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妈妈一撂筷子,对着单晓燕吹鼻子瞪眼,“你以为妈愿意操这份心啊,你瞧瞧跟你同样年纪的,孩子都要上大学喽。你呢,让你自由选择了这么多年,你倒是给妈带来了什么?”
“妈,为什么一定要结婚?吴仪单身不也很潇洒吗?”
“哟,有本事你也做吴仪啊。”她妈没好气,又给钟羽夹上几筷子菜,“晓燕是比你大,可是你没听过老话吗,女大三,抱金砖,你可以抱两块金砖呢。大一点好,知道疼你,以前啊,那些有钱人家,专喜欢给自家少爷找个大点的……”
“妈——”单晓燕实在听不下,只好对忍俊不禁的钟羽说,“你别听我妈胡说八道。”
单妈妈回头瞪单晓燕一眼,“你这姑娘怎么听不出好赖啊,你还以为自己是朵金花啊,金花到你这岁数也成烂黄花了,你这条件要不是钟羽瞎了眼怎么嫁得出去……真正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又对钟羽,“小钟,你就跟阿姨掏心窝说句明白话吧,你对我们晓燕到底什么想法?你要嫌弃晓燕,阿姨也不是不理解,毕竟你年轻。要是真喜欢我们家晓燕,就趁早办了,还想不想要孩子啊?”
钟羽还来不及表态,单晓燕已经站起来了,“妈,你就别在这里乱点鸳鸯谱了。你要明白话,我就明白告诉你,我对钟羽一点意思都没有。”说完,不顾单妈妈捶胸顿足连呼“气死我了”,直接回房间。
钟羽不久敲门进去,看单晓燕躺在床上,神思渺渺,分明有些失落。
他拖过椅子,坐到床前,道:“我知道你心里还有孔书记。”
“胡说八道。”单晓燕立马截住。
“那不就行了。我差不多要到而立之年了,可啥也没立,连个喜欢的人都没有,不如你给我个机会——”
单晓燕冷哼了一下,“哄我有意思吗?你社里那个,腿很长的女孩,不是在追你吗?那个长苹果脸的,对你似乎也有点意思……”
钟羽大为惊诧。
单晓燕道:“我现在工作的地方非常适合侦察你。”
她在一家书店收银,书店就在钟羽他们报社对面。书店很大很现代,靠街整面墙是玻璃制成,幕墙流着些瀑布一样的水,靠墙一侧一溜的原木桌椅,供人喝咖啡休憩。单晓燕坐在高高的收银台,一抬头就能看到灿烂的阳光和一街流动的景致。
有次偶尔一瞥眼,看到钟羽和一个女孩子一起从采访车上下来,女孩子跟他说着什么,神情是娇憨的,钟羽好像没辙了,就去附近的冰激凌店买了一根圆筒。女孩子舔了一口,居然凑过去让钟羽吃。钟羽推让着,女孩子大胆,硬是塞到了钟羽嘴中。塞完了,趁势在他两颊点了一下,点完立刻吐个舌撒腿就跑,钟羽抹着,奔过去……
多么天真的画面。如果男主角不是钟羽,单晓燕一定会带着祝福欣赏的,但是现在只卷起了一丝怅然。她意识到自己与钟羽之间的障碍并不仅仅是年纪,还有心态。她的抒情年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而爱情就像覆水。
她还爱孔季夏吗?也许还爱,也许不。这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不能被一份爱消磨掉生活的勇气。
“你试着跟别人交往一下,会有很多人比我更适合你。结不结婚对我来说不重要,一个人调整好了心态照样能活出精彩,我不是那种顾影自怜的人。”
“晓燕,”钟羽想了想,“你是觉得我在精神上尚不足以吸引你?”
“不。”
“那么是觉得我不够爱你?如果是这样,我会努力。因为我觉得你值得我爱。”
单晓燕哑然笑笑,眼中忽然溅上泪光,“小羽,你不懂吗?爱不爱跟值不值得爱是两码事。穆念慈至死都喜欢杨康呢。做一个决定,不光靠决心,还要时机,我想水到渠成会更好。”
钟羽钦佩于单晓燕的坦荡,也为自己心里那点难言的情愫懊恼。
但他依旧无法斩绝。想她想得最痛苦的时候,他曾经花不菲的钱财坐夜航去A市,只为远远看她一眼。当然更多时候会选择火车这种便捷又不算昂贵的交通工具。当夜走,第二晚回。在A市消耗一个白天,围绕着她足迹可能行经的路线,像只蝙蝠一样凭空搜寻。
爱是否都是如此盲目,只凭着自己一腔热忱与一点微薄的信念?
