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清喉咙,清着清着,又咳了。钟羽又抚又敲,半天后才止住。他的嘴上下翕动着,像一条被扔在岸边濒临渴死的鱼。
“别动,好好休息。”
哑巴却攥住钟羽的手臂,用尽了力气,将他的手臂掐得紧紧的,眼睛则热切地看着他,嘴唇动着动着,最后哆嗦地冒出字来:“钟、羽。”
嗓子喑哑,像多年未被开启生锈了的锁,说的时候,就像有人在推门,碎屑与灰尘跟着嚓嚓往下掉。
太陌生,太可怕了。
钟羽像被施了魔法一样,钉住了。他反应不过来,一个哑巴居然开口说话,是自己在做梦,还是哑巴被鬼附身?
“我会说话,只是不想说。”哑巴说。
“我以为我不会说了呢,嘿嘿,说得还成。”哑巴居然泛起笑意。
“吓坏了吧。别怕,钟羽。我不行了,六年前,就不行了。这么耗着,只是在等,等自己有勇气把那件事说出去。现在不说也不行了。”哑巴的嘴咧着,发出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声音。
这个恐怖的夜里,钟羽听到了他这一生最匪夷所思的事情。
一个人,十七岁的时候,为了二十万,不,实际上只有八万,丢弃了一个公民的身份,从此成为这城市一只老鼠,没有语言,没有光明,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就当我死了。那天要不是拉肚子,我确实已经死了。”他睁大眼,喘着气说。
但是他这样活着幸运吗?
哑巴真名叫林建东,阿元这个名字是许姨起的。他是A县人。濒死前,他才说出了他与姚静好的一段渊源。
“那时候,你估计心里一直在骂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其实,你不知道,我早就认识静静,我妈妈是她的乳娘。她小时候到我们乡下来玩过。她叫我大哥哥,叫得很甜,我们玩了一个暑假,假期过后,她就烙在了我心里。”他的目光越过这么多年的烟尘,回复年少时期的清亮。
“我出了矿,不知道该去哪里,走着走着,才明白要来A市。我那时候还从没到过A市。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凭了怎样的力量和感觉找到这座城市的。也许是静静给我的力量吧。她那么美好。
“许姨是个好人,收留了我这个累赘。更巧的是,她认识静静,因为她是静静家的小时工。我也借此见到静静。我想,这或许是老天可怜我吧。在家里,我喜欢听许姨讲她的事情。听到好玩的,很高兴,听到不好的,一天都没有劲。我偶尔也会跟静静打个照面,每次都很紧张,怕她认出我,又怕她认不出我。但是,嘿嘿,她当然已经认不出我了。不过不要紧,我能这样偶尔见到她,偷偷地看看她就满足了。”
阿元闭上眼,休息了很久很久,才又恢复点精神说:“有件事想告诉你。不说出来,我下地狱也不安。我不能带着这个秘密自私地一走了之……我其实一直单纯地希望静静幸福,哎,谁能料到她的不幸就因为我呢?”
他的眼中跳出幽暗的火焰,“还记得那一天吗?你从周岁安那里弄到静静家的钥匙……”
那一夜,哑巴拒绝观看钟羽与周岁安的交易,回到家,躺在床上,却久久睡不着。起先,他怪罪于天气。太热太闷了,屋子里没有风扇,空调更不用想,汗肆无忌惮地从皮肤中爬出来,又一条条欢畅地流到席上。他拿过蒲扇,狠命地吹着,心还是不静。内里有火,焦躁地扑出来,发出哔剥的声响。他在担心什么?他真的以为钟羽会拿着那条钥匙开静静家的门吗?
依他对钟羽的了解,他不会做那种事,虽然他说话很狠,虽然他嫉妒周岁安到发狂,不惜要通过要挟来粉碎周岁安的感情,但是他不会真去伤害静静。
可他为什么这么焦躁?只因他连嫉妒都不能吗?
