑,“一直觉得你,很有情调,懂得享受生活。”

“情调吗?”岁安自嘲,“有人批评过我,说,在生活上锦衣玉食,在趣味上粗茶淡饭那是两全;在生活上粗茶淡饭,在趣味上锦衣玉食,那很危险;而我,在生活上锦衣玉食,在趣味上也锦衣玉食,那只能说是媚俗。”

静好笑,“谁说的?”

“钟羽。”

静好诧异,道:“你跟钟羽有交流?”

“有还是有的,只是拳头交流更多一点。”岁安苦笑道,“可我总打不过他。”

“你们是兄弟,可他几乎毁了你,你可能原谅他吗?”

岁安望向别处,很仔细地想了想,道:“我不知道……有时候想想,多一个哥哥是件挺神奇的事情。我对他的感情挺复杂的。”

“说说看呢?”静好好奇。

“不喜欢他的自以为是。他在我面前从来不示弱,尤其是事关你。他非要把我的感情贬低,好像我喜欢你是件多么幼稚多么无聊的事情。但是,我知道他这个样子是因为把我看成真正的对手。他嫉妒我。虽然我实际上对你没有他想象的能量。他的控制欲比我强烈,有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精神。这种精神让人不舒服,可是,仔细想想,那是他改变命运的唯一出路。他只是个初中生,一路走到今天,说起来也不容易。得失相辅相成,他的得到肯定伴随着巨大的失去。”

静好第一次听岁安平心静气分析事情。

“前不久,决定要出国,我去他宿舍找过他。我喝多了,在他那里睡着了。早上醒来,发现我跟他头靠头睡在一起,他闭着眼的时候一点都不凶悍。我看着他,想,那是我哥。心里头又暖乎又酸楚。真的,那感觉很奇妙。听得清血液汩汩流动的声音,跟小二、小三他们的感情不一样。后来他醒了,我假装闭上眼熟睡,感觉他也默默看了我一阵。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我猜可能跟我一样,又暖乎又酸楚又无望。我们是兄弟,可是永远做不成正常的兄弟了。他起身很轻,怕惊扰我,又很轻地给我搭上被子,这举动只有我妈才做得出来。我回去,他送我下楼,他们同事问他我是谁?他坦然地说是我弟。你不知道,我听了后,鼻子都抽了。”

静好鼻子也抽了一下,但激烈地说:“可我觉得他对你很坏。你不应该为他说话,不应该与他和解,你要用冷漠去敌视他,让他意识到自己的问题。他太过分了。”

岁安平静地注视静好,笑笑,“我输了。”

“?”

“你还是向着他的,你骂他是因为不堪承受,不堪承受是因为有期待,你对我就从没期待。”

“岁安……”

“你说我讲究情调,你知道情调是个什么玩意儿?无非是消遣、解闷。其实对我来说,喝库克跟喝粗茶有什么区别?除了情调你还能用别的词汇描绘我吗?你还知道我什么吗?比如我喜欢吃什么?喜欢哪个季节?哪支球队?知道我每天夜里都在想什么?在你眼里,我就是一个小丑吧,没有自己的思想,只围着你转,被你抢白、受你冷落也无所谓。”

“我……真的很抱歉。”

“不。这就是答案。不用对不起。因为我要的就不是对不起。”岁安把杯中酒饮尽。

静好有意避开沉闷的气氛,进室内,打开随身携带的包,掏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吃饭为什么迟到呢?就是给你挑礼物去了。岁安,我有礼物送你——”

“告别的礼物,能不收还是不收。”

尽管这么说,岁安还是接过,动手拆起来。是一个水晶球,跟他当年送的几乎一模一样。当然并不是同一个。这一个虽然也有一颗心,却没有“我爱你”的字样。

静好说:“岁安,你是我这么多年来最好的陪伴,绝对不是什么小丑,请你不要这么说自己。可是我耽溺于自己的感受,一直无视。”

“现在正视也并不晚。”

“不。也许我们太熟了,熟到心如止水,熟到忘记有种感情叫爱情。”

“这太可悲了。我说我。居然给你这样的感觉,也许是我太小心翼翼了。”

“我知道你一直是个骄傲的人,甘心俯首称臣也只是对我一个人而已。说穿了,你低下身段,只是为自己那颗心。岁安,我为曾经对你的伤害道歉。”

岁安举起水晶球,晃了一下,若有所思地说:“用这玩意就可以补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