他也不是每次都能如愿。见不到,为了工作,他还是得走。回程的路上,他蔫蔫的,失去一切消费自己的欲望,比如说话、吃饭。火车哐哐地开,与铁轨撞击发出巨大的声响,好像提醒乘客通往的不是广州而是地狱。但一旦见到,哪怕是一个侧面,他就会长时间处于亢奋状态,心是飞翔的轻盈,充满了安宁与慰藉,仿似那个影像可以支撑他走过一段长长的暗路。更多的时候,他会看到她与周岁安在一起。有个春日黄昏,下过一场薄薄的雨,太阳又出现了,光线将建筑、树木与人潮照出一层粉色的水光。女孩子与岁安在A大“望雨亭”欣赏暮色。两人支起腿,在栏沿面对面坐着,岁安绘声绘色说着什么,静好不停地笑。盘在脑后的髻松散开了,几绺随风贴在侧脸上,衬着肌肤愈发的晶莹。她好会笑啊,眼光盈盈,酒窝浅浅,本来披在外面用于御寒的开司米坎肩因为热脱下来了,被她团在胸前,随着笑的幅度,接受她身体的亲热。那个时候,钟羽好希望自己是那件衣衫啊。没有办法承受旁观的无望,也没有办法排遣汹涌的嫉妒,注定得不到回应的爱情就像沸水,长着一张自焚后灾难深重的脸。
但在这样深渊般的摧残中,他分明也咀嚼到了丝丝甜意。幸福,原来仅仅就是靠近所爱的人。
这段不为人知的暗恋持续了两年。最后决定放弃(确切地说应该是克制)是因为,他见识了周岁安的痛苦。岁安与静好的天造之合,只源于父辈一相情愿的想象,只是一个空洞乏味的概念。
过年的时候,他回了趟家,走前,特意经A市倒车。
他记得是初五。天色已暗,他在A大消磨着火车起程前最后三个小时。在朗园,他看到岁安与静好从车里出来,下车的时候,静好踩到什么趔趄了一下,岁安伸手要去扶,但是静好很技巧地避开了。岁安的手空空地悬在空气里,就像一个孤儿。
钟羽心上最细软处莫名地疼了一下。好像第一次才看清,他那么嫉妒的人原来并不是什么厉害角色,他甚至连碰人家手的权力都没有。
而这种种,皆源于他曾经用一把钥匙亵渎过她。
岁安在跟静好说再见,笑容很大,灿烂、温暖,并带一点小丑式的自我谐噱。静好一转身,他的笑也跟着收场,脸上浮出秋日远山样的萧索。他发动车,光柱在清寒的夜色里苍白地弥散出去。
钟羽迎着光柱走过去。
稍后,他们俩在酒吧里喝闷酒。两个爱着同一个女人的男人,因为心里那点说不出的龌龊,都没有好下场。一个窝囊,一个干脆只配拥有黑暗。
喝多了,酒意上头,岁安说:“你还要骚扰她吗?你害她还不够吗?你能不能给我滚得远远的,再不回来。”他一直以为,静好是被他污辱的。
“我欠了债,良心的债,我一辈子还不了……你说她怎么可能爱我?爱是平等的,我现在根本没有资格做人家的对手。”
“你幸灾乐祸吧,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没有一点进展,没有吻过她,连握她的手都要她批准……她不爱我,她再不可能爱上我了……”岁安醉了,语气悲咽。
钟羽感到刺痛,他发现周岁安已经不是当初的少年。他不再阳光,缺乏自信、满身湿气。而罪魁祸首是他。他一个恶作剧毁了他,而在毁他的同时也毁了自己。
“如果我没有拿那把钥匙……”钟羽踌躇着是否要说出真相,还他要的轻松,但还是说不下去。
岁安最听不得“钥匙”两字,头皮都炸了,拿了酒杯就朝钟羽脑门砸过去。钟羽避开,杯子落到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越的声音,四分五裂。
服务生看出岁安要惹事,连忙架住了他,并示意钟羽找人把他带走。
钟羽拿过岁安的手机,拨通了静好的号码。
静好不久就过来了。岁安却羞愧了,脸上闪过了孩童般的不安与歉疚。
“走吧。”女孩子并没有额外的感情,领他就像领一头迷路的羔羊。他点头哈腰,“对不起,麻烦你了。没想到这么晚了。”
情人间哪有这么客气?
