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依旧不答理他,但她知道自己根本就是天天在想念他。忘记不需要像她那么用力的。那么用力,与其说是忘记,不如说想念。
但她依旧无法原谅他。爱跟是非没有关系,但是是非却限制着人的选择。
他继续说:“我现在每天晚上会去小巷待上一阵,抽掉一根烟。说起来不怕你笑话,每次我都暗自期待你会出现在我面前。当然,从没如愿。你还是很讨厌我吧,看来,你不希望我出现在你面前。
他似乎要走了。
她的心却反而抽紧了,她希望他快快走,又害怕他一走了之,这样的矛盾以前从来没有过。她为掩饰自己,大口吞咽食物。口腔已经塞得满满的了,一点都咽不下去。
他看出不对,伸过手,托她下巴,“静,让我看你一眼。”
她强扭着不让他托起。他力气大,还是让他看到了那一张眼泪汪汪的脸。
她感到分外羞耻,厉声道:“你干什么?”
他蹙着眉,说:“静,你何必?”
她用胳膊抹着泪,“你又自以为知道什么?我流泪是因为想到我居然会跟你……”
他拿过纸巾帮她擦,“别说了,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我什么都知道,我过来确实是因为太想见你。你别这么难过,好吗?我马上走。”
她用餐巾纸捂住脸。
他似乎沉默地注视了她一阵,而后椅子发出了挪动时的哐啷声。她心一凉,手里的纸越来越湿了。
她明白,就算她选择了就义的姿势,神情凛然得像势不两立的敌人,她的心也是个间谍,已经暗中向他投诚了。
这之后,她借口加班,住到了宿舍。但她从没有下去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在。
对于她来说,不见他是理智的选择,而离他尽可能的近一点则是心的愿望。她在拉锯中,妄想不偏不倚,但每次推开窗,望向那个黑魆魆的巷口时,她都感觉到了分裂的痛苦。
5
静好的伤痊愈了,但仍留下了一道浅浅的色带。有些东西只会淡掉,不可能完全消退,就像她心中的他。
躲是很难躲掉的,他们还有工作上的关系。总局出台新举措,按惯例,她需要联络当地的新闻媒体给予宣传配合。鉴于T报在本省的重要地位,是不能漏掉的。
现在的新闻部主任已换成钟羽。她不太想跟他打交道,就先让手下跟他联络。
手下为难道:“这成吗?级别不对等啊,是咱们求人家,处长你打电话才会显得比较有诚意。”
“你先试试。报社不讲究论资排辈。”
可是手下很快回复她,“钟主任有意见,让你亲自给他电话。”
她没有办法,只得硬着头皮打过去。
“我是钟羽,你哪位?”里面一个公事公办的声音。
静好报了自己的名号。
对方叹息道:“打个电话也让你这么为难吗?”
静好没就这个话题继续,而是用无风无浪的口吻将有求之事说了一遍。
钟羽说:“你最好到我这儿来一趟。”
“为什么?”
“想见你。”
静好心一沉,又一慌,握着听筒的手都要渗出汗来。良久,她缥缈道:“对不起,公事我来,私事不行。”
“可是,这公事里就夹杂着私事,这私事也等于办公事。”他跟她绕口令。她知道她要不去,他未必不配合。但是,能不去吗?她此后少不了要同他联系,求他的事情还很多。她一定要让自己跟他恢复邦交正常化。
“什么时候去钟主任那儿比较方便?”
“下午三点到五点我都在办公室,恭候大驾。”
下午,静好拿上材料去T报。走前,在洗手间补了一下妆。镜子里的一张脸,眼窝深陷,颧骨突出,憔悴中又聚着点说不清的风情。她略略抹上了点唇彩,将团在脑后的髻散下来。
钟羽在五层,越过熙熙攘攘的大厅,尽头磨砂玻璃隔出几间单独办公室,其中一间标明钟羽。
她敲了敲门。对方一早知道是她,很快把门开了。
啪的一声,门又反弹回去,被他用背顶上。
他上来就抱住她,直接裹住了她的唇,动作快到她反应的余地都没有。等她反应过来,已经与他纠缠在一起。
如果有理智的话,静好会让自己远离他,可惜的是,当被他拥到怀中,粗鲁、急躁、生鲜、勇猛的气息将她包围的时候,她的理智就游走了。她看到了自己的贪婪、急迫、渴望,就像久旱逢甘霖,她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张大了嘴,酣畅地痛饮。她是这样沉醉,以至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从被动转到主动,伸出手攀住了他,身子自然往后仰,以让他更从容地吮吻。他们不断深潜,深潜,直至喉腔疼痛,呼吸短促,快要死掉,才不得不松开。松开后,他们都对时间产生了仇恨。