他勉强闭上眼,好似睡着了,做了梦。
梦里有男女交缠的场景,一如那日在钟羽宿舍惊心动魄下看到的A片。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异性的身体。那条曼妙的曲线,像一只手一样轻巧地挖开了他原本固若金汤的心。自此后,他不再完整,总有一种气流从里面冒出来,呼呼地烧着,让他觉得越来越空。
此刻看着梦里的场景,他又觉得火烧火燎,而后像气体一样蒸发。
他猛地坐起来,对自己说:“不成,得去看看。万一钟羽……”
人是要一个道貌岸然的借口的。他自以为自己的借口非常强悍。他只是要阻挡钟羽,钟羽如果不出现,最好。
他起身,穿好衣服,带上钥匙。许姨一直有姚家的钥匙。临走前,他又鬼使神差,拿了许姨遮砂粉的面罩。这一切冥冥中蕴藏了什么玄机,他不知道。他只是虚浮地走着,忐忑的惊恐与隐秘的刺激彼此推搡、缠绕。他于梦游状态中,载沉载浮。
他起先没有进去,坐在静好家门前的楼梯上。
万籁俱寂,连狗都睡了,只有蚊子伸着邪恶的长嘴找着人体热烘烘的鲜血。从楼道窗户望过去,天闷得像被肥皂抹过的皮肤,涩得一点弹性都没有。阿元拼命地流汗,不知道是紧张,还是仓皇。
慢慢地,他心里有了细碎的声音:进去吧,看看静静。好久没见她了,不知她怎么样了?就远远看一眼。
不能。半夜三更,被她发现,像什么?
要不是半夜三更你可以看到她吗?放心吧,她保证已经进入梦乡。就看一眼,看后,再退出来。
万一被她发现——
那有什么,你就把面罩带上,当自己是窃贼,问她要钱。
还是不要了。
你这个胆小鬼,钟羽都说,要让生命值得。你注定得不到她,看一眼都不成吗?你不伤害她,只是远远看一眼。
……
在善恶轮番交战后,阿元的胆子渐渐壮了起来。他摸起口袋里的钥匙插进了锁孔。他的罪在瞬间植下。
然而那个时候,他只觉得快乐。如果注定要用地狱之火来做交换,他也认了。只有到了后来,看到静静脱落了天真的眼眸,他才明白自己对她的伤害。
死亡,是自此后,他唯一等待的东西。
钟羽讲到这里,做了刻意的停顿。他很怕静好承受不了。但是静好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把腿屈起,把脑袋搁置在膝头上,脸歪过来,睫毛覆盖下的眼睛平静到冷漠。
幻灭的那刻,她已经承受过了,待钟羽讲出来,不过是增加了细节与色彩,或者还多了他的罪愆。
“我不告诉你,是因为他叫我保守秘密,我想,他大约更希望以大哥哥的形象永久伫立在你的心间,定格为沧桑人世一抹温暖的记忆。”钟羽说。
可是,幻象终归要破灭。她想起一句话,不知哪本书上看到的:“执此冰冷之手,让我们孤立无援。”
一切都是泡影,一切都是烟云。我们成长需要的那一点点温暖与寄托,就这么不牢靠吗?心到底是什么东西?
但或许,她也不该如此苛责。在命运赠送给她的果实里,难道就没有她种的因吗?那么多年,她怎么能一边心心念念想着他的美好,一边持之以恒地对他忽视、冷漠。人受不了的不一定是恶意,而是冷漠。阿元也是个人,他也养着属于他的兽。
静好仰头对钟羽说:“你说,我们每个人心里是不是都有一个动物园?”
钟羽道:“都有。只是园门或脆弱或坚固而已。有时候把持不住,并不只是个人品行操守的问题。人的命运不一样。我问过阿元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说,钟羽,你说要让生命值得。每个人都想让生命值得,可不是所有人都荣幸地不需要付出代价。血淋淋、污秽、惨淡的青春,是我、他还有岁安共同的收获。”
静好笑笑,“看来你是罪魁祸首。大哥哥是你间接唆使,岁安被你逼迫,你似乎什么都没做,但是两手沾满鲜血。”
“明白。”钟羽苦笑,“我早知我要阵亡的,所以坐以待毙。”他掏出皮夹,把静好的相片取出来,“这是阿元留给我的。”
静好想把它撕掉,终究没有。她仔细地看着少女时代的自己,想到很多,眼泪落下去濡湿了相片。
人生是一次没法回头的航程,她必须往前看,虽然看不到尽头,也要驶下去。
听得没错的话,在广州四年,钟羽其实已经把她忘记。
她在他眼里也只是一个穷孩子的梦想而已。
5
阿元临终遗言,一要钟羽保守秘密,二要钟羽设法把钱还给静好。阿元辞世后,钟羽果然在他枕头下找到那个装有五千块钱的信封。他不能托许姨还,因为没法解释钱的来路。邮寄呢,她一看到钱,又是五千,大概会明白是怎么回事,可现在适不适合打扰她?