在边上旁观这一切的钟羽再次感到刺痛。他匆匆逃上了南下的火车,告诉自己再不来了。
他的爱情之火也在对往事的回眸与审判中冷却。他希望他们幸福,好像这就是清洗自己罪孽的唯一方式。
6
钟羽读完硕士后理所当然地留在了当初兼职的广州X报。因为他的勤奋与才华,读书期间,他就做了报纸的主笔,与正式工拥有同等待遇。一年后,他的顶头上司被挖至T报做主编,主编欣赏钟羽,有意将他一起带走,并以编辑室主任的头衔许诺他。
钟羽觉得是个不错的机会,但工作地点在A市。他怕晓燕有想法,征询她的意见,没想到她支持他,愿意随他回A市。
时间过得很快,钟羽与单晓燕的年纪也飕飕往上蹿,再经不得蹉跎。他们决定结婚,就当亲人一样,彼此相照应。
这几年,钟羽自然也不是乏人爱慕,只是他精神上有姚静好,生活上有单晓燕,别的女子也插足不进。关于情爱方面的心思,随着年岁的增长,也已经枯淡下去。他相信人生总是有缺憾的,他能混到现在模样已经感恩不尽。
时隔六年后,两人又重新回到A市。
A城不大,走来走去,总能碰到熟人。有次,单晓燕在小区溜达,有人叫她:“哟,这不是单书记吗?”是以前办公室的小李,现在四十出头,可以称老李了。
老李盯着单晓燕的腿,“回来啦?现在哪里做事?”
单晓燕回道:“家。”
“也是啊。你这腿也不方便。十年了啊,A市可是变了很多……”老李兀自跟她扯话。人是有这种坏毛病的,曾经在别人面前大话不敢说现在看人家落魄了,非要装热情显出自己的优越感。
单晓燕敷衍着要走。老李道:“我扶你上去吧。”
单晓燕道:“不用麻烦,我一个人完全可以。”
老李很热络,“我们是邻居,举手之劳嘛。单书记,你走后,大家都很想念你……现在是某某做区委书记,对了,你知不知道,刘坚书记老早就死了,去山里烧香,回来的时候下大雪,市里突然来干部考察,他必须回去陪着,真是天要绝人啊……”老李絮絮叨叨。
到楼上,钟羽开门。老李看到钟羽像苍蝇嗅到臭鸡蛋更兴奋,“是——小钟?你们在一起?”
“我们快结婚了。”单晓燕说。
“哟,这样啊,”老李嗅到了这个绯闻的价值,兴奋得嘴都合不拢,“好,好,大喜事啊。什么时候办?我要凑下份子的哟。”
“要进来坐一下吗?”单晓燕冷淡地说。
“哦,不打扰不打扰。”老李走了。
此后,每每出去,单晓燕总会沾到很多窃窃私语的眼光。颜色鲜艳,成色丰富。在A城她无法做到在广州的从容与潇洒,只因A城知道她太多底细。A城把单晓燕的弱点全部放大给自己看。
是啊,她曾经与孔季夏轰轰烈烈地闹过,为此断送前程,现在却与昔日收留的一个临时工谈起恋爱来,在别人眼里,这临时工甚至还忘恩负义把她卖了。A城是个小城,安逸琐碎,没太多进取力,人们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嚼舌头,用闲言碎语来滋润生活。
单晓燕感到压抑,但她个性又极强,越压抑越不想低头逃避,便开起了花店,用美丽的花来点缀心情。跟以前的临时工谈恋爱怎么啦?跟比自己年轻的男人结婚又怎么啦?让世俗的眼光来得更猛烈些吧。她不在意。
她每天打扮得清清爽爽,出入大街小巷,很快赢得了自信,打败了那一堆阴暗的目光。
孔季夏却出现了,隔着玻璃门朝里边张望。
她起先没认出他,叫雇来的女孩小美过去招呼。他缓步进来,气宇轩昂。她抬头笑一笑,“先生,买花?”
他就痴痴盯着她看。她皱下眉,才认出孔季夏。他老了些,两鬓染了些白发,眼角多了几条皱纹,但气度还是那么好。眼睛明亮,唇线坚毅,整个人套在米色的风衣里面,腰挺背直,完全没有老年人的松弛与臃肿。
她嘴唇哆嗦了一下,感觉到内在的气流,但很快,她刹住了,将心肠煎得硬硬的。
“买花吗?送谁?老婆、情人还是同僚,我可以给你参考。”
他就看着她的眼睛,直直说:“送你。”
她哂然一笑,“要什么?”
“你喜欢什么?”