如果死在刚刚忘乎所以的一刻,他们或许是幸福的,时间的恶毒就在于它会用另一段时间来消解、终结前一段时间的意义。
她捂着嘴,努力调解着呼吸,向他瞪视的眼睛里,开始有了痛恨。她痛恨自己。她这个样子无疑把自己那点心思暴露个一干二净,他又可以掌握她了。
“别这样看我。我不是有意冒犯你,我只是太想你了。”他又把她拥到怀中,眼睛漫过丝绸般光洁的柔情,“就算你不来找我,我也要去找你。我受够了,哪怕你骂我,恨我,我也要见你,我想你想疯了。静,怎么办?我做不到心平气和的分手、无动于衷的注视,我试过了,不行。每天看着你宿舍的灯,我都想冲上去,今天你要不来,我就冲上去了。”钟羽突然横抱起静好。
“唉。”静好挣扎了一下,缩住了话,她不能让外面的人听到。
钟羽坐到待客的长沙发上,将静好置于他膝上,他环住她的腰,注视她的眼睛里闪着幽暗的火影,“如果我们无法属于白天,那就让我们拥有夜晚,让我们接近、抚慰,让我们纯粹为感官而活,有什么不可以?撇开我,你还是那个被道德教化的好孩子,没人知道我们的关系。别撒谎,我知道你对我的意思,你也知道我对你的意思,那不是普通的意思,是我们共同的吸引和对彼此的欲望,如果我们不能在一起,我们会焦渴而死的。静,你无法跟我光明正大地生活,我理解,但不要远离我,我不想求什么,只想你允许我偶尔见见你,至少在你找到你的幸福前让我见见你。我把自己袒露在这里,没有你,我活都干不下去。”
他又吻她。这回是细水长流的,潺潺缓缓间有听鸟鸣、看落花的从容心境。
吻着吻着,又热切起来,他翻身把她压到了沙发上,一边用鼻尖摩挲着她的脸,一边探手进她的裙底。她截住了他,摇头。
他狠狠吻她。外面人来人往,有时候脚步似乎就停顿在门口,静好难免心惊肉跳,在心惊肉跳中又觉出了血液异样的激动。再不能纠缠下去了,否则他们会把办公室弄爆炸的。
她推他。他的脸上闪着情欲的迷乱,“晚上,你在宿舍等我。”
静好不置可否,理好衣物与头发,把材料从包里掏出来放到他面前,“我下周五要。”看上去好像是个交易。
钟羽翻也不翻直接扔到桌上,“原则上不刊这类软文了,是你要,我找个角度给你加工一下,但你今晚不能耍我。”
静好也不说谢,也不说告辞,抓过包就去开门。
钟羽摁住她搭在扶把上的手,另一只手环过她的身子,探上,将她的脸侧摆过来,他又沉酣地吻了她,并在耳边吹着气,“今晚,你等我。”
“可我没原谅你。”静好勉强说,然后慌乱地逃了出去。在大厅看到每个迎向她的人,她都禁不住羞愧难当。
6
回家还是回单位?静好犹豫了一下,回了单位。
又犹豫了一下,她给小潮电话,问她晚上在不在宿舍。小潮当即会意,嘻嘻笑道:“岁安回来了吗?你有安排,我就算睡露天也不跟你抢啊。”
岁安去德国还未回。这十来天,没跟她直接通话,但每天都会给她发些短信,也没什么实际内容,纯粹娱乐。就像以前一样,他挨了她一击,缩回去了,却又不完全退出,以这种方式标记着自己的存在。
静好拿起手机,将岁安昨天发的短信打开看:
没有房地产就没有新中国,没有房地产就没有新中国。房地产,它辛劳占耕地;房地产,他一心谋暴利。它指给了富豪圈钱的门路,它引导政府走向豪奢……
她笑一笑,正要转发给其他同事,手机唱了起来。居然就是岁安。
“我到机场了,待会儿我来接你一起吃个饭吧。”岁安是商讨的语气,带着点不踏实。静好很想答应他,可,心已经在暗中向钟羽投诚。她嗫嚅着说:“哦,晚上啊……晚上恐怕不行,有点事。”
“加班?我等等吧。反正回家后也要先收拾,洗个澡,没那么快的。”
“不用不用,我跟别人有约……”
“钟羽?”
静好不善撒谎,就默认了。
岁安大概是难过了,却也没问下去。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下,他说:“那我们改日再约。”
静好放下电话,也不太好受。这不好受完全是因为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自控的能力。刚刚在钟羽办公室的反应激烈到连她都觉得匪夷所思。那种急迫就像一对陷入爱情又面临诀别的情侣,要用最后一腔呼吸去留存。是她情感沸点太低,一着就燃?还是他们的感情因为面临压制、阻隔而疯狂?