曾经伤害她的人又回来了,她会怎么想?顺其自然,跟过去那六年一样无动于衷,还是按图索骥,根据邮单的笔迹、日期,查出当年那个人?
每日黄昏,他拿着钱,坐在“味美轩”,一边搜寻下班人潮中的姚静好,一边揣想静好的心理,终至于让自己妒火中烧。
她为什么不反抗?她为什么不指证?她为什么选择独自消化?按阿元的说法,她并不是没有机会认出他,但她任凭机会白白丧失,他做了什么竟至于让她要袒护甚至留情于他?他没有办法理解静好,一点也没有。是嫉妒?还是他的优越感遭到了哑巴的挑战?如果静好是被岁安强奸的,他还会那么愤慨并觉得伤害吗?难道,他心里也种着阶级的藩篱,对比自己更卑弱的人有歧视?
为什么静好不能爱哑巴?
他深剖自己内心,最后明白了,他就是在嫉妒,因为他曾以整个少年时代的纯洁与向往爱过她,潜伏的嫉妒心让他把对哑巴的那点同情都差点荡平。
在踌躇中,他还是把钱邮了出去。当天晚上,他在“味美轩”见到了姚静好。
有人起身打招呼,“静好,加班啊?”
“嗯,赶一个材料。一起吃?”
他蓦地抬头,看到多年未见的姚静好:穿着简单的麻质长裤和白色T恤,脑后扎长长的马尾,浅笑盈盈。虽然素面朝天,但是清朗明澈,散着芝兰香气。经历过那样的事,她怎么还可以有这么通透的美?
那天,他没有如往日吃好就走,而是在饭店久久耗着时间,直到看到她加完班打门口经过。他跟上了她,就像曾经他也那么做过的。
她走的是小道,当他的脚步尾随着敲到弄堂石板路上时,他暗想糟了,因为那声音跟叛徒一样响亮。但她根本不为所动,胆量不逊须眉。
他跟了几天,见她还是一副气定神闲、优哉游哉的样子,很是纳闷。她如此坦然地接受被跟踪,必定是感觉到了安全,她又没看他,怎么能确保自己安全呢?她必定是对跟踪者有了几分把握,那么她把他当成谁了呢?有个晚上,钟羽辗转反侧,一个念头忽然劈面而来——他已经把五千块钱汇给了她,她会不会据此信号认定他是“他”呢?
她的确把他当成“他”了。
他从最初的震惊到迷惑到迷恋,没花多长时间。
就让她把他当成“他”吧。有什么不可以?反正这秘密也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反正他也没法接受哑巴对她做下的事情。
多年之后,钟羽想,那条小巷,必然会铭记这种不出一言、波澜暗涌、夹杂罪恶与温柔、禁忌与风流的激情。这比任何神魂颠倒更颠倒神魂。
可他在这个夏季,迅速消瘦下去。因为没有哪种爱比他这种更无望的了——披别人的外衣玩一场见不得天日的游戏。
回到广州后,他经历了一段非常难熬的日子。
她好像活在了他身边,走路的时候,他在心里与她无声对话;刷牙的时候,她化成了泡沫向他问好;坐公交的时候,她在他的恍惚中轻笑;开会的时候,他的魂灵不知去了何方。有了她后,世界陡然变得清净,好多喧嚣他都听不见,只有他和她。
最难熬的是晚上,写完稿后,脑子还清醒着,没有办法入睡,他就拿出照片,边抽烟,边在青烟袅袅中想着她。
那仅有一次的吻便成了他所有想象的源头。那是他跟女孩子第一次吻,在这之前他压根也没料到自己会这么做。当他以为要失去她而她却等在原地。他情怀激荡,不知道怎样才能对得起那个“等”字,也不知道怎样才能留住自己那一刻热辣辣的心情,只好不管不顾地碾压上去。
他没有任何经验,只知道缠住她,黏着她,不放走她。她一定会觉得他在胡搅蛮缠吧,他傻傻地笑了笑。如果重来一次,他想,他一定会让她觉得更美妙。
她的身体轻灵似燕,揉在怀里的时候竟觉不出体重,但是身体不可思议的软,透过夏天极薄的衫衣,他能够清晰地体验出那一笔玲珑的曲线。她夜色里的身体暗香浮动,若水一样,随物赋形。她以其柔绵轻巧以不变应万变地征服着他的刚硬。
她的舌尖灵巧,她的唇齿芬芳,她手臂伸展,将他往陷阱里拽。他还没有对爱情产生警惕,就直接掉到了井底。一切挣扎都是徒劳,爱情是脑袋上方一尺天空。
他把自己消耗在这一个个无眠的夜里,让自己游离的魂灵与她的幻象追逐嬉戏。醒来后,每每怅然,他怎么可以忍受自己从此不见她?