单晓燕笑笑,“我都喜欢。”
“那就都买下。”
“只收现金,不打欠条。”
“没问题。”他指指小美,说,“你叫这丫头拿着麻袋随我去银行。”
单晓燕浮上泪光,静默了一下,淡淡说:“谢谢。就一支吧,我要满天星。”
孔季夏却吩咐小美,“丫头,要一打玫瑰……什么颜色?哪种贵要哪种。”
孔季夏付了钱,把花给单晓燕,“我第一次送你花。反正是在你店买的,想来该合你胃口,给我个面子,收下。”
单晓燕收下,交给小美。
小美傻傻地说:“老板,还拆了放回原处?”
单晓燕说:“对,废物利用,可以增加GDP。”
孔季夏笑,“晓燕,什么时候打烊?可否请你吃餐饭?”
单晓燕知道拒绝不了,就给钟羽电话,告之晚上有约。
钟羽头次收到她这样的电话,好奇道:“男人?”
“不可以吗?”
“当然可以。”钟羽笑起来,“穿漂亮一点,化化妆,别给我丢脸。”
“哎——”单晓燕轻笑起来。看在孔季夏眼里,是一种失落。
当单晓燕走动的时候,孔季夏的痛苦终于显山露水。
他快步上去搀扶。单晓燕挪开他的手说:“我可以自己走。”她跳着走了几步,又转身说,“我还会打球,一点都不影响生活质量。”孔季夏紧紧揽住她,哑声颤颤地说:“是怎么回事?”
单晓燕说:“我自作自受。”
“跟我说实话。”孔季夏其实是知道的。单晓燕一在A市出现就有人向他打报告了,他知道她的腿毁于从B市回A市的路途中。他知道自己难辞其咎。
单晓燕轻描淡写,“跟你没关系。我还是那句话,我那天去看你,是因为想见你,那天急急走,是突然没了兴致。”
孔季夏用力把她抱到胸前,说:“我后悔那么待你。我伤害你是因为不想你无望地等下去。我妻子活一天我就不可能离婚,我不能自私地让你为我等下去。”
单晓燕脸色依旧平静,“没错,从我跟你交往起,你就没给我承诺和希望。你有自制力,有责任心,一点都没做错。错的是我,我接受惩罚。”
“不,晓燕。”孔季夏道,“嫁给我,让我好好补偿你。”
单晓燕笑了,眼内苍茫,但是心内未尝没有欷歔。她轻轻挣开他,说:“谢谢,我很好,也不再想你了。”
那晚,他们去了“盛世”。以前的区委副书记现在已贵为中央某部正局。岁月兜兜转转走了十年,原本仕途失意的孔书记笑到了最后。
孔局住的是豪华套房,肯定是特意参考了他的爱好,屋内陈设布局古色古香。
两人盘坐在小锦墩上默默吃一餐饭。小轩窗外,春色正浓郁。
单晓燕拒绝了孔季夏的求婚。
孔季夏说:“没关系,我下次再来。”
下次?单晓燕想,下次她就嫁给别人了。
孔季夏送单晓燕回去。月色溶溶,树影人影仿佛浮在了水面上,清浅地游荡。孔季夏抬头寻找那扇熟悉的窗,看到窗内有温暖的灯火。他很惊愕,“家里有人?”
“对。”
“不请我上去坐坐?”
“不了。”
孔季夏笑笑,“丫头,那我预约下一次。”
单晓燕说:“如果有下一次。”
孔季夏叹口气,说:“我过几天再来。”
单晓燕转身爬楼梯。听到车响,她连忙回头,缓缓看车一点点移出视线。她再回头,看到钟羽正靠着楼梯扶手看着她。
“等我?”
“他是谁?”
“孔季夏。”
“孔书记?”钟羽吃惊不小。
单晓燕说:“他调到北京某部,平步青云,现在已做到正局。”
钟羽下行几步,矮身背起单晓燕,“他找你做什么?”
“他叫我跟他去北京。”
钟羽驻足,“跟你结婚?”
“是。”
“你怎么想?”
“我什么都没想,拒绝了。”
钟羽没说话。单晓燕道:“你怎么想?”
钟羽说:“我觉得你该好好想想。不要意气用事。”
单晓燕道:“你也觉得我言不由衷吗?若说见到他一点波澜没有是假的,若说想嫁给他,确实没这念头。怎么说呢?看到他混得好,为他欣慰。还是有人慧眼识英雄,把他挖掘出来了。他的确是个有才的人,且有定力。恭喜他。但与我无关。”
“我尊重你的选择。”钟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