没错,他们是被阻隔了,阻隔他们的不是家庭,不是阶级,而是没有办法摧毁的强大的道德。所以,这迟到的爱情之花、禁忌之花,开起来反而是这般浓艳。
理智与情感在静好心内激烈交战,僵持了好久,她依旧无法摆正自己的立场。
下班后拖拉了一阵,她还是走向了宿舍。晚饭都没吃,她躺在床上,继续内心的厮杀。
她知道,只要在他到来之前离开,她就战胜了自己。只要有一次战胜,以后拒绝起他就不会那么困难。相反,只要有一次沉陷,就会再次沉陷,以至于迷失。她什么都知道,但是这一切知道却不能让她控制自己。她的身体根本没有动弹的迹象,心干脆扯起白旗。屋子安静,她的呼吸历历可闻,原来是随着时间的过去在紧张。外边爬楼梯的脚步声时不时响起,只要有稍微重一些的,她都会绷紧神经,等脚步声消失,她又轰隆一松。这样的等待简直是酷刑。
起先,她很害怕他的突然到来,希望他晚一点到,以期自己能够从容不迫地面对他,但是,随着时间一点点堕入深处,她开始烦躁。过十一点,她涌起了强烈的上当受骗的感觉。随着这感觉的升起,另一种羞愤的情绪也气急败坏地到来。
他没来,她却在这儿等。
他根本不当一回事,她却要这样备受煎熬。
她太没骨气尊严,也太可怜了。
想着,她迅速跳起来,背上包,要回家。
手机却响了,正是钟羽。她气不打一处来,摁掉,他又拨。
她还是接了,赌气说:“我没去。”
他说:“我就在你门口,知道你在。”
她提高嗓音,“过期不候。”
他哄她,“别生气,临时换头条,我走不开。让我进去再训我,否则会把你隔壁同事吵醒的。”
静好当啷一声把门开了,看也不看他,别过身,有小小的委屈,但是那细微的情绪还来不及抽芽,随着门砰地关上,她已经被另一阵惊涛骇浪扼住了。
他粗鲁地将她拽到胸前,双手扯住衣襟,左右一用力,哧的一声,纽扣便飞了起来。有飕飕的小风直扑胸膛,静好一凉,要抱胸,他已经贴住她,一手紧钳她的腰,一手扯她的裤子。三下两下剥光后,一个倒拽,将她横在肩头,紧走几步,进卧室,直接扔到床上。
这一系列动作发生在短短几秒钟,流畅麻利,就像个采花惯犯。静好目瞪口呆,大脑休克,等意识到要挣扎的时候,全身已被他制伏。她的双手被他左手钳住捆于头顶,双腿被他用腿顶住向外,他还空着一只手,可以肆意抚弄她。
“喂——”她想制止他,但是喘意排着队从胸腔里咻咻冲了出来。她浑身瘫软,身体忽然像灌浆的植物淋漓起来……
凶猛地做完,两人筋疲力尽。
许久许久,都没有话。一屋子的安静风起云涌,于是屋外小小的声息便分外清晰。楼上有谁家在冲马桶,水箱的水哗哗地涌。窗外有公汽迂徐停下,又哐啷一声向前奔去。狗偶尔一吠,转瞬停止……夜是张着口的怪物,将一切声色纳于无形。
“是这样吗?”钟羽仰头看天花板,没头没脑说了这么一句,好像很困惑。
“什么?”
“喜欢吗?刚刚。”
说实在的,静好并不喜欢那样的施虐,但是她也不想刺激他,干脆不说话。
“对不起,一路上想了些事,心情不好。”他侧身,将她搂住,抚着她肩头那条蔷薇色的伤疤,“怎么不用药呢?”
“不想用你的任何东西。”
他笑笑,“可是留下了印记,以后你就更难忘记我。”
静好说:“忘不了有很多种,仇恨也是忘不了,不见得如你想象的诗情画意。”
“好吧,就恨我吧。”钟羽撩开她的发,捧住她的脸,狠狠吻。
她的腿又熟门熟路跟他缠在一起了,就像在他家与他共眠的那晚,他们肢体交缠、气息相杂,跟他在一起的感觉就像宾至如归。她什么都不愿去想,此刻,他是她的猎物,她同样也是。彼此吃定了,狠狠吃。
小规模的温存后,他说:“静,下次什么时候?”
真的要跟他做这见不得人的情人吗?毫无疑问,她要拒绝,但是身体是松软的,甜腻的,渴望着下一次的慰藉。也许,在黑夜里玩一场游戏没什么问题,就像四年前在小巷一样。只要没人知道。
“等我电话吧。”她说。
钟羽笑着摇摇头,“你就像个女皇帝,而我是你的宠物。”
“别抬高自己,只是工具。”
钟羽扑哧一笑,“没问题。希望让你满意。”看了看表,他坐起来穿衣服,“我得走了。”
静好盯着他,那滋味——就像自己是个小三,偷得片刻欢愉,还得物归正房。然而这滋味不就是他们该受的吗?
钟羽扣上最后一粒纽扣,低头亲她,“我等你电话。”
“等一下,”静好跳起来,“我也要走。”
“你要回去?这么晚。”
“你不也要回去吗?”
钟羽恍然,笑了笑,柔声道:“傻瓜,不是不陪你,社里还有事,那个头条我得过去盯着。太晚了,你不如睡这边,明天上班也近些。”
静好执拗,“你走我也走。”
两人收拾收拾,便一起下去。
巷子就在不远处,黑黢黢地张着大口。静好说:“你着急吗?不着急的话我们走一走,我有话跟你说。”
她先走。钟羽疑惑了一下,跟过去。