单晓燕来见他,感觉他就像变了个人。不仅仅是外形上的——他的确瘦了,但并非形销骨立,更多的应该是气韵与精神的改变。若说以前她会不由自主把他当孩子看,现在她已经不能指摘他的青涩。他的轮廓清晰坚忍,声线喑哑深沉,眼睛里似乎总跳着憧憧幽火,她不知道这是饱受情欲折磨的缘故,只觉得他在瞬间变成了一个沉潜孤楚的男人。
“怎么回事?”单晓燕坐到他的单人床上,比画了一下下巴,说,“你瘦了,刀砍斧削一样。很忙吗?”
钟羽除了上课,还在报社兼职,几乎每天都要出去跑新闻。对他来说,忙点并不是坏事,他很希望通过工作的忙碌来抵消心内那股无名之火。
“主要是没规律,白天黑夜,一个电话让你去就得去。说起来,都好久没去你家蹭饭了。”钟羽道。有阵子没去单晓燕家了,他感到很抱歉。
“今晚抽得开时间吗?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我妈买了你爱吃的龙虾。”
那晚,在饭桌上,单晓燕的母亲终于憋不住把事情挑明。
这么多年,看着钟羽经常出入她们家,老人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关于他俩故事的版本。她把钟羽当成女儿的追求者。在她的想象中,这应该是个三角故事。钟羽追求晓燕不被理睬,晓燕心有所爱,但遇人不淑,遭遇车祸后,钟羽觉得机会来了,便乘虚而入。换到往常,一个打工者哪里入得了她的法眼,但是今非昔比,晓燕蹲过牢,又残疾,年纪还大,有人喜欢,而且这样死追,真算是万幸了。单晓燕的父母也在积极成全着他们。
“小钟啊,我看你也别在外头租房了,家里虽然说不上宽敞,但是添你一个人还是没关系的。你搬过来呢,咱们可以互相照应,你也可以省下那笔租房的钱。”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自然也没有免费的住房。钟羽知道,单家父母已经把他当女婿看待了。这无可厚非,从接触单晓燕开始,他就抱定了照顾她终身的念头。当然照顾的方式有很多种,婚姻未必是良策,然而,对一个女人来说,尤其是一个上了年纪又残疾的女人来说,婚姻却是唯一可靠的保障。再加上,钟羽自己这么多年也没再遇到过令自己怦然心动的女人,他对情感的期望值很低。婚姻的缔结在他看来,有它现实的意义。
当然,这只是重遇静好之前的想法,在经过一个月的守候与等待后,他意识到囚禁在自己身体里的爱情之火已经打开了,以一种不可收拾又无可救药的姿态蔓延。所以此刻,他艰难地吃着龙虾,而没有办法马上回应。
单妈妈又道:“小钟,你和晓燕相处也有四年了吧,别怨阿姨性急,可事实就是这样,男人可以拖,女人可等不了,何况晓燕比你还大几岁呢。”
单晓燕忍不住了,道:“妈,你说什么呢?我和小钟就是普通朋友的关系。”
“哟,这话说出去谁信啊,”单妈妈急了,“有哪个普通朋友来往会这么频繁啊?你问问街坊邻居,谁不把小钟当你未来……”
单晓燕道:“人家当什么我不管,小钟一个人在广州,又是我以前的旧识,来往密切点又